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门口,云善渊将棋盒交给了石壹,“入了城,我们就各自找地方住下,你往洛阳走,我想去长安一探。我们将来总会再见的。”
石壹抱着棋盒,将来再见又是何时?再见之日,还能一如今日,因为他对棋子感兴趣,所以他的妹妹就为他赢来这盒棋吗?
“十二年,最多十二年后的今天,我们在长安再见。”
石壹相信用十二年的时间,他足以在圣门中有一席之地,必然可以随意出入圣门,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的妹妹,不怕告之世人他有一个妹妹。
“便宜师父说进入圣门后,我会有一个新的名字。到时候,未免你不知我变成了谁,我们就凭棋相认。”
石壹取出了那枚‘将’,在它的背面刻上了一个石字交给了云善渊,“我现在能知道你的真名吗?云游怎么听都不像是真名。”
云善渊接过了棋子,她微微摇头,只是取了那枚‘帅’,也在它背后刻上了云字交于石壹,“云游算是我的真名了,云游天下,为寻一人。至于别的称呼,再见的时候再说吧。”
云善渊与石壹便在城门口分别了。
她隐约觉得再见之日,石壹并不一定还会存在,或者说属于石壹的部分只会剩下极少。越是感悟天道,她的这种预感便也越准确。但是,她并没有强留石壹,他有他的人生,他会叱咤天下。
云善渊独自上路前往长安,这一路她看清了这个世道的情况。
如今虽说天下三分为北周、北齐与陈国,可是两百多年间王朝的频繁嬗递,未能再得一统,以及如今西域外族势力的兴起,都让此间不复盛世的平和之象。
对于一个无权无势五六岁的孩子,在门阀世家把持着朝政真正命脉的时代里,想要一统天下更像是痴人说梦。
此时,云善渊也没有再生出这样的野心,她也曾杀伐沙场,谋求天下一统,但那并不是她喜欢的生活,而天下分久必合,总会有人让天下归心。
这样想着,天下之争就离她很远,而闲云野鹤未尝不好。
在到长安之后,云善渊想的是找个地方先落脚住个一年半载,或者也可以找一份营生,比如说帮忙抄书之类的,以普通人的身份过一段悠闲的日子。
但是,是金子就会发光,也会招来想要将金子收入怀中者。
云善渊在半道就遇到了一个长相很美的女子,她大约三十来岁,气质出尘,这人看着她便问,“小姑娘,你愿意与我上山修行吗?”
第四章
云善渊抬头看向与她搭讪的美女, 她在两个月前遇到的宁道奇是修行道门一派的武功,这位美女应该是修行佛门一派的武功。
这个世界看来是高手云集, 真的非常有趣。
尽管无法得知他们具体的武学功法, 但是两者的武功特质太过特别,这位美女犹如菩萨降世的气质,很容易赢得绝大多数人的好感。
偏偏, 云善渊不吃这一套。她并非不喜欢美女,她喜欢美人,此时却在心中叹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为尼。
有无花在前, 他那一身九天之上的出尘气质,让人一见便再也无法忘却。
而云善渊却希望能留下的是那个穿着粗布麻衣, 为了她编出一双草鞋的李大郎, 是那个拔了一地鸡毛,烤出绝味烤鸡的李大郎。
之后,不论那个七绝妙僧有多完美,不管他做的素斋多么让人惊叹, 她越发怀念的是曾经的李大郎,最是人间留不住, 许是当年彼此的初遇时分。若是停留在那一刻, 他们可能会成为朋友,而不必成为以一方死亡为终结的对手。
这位白衣美女让云善渊想起了无花,两者之间许是有差别, 但她见过真的不问尘世的出家人,白衣美女不是这样的出家人,无花更不是。
也许他们比扫地僧、白眉老僧更像菩萨,但终究是心中仍有他求,不会真的跳出红尘。
“漂亮姐姐,山上有什么?有吴兴连带鲊、茄汁宫灯虾、红羊枝杖、葱醋鸡、单笼金乳酥吗?”
云善渊一口气报出了五道唐朝名菜,尽管现在隋朝还没影子,唐朝也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当然谁也说不准李唐是否一定存在,但不妨碍她肖想一下曾记录在史册中烧尾宴的名菜。
世事变迁,后世总无法品尝到几百年前的美食,如今唐朝还没影,但说不定这些菜已经有影了。鉴于她一路走来吃住都是普通客栈,还没去过大酒楼,也没去过世家里吃过宴席,无从得知现在究竟有什么难得一见的美食。她想要尝尽天下美味,也喜欢看遍天下美人,当然她只要采下一朵花就够了。
白衣美女嘴角的笑容还是依旧,心中已然有些不知所以然,这些都是什么鬼?
听起来都该是食物,却也不知眼前的小女孩穿着朴素,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菜名。
“山上虽是没有这些美味,但是朝来风露晚来霞,那都是山下看不到的风光。你还能一群一起相伴的师姐,更不必在颠沛流离在市井之中。”
云善渊像是认同地点点头,她又眨了眨眼问,“漂亮姐姐说山上有美女师姐陪我玩,可是我已经许下了婚约,将来要娶心上人为夫。若是与你上了山,他要去哪里寻我?你是能替我广而告之天下人,我在哪座山头吗?我着实不舍他跋涉四海也找不到我的踪迹。”
听到这个问题,白衣美女的嘴角一凝,慈航静斋广而告之天下人她们有一位弟子需要娶夫,为了不让对方辛苦寻找,索性就将静斋所在的山头地址告诉天下。她如果应下这一点,恐怕开山祖师要从地下跳起来掐死她。
白衣美女想到此细细打量眼前的小姑娘,心里怀疑小姑娘是存心刁难她,可只看到了小姑娘一脸纯良与期盼的表情。
这是在期盼什么,期盼她帮忙广而告之天下这种奇怪的婚约吗!
什么娶夫,哪家长辈定下了如此婚约?好男不入赘,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并非富贵人家的孩子,竟还定下了入赘的婚约,对方能是什么良人。
“小姑娘,你还小,婚约一事需要从长考量,可以等你长大了慢慢再议。”
白衣美女说了这句,她是明白了为什么收徒要直接收婴儿的道理,那就不用应对这些奇怪的问题了。
慈航静斋一般也只收婴儿为徒,如此一来,弟子也能都断尽尘缘。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眼前的小姑娘根骨绝佳,又是长相极美,从更是有着灵动非凡的气质,不管怎么看都很适合慈航静斋。
白衣美女正是看到这个小姑娘穿着普通,看着像是无依无靠的孤儿,不会再有凡俗牵绊,才会想要破例收其入门。谁能想到,小女孩接连两个问题,就打中了静斋不食荤腥,也不留恋红尘的两条门规。
云善渊抿嘴摇头,“海岳尚可倾,吐诺终不移。我虽然还小,可是从小就被教导了不能妄许诺言。都说人无信不立,既然是已经定下的诺言,不管将来对方怎么样,我不会先毁去诺言。漂亮姐姐,难道这样做不对吗?”
白衣美女对上了云善渊过于坦诚的双眼,这时仿佛真的对上天上的神佛,他们无悲无喜只问人心底的真言,让她无法说出任何违心的谎言,或者即便一个是为了对方考虑的理由。
“守诺很好。”白衣美女心中一叹。
她知道此言一出,就不可能将这个小姑娘收入慈航静斋了,因为她做不到为其广而告之天下婚约一事。而她也不可能消除小姑娘心中的坚持,让其忘却前尘羁绊。
这是多好的苗子,偏偏也要流落在红尘之中。
白衣美女从怀中拿出了一袋银子递给云善渊,“你既是不愿与我上山,我也不能再为你多做什么,这些你拿着也能过得好一些。”
云善渊并没有接过这代钱,她们非亲非故,为何她要收下钱袋。
“我既然无法为姐姐做什么,又怎么能收下姐姐的钱财,我懂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再说我可以自己赚钱的,帮厨、抄书,实在不行还能学绣花,总有一门手艺可以养活自己。如果姐姐真想要帮我,那就笑一笑吧。”
白衣美女伸出的手落在了半空,在遇到云善渊之后,才是短短几句的谈话,她却是已经有了多次的意料之外。
现在看来最初的判断是错误的,这个小女孩即便是粗布麻衣,但出身也绝不简单,可能是落魄的名门之后,这个年代多的是全族尽灭的名门。
白衣美女还在不解,“要我笑一笑?”
“能见到漂亮姐姐笑一笑,那我今日就也满足了,谁说的来着,一笑倾国,大概就是这样感觉吧。”
云善渊期盼地看向白衣美女,她觉得看美女真心一笑让会人心情愉悦,而笑一笑之后,有什么烦恼是过不去的。
白衣美女在云善渊期待的眼神中,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笑,不同与她往常清淡的笑容,这个笑容沾上了红尘的意味,却是更加的真实动人。
“那就祝你一切顺利了。”
云善渊对白衣美女也笑了笑,她挥了挥手,便飒然转身离开了。
她对于佛门不感兴趣,而白衣美女的师门是什么样的存在,暂且也与她毫无关联。不管来日如何,今日相逢一笑,然后错身而过,难道不是一种美好吗?
不过,云善渊在转身走回客栈的路上,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世界的高手不少,而她又长了一张自发吸引高手的脸,她已经够朴素了,所以这算是天生丽质难自弃的一种了。难道她必须要易容换装,收敛了一身气息才行吗?或者,她可以选择一个顺眼的地方,大隐隐于朝?
云善渊才踏进客栈的大门,大堂之中便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看向了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他也是一位高手,虽然不到刚才白衣美女的境界,但在他这个年纪已然是武艺超群了。
“小姑娘,我请你喝一杯怎么样?”男子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他笑得不羁肆意,配以他的英杰之貌,实有一种意气风发的青年英豪之态。“当然,你远不到喝酒的年龄,所以喝一杯茶也是好的,就当是庆祝你逃过一劫。”
云善渊可不想喝茶,此时的喝茶法与后世不同,人们多习惯于在鼎、釜中煮茶,还要佐之姜、桔皮等奇怪的配料。当然,云善渊觉得口味奇怪,旁人并不觉得奇怪。
茶不是重点,酒也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位看上去年纪轻轻便入官场的男子为什么来到这家普通的客栈,为什么要找上她?为什么说她是逃过一劫,想来他该应该知道那位白衣女子的来历。
而且,如果云善渊没有记错,这不是第一次见到绛红色衣着的男子,上一次他在人群中围观了她与宁道奇下棋。不过棋局散了之后,此人也就离去了,她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今日竟是又在长安见到了此人。
“这位大叔,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喝茶的。”云善渊说着琢磨此人的身份与来意,也不知又是哪方英豪。
男子握着酒杯的手一顿,“怎么我很老吗?刚才对着比我年长的美女叫姐姐,轮到我就是大叔了。你这有够男女有别的,好在我不介意。你叫我大叔的话,你就可作我的远房侄女,辈分上也能说得过去。小侄女,你不喝茶也没关系,喝一杯清水也好,我们坐下来谈一谈。就谈人生天地间,你该何去何从。”
第五章
“天地之大, 我何处不可去。为什么要与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大叔,谈论我的来去?”
云善渊看向这位身着绛红衣服的男子, 她知道今日是必然要谈一谈, 但不是随便谁都能请她坐下来谈一谈。石壹没能让她前往圣门,白衣女子没有能让拜入山门,这个人又有什么本事值得她与他坐下来喝杯清水?
男人闻言露出了一个十分认同的笑容, 继而反问到,“你可知宁道奇是什么人,他为何要会主动提出与你下一盘棋?你又可知刚才拦住你去路的白衣女子是什么人,我为何说你是逃过一劫?
小姑娘,如果现在并非天下三分, 如果这是一个太平盛世,你知与不知都无妨。可是偏偏我们身处这样一个时代, 在这样一个时代想要闲云野鹤并不容易, 特别像是你这样的孩子更加难以置身事外,除非你避入深山之中。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想你懂的这句话的意思,你年纪还小, 偏偏又太有潜力。各路群雄不知何时就会出世相争,他们需要的正是如同你这样的人才。
今日你遇到的是慈航静斋的人, 她还会放你一条生路, 如果换做是魔门中人,那就很难说他们是不是会得不到地宁愿毁去。”
男人说到这里站了起来,他将一块碎银子放到了桌上, “其实这里也并非说话的好地方。我看今日秋色正好,不如我们沿着城墙走一走,赏一赏城里金色银杏叶纷飞。”
该来的,总还是会来。
云善渊承认男人说得有道理。她入世三个月,便知道了这个世界高手如云,给她几十年的时间,她很可能会在这个世界破碎虚空,但是在达到那个境界之前,她需要直面很多高手,更是要面对很多势力。除非避入深山,或者是乔装易容彻底隐入普通人之中,否则她就要踏入这个乱世。
然而,云善渊并不想避世而居,她怎么会没有勇气去面对将要到来的风起云涌。可惜这个时代并非太平盛世,但她也会为将要来临的群雄逐鹿而感到幸运。
云善渊抬头看着走到她身边的男人,如果她同意去城墙下走一走,那么多半就会答应与他合作。正如此人所言,得不到的宁愿毁去,他们两人素未平生,若是交浅言深,那么不能成为伙伴,只能让一方消失在世界上更为保险了。
“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是为何是我?我不过是一介平民,还是一个女孩子。如果我没看错,你该是在朝为官,我怎么就得了你的青眼?”
男人低头看向云善渊,他毫不掩饰对于云善渊的欣赏之意,这份欣赏中更是带着一份自傲,“因为见到你,正如见到当年的我。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我家已然家道中落,但我知晓自己将来定会有一番大作为。可是,我身边几乎无一人相信,除了我的堂叔祖,他信我有朝一日定会无与伦比,不是那些寻常人能及。
我知道世家门阀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们礼贤下士,但你没有一定的势力,你在他们眼中只是随时可以抛去的棋子。可我不同,你是男是女,是否只是一介平民,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叫你一声小侄女,但我们可以平辈而交,因为我信英雄不问出身,更不问年纪。”
云善渊看出了男人所言为真,与其说他是信她,不如说在此同时,他更信自己有那样一份能力。男人的骨子里藏着野心与自傲,所以才会因为他们两人的年少相似,而对她青眼有加。
此人自言少时家道中落,看他如今的样子已经走上了通往飞黄腾达的那条大路。只是他并不满足眼前的成就,他看得更远,他想要得更多,这些事也许是一般人想也不会想的。
“大叔应该对长安很熟悉,那请在前面带路,领我看一看哪里的银杏更美。”
云善渊同意了随男人去走一走,人与人的气场相投很重要。她听闻男子所言,愿意更进一步听听他还能说什么。她想要找一处大隐隐于朝,此人来的时机正好。即便此后的相谈不合她意,她还是有自保的能力可以离开。
男人走在前面快了半步走出了客栈,引着云善渊向城墙一带走去,他一路上说起了目前长安城里的势力分布,也并不觉得对一个五六岁的女孩说起这些是否太过复杂。
在他五岁之际,便已然有了非同寻常的见识,而之前曾见过小女孩与宁道奇的对弈,他怎会不知能落子如此的人会是什么样的见识。
在即将走到城墙根时,男人的声音变了,像是束音入耳一般说到,“宇文护将宇文邕推上龙椅之后,他却是一直把持朝局,算来至今有八年了。这些年来龙椅上的宇文邕也让世人信了,他不过是一个不问朝政只喜玩乐的傀儡皇帝。可惜宇文护错了,宇文邕是个爱下棋的皇帝,他似乎有意向要臣下撰写一本《象经》。人生如棋,宇文邕又怎么会是简单爱好玩乐的公子哥,宇文护会死,这不过是早晚而已。”
云善渊听了这些话,她表面上神色全然未变,手中随意捏着一片银杏叶的叶梗处转动着。
远远看去,这正是一个年轻男子带着小孩外出赏秋色的场景。
只是,云善渊心中并非那么平静,她对南北朝的正史了解并不详尽,更不提这个世界与正史所撰并不相同。即便她大致记得一些势力分布,可来到此间后都只能做参考,绝不能将其当做必然会发生或者发生过的事情。
而今,男人尚未与她交换姓名,他所言所行却透露出一个信息,这个年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忠君之道。
两百多年的王朝不断嬗变,让臣子根本生不出忠于某一个帝王的想法。
君臣之间,就看是谁能掌控谁,若是掌控不住,今日你可称帝,明日为什么不能换我做皇帝。
“如今天下三分,分久必合,天下一统是早晚的事情,至于是谁能将天下一统,而在一统之后又会不会如同秦朝二世而亡,现在断言都为时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