“再者,天下虽平,但仍有匈奴虎视眈眈,匈奴未灭,我却把你们给杀了,以后匈奴打过来了,谁来保护咱们的大汉?”
“鸟尽弓藏的事别人能做,我刘季做不出来,亏良心,以后死了也不安宁。”
刘邦已上了年龄,早已不是当初的意气风发游侠,声音不似从前清亮明快,他如今的声音带着这个年龄独有的沧桑浑厚,可当他开口,他的声音还是能把他们带回过往岁月。
那一年他们风华正茂,热血沸腾壮志凌云,纵然面对强大如横扫起义军的章邯,力能扛鼎的项羽,他们也不曾害怕,一腔孤勇,誓要荡平乱世,还九州四海一个太平盛世。
他们做到了。
诛章邯,灭项羽,天下九州,尽归于手。
被追杀狼狈逃命的时候他们不曾猜忌,战败受辱时他们不曾猜忌,鸿门宴时他们更不曾猜忌,但现在,他们要互相猜忌,彼此提防了吗?
樊哙心中一痛,脸往刘邦的位置稍稍转过来一点,“陛下,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
刘邦立即回答,“我还能骗你?”
“那,我信陛下。”
樊哙抬头看刘邦,“陛下,我跟着你起义那一天,脑袋就别在裤腰带上。”
——“我的命早就给你了。”
刘邦呼吸微微一顿。
三军主帐虽大,但他与樊哙亲密,樊哙向来坐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今日也一样,樊哙坐在他的下首位置,隔着几案,他能清楚看到樊哙此时的表情,命悬一线时都不曾流过泪的绝世悍将此时眸光轻闪,眼里隐约有着雾气,但他显然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抬手抹了把脸,恢复凶神恶煞模样,随后一脚把几案踹翻,径直跪在他面前。
“这颗头颅虽然长在我脖子上,但它是陛下的。”
他指着自己的头,一字一顿,“如果陛下想要它,可以随时来取,我樊哙绝无怨言。”
“我樊哙为陛下百死无悔,送陛下一颗头颅又能怎样?”
他看着他的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黝黑脸庞突然浮现一抹孩子般天真的笑,声音蓦然轻了,“但我只有一条,陛下,别让别人来杀我,别让我死在别人手里。”
“我这颗头颅,只能陛下亲自来取。”
——“别人,不行。”
刘邦心口狠狠一跳,心跳陡然停止。
“我怎么可能要你的头?”
刘邦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可樊哙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跪在他面前,他早已不是意气风发的游侠,而樊哙也不是锋芒毕露的少年郎,当他跪在他面前,他才发现原来他早已生了白发,密密麻麻,几乎把黑发全部染白。
而他的背也不似从前,从前的他在项羽面前不弯腰,没有那么聪明,却天不怕地不怕,敢与天公试比高,可现在,他的背已经弯了,他的身材也不像之前那么壮硕,跪在他面前时,肩膀甚至还一高一低。
——他什么时候这么老了?明明他比他还小好几岁。
刘邦有一瞬的恍惚。
他伸手,想把跪在自己面前的樊哙扶起来,可他与樊哙之间隔着他的几案,他的手碰不到樊哙。
他与樊哙已不是好友的关系,而是君和臣,自然而然的,他与樊哙不再同坐一席,他们有各自的位置,也有该有的距离。
——他与樊哙,早已不是伸手便能碰到的距离。
他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与樊哙有一尺距离。
“陛下,臣的这颗头也只能陛下取!”
灌婴声音响起。
刘邦侧脸。
他看到灌婴起身离座,与樊哙一样跪在他面前,头抵在地上,绝对的臣服。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将军,突然想起灌婴来投时的模样,那时候的灌婴真年轻啊,飞身下马,佩剑一送,锋利得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剑。
他接了灌婴的剑,也接了灌婴的投诚,他拍着灌婴的肩,心里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他说嬴政有蒙恬,但他有灌婴,他得灌婴,大事可定,灌婴笑着看着他,眼睛灿烂如天上的星。
“你做什么?”
好脾气的刘邦此时有些温怒,“起来!”
但灌婴也没有回答他,只是跟樊哙一样安静跪在他面前,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高高竖起的发此时也有了白色的痕迹。
“陛下——”
周□□身。
“不许跪!”
刘邦大吼。
他的手掌重重拍在面前几案,震得酒樽咕噜噜滚在地上。
“是。”
于是周勃立在那,低着头向他回话,“陛下,刚才陈侯说了,诛杀诸吕甚至屠戮少帝的人多半是臣和他,臣仔细想了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留侯身体不好,萧相年事已高,唯我与陈侯在那个时候仍有心力谋划此事。”
“不错。”
陈平起身接道,“此事牵连甚广,连舞阳侯的家人都被诛杀,臣承认,是臣心狠手辣,赶尽杀绝。”
“但,若再给臣一个机会,臣依旧会做这件事。”
陈平立在周勃身边,深深向刘邦鞠了一躬,然后他缓缓抬头,眼睛看着面有薄怒的刘邦,“因为臣与舞阳侯一样,早已把身家性命给陛下,吕氏专权,刘氏势孤,臣若不能挺身而出,又如何对得起陛下的知遇之恩提携之重?”
“诚然,吕后待臣不薄,但臣是汉臣,而非吕氏臣子……臣为陛下,万死不辞,在所不惜!”
【吕后听完陈平的话,知道樊哙没死,心里松了一口气,不仅不怪陈平差点杀了樊哙,还非常感谢他,先封他为郎中令,后又拜他为相,拜周勃为太尉,终吕后一朝,陈平周勃位列三公,权倾天下。】
作者有话说:
吕后:我终究是错付了啊!!!
①:《史记·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二人既受诏,驰传未至军,行计之曰:“樊哙,帝之故人也,功多,且又乃吕后弟吕媭之夫,有亲且贵,帝以忿怒故,欲斩之,则恐后悔。宁囚而致上,上自诛之。”
第7章 “我可以给你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陈平周勃差点杀了自己丈夫,可姐姐却对他这么好,吕鬚心里就很不痛快,说姐姐你怎么回事,这个人差点杀了我夫君啊,你不杀他也就算了,怎还给他封官?】
【吕鬚不断在吕后面前说陈平的坏话,陈平多聪明的一个人啊,当然知道吕鬚恨他入骨,心里十分不安,吕后发觉陈平的心思,就把陈平和吕鬚叫在自己面前,当着妹妹吕鬚的面告诉陈平:“俗话说,小孩和女人的话不可尽用,我与君的关系如何,全赖君如何待我,君不必害怕我的妹妹。”①】
【就这样,陈平终于放心,安心在吕后手下当官。】
天幕之上,宫墙巍峨,宫灯长明,男人起身拜太后,太后轻笑着将男人搀起。
——君臣相和,其乐融融。
“这么看皇后待陈平不错啊,比皇帝待他好多了。”
“不能这样说,皇后这是收买人心,皇帝就不一样,那是知人善用,知遇之恩。”
“哦,你家知遇之恩是把人当刀,自己死了都不忘坑臣子一把?”
“要是陈平真杀了樊哙,你觉得吕后会留他?”
“这样的知遇之恩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人家陈平指不定一点不稀罕!”
陈平脸上有一瞬的不自然。
诚如天幕所言,他的确很聪明,也知道吕后对他的拉拢,但吕后终归是妇人,是陛下的皇后,陛下在,他忠于陛下,陛下不在,他忠于皇后,当皇后不在,他忠于刘氏。
当然,他会有自己的私心,想立更好拿捏的文帝为帝,但他的私心永远不会盖过大义,他永远永远,忠于刘氏江山。
——在能保全自己的情况下。
“起来!你们都起来!”
刘邦拍案大吼,“我知道你们是忠臣,更知道你们忠于我,所以你们可以起来了!”
账内四人丝毫不动。
刘邦一脚踹翻几案,快步走到樊哙面前,“起来!”
“樊哙,我让你给我起来!”
吕后缓缓闭上眼。
——所以他们的确为她所用,也的确不为她所用。
因为她,是女人,是刘邦的附属品。
哪怕刘邦死了,她的儿子登基,她也是作为儿子的附属品存在,而不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立于天地之间。
吕后闭眼又睁开,一步一步走出大殿。
此时已是深夜,长乐宫早已点起宫灯,盏盏宫灯点亮着长乐宫的夜,就如天幕一般,富丽堂皇,灯火通明,而她身后的大殿,殿内的臣子们对她顶礼膜拜,无不听从,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君臣相和。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不是。
——他们敬的是她皇后的身份,畏惧的是她雷霆手段,他们从未像臣服刘邦一样彻底臣服她。
他们日夜盼着她早死,日夜盼着刘氏再出一个刘邦这样的天子,可以统御他们,让外戚无法专权。
——尽管她比刘邦对他们更好,尽管在这些人里刘邦曾动过无数杀心,可在他们心里,刘邦,刘氏,依旧是他们当仁不让的天子。
她,不配。
吕雉不配,吕氏更不配。
吕雉心思翻涌,脸上却没有表情,她一步一步走出宫殿,从大殿到殿外,从殿外再到宫苑,路上所有人见她便拜,或惊恐或畏惧,有胆小的小宫人吓得打翻手里的东西,她身后侍女冷声斥责,而她视而不见,依旧是慢慢走着。
等她走累了,她便停下来,听夜声风声,还有鸟儿的窃窃私语声。
“母后,您没事吧?”
她听到她的女儿鲁元公主小心翼翼的声音。
“没事。”
吕后摇头,“吓到你了?”
鲁元公主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上前搀着吕后的手,“没有吓到我,我只怕母后心里难受。”
“没什么可难受的。”
吕后声音没什么温度,“早就知道的事情,犯不着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