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贴着草面平平掠过,无边无际的草原高低起伏,仿佛要一直蔓延到天涯的尽头,平静而美丽的河水绕城蜿蜒而过,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悠扬羌笛声充塞四野,恍惚间便如亘古以来皆是如此。
光阴驻足,史事如烟,所有的战乱与血腥都从来未曾出现过。
但人世残酷若此,这是只有赢家才能体会到的平静。
巩呈本来已经做好了死在此战之中的准备,没想到竟然能够捡回一条命。
他点数了自己的兵将之后,带着他们返回城中,路上也碰见了其他折返的将士们,大战之后险死还生,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恍惚和不可置信。
他们穿过城墙,向着城中走去,到了城门之下的时候,不少人不禁都纷纷抬起头来,向着城头上望去,心内滋味复杂,有敬佩,有骄傲,有惋惜。
巩呈想,若当年传承下来的是太祖之后,或许今日之国也不会再落到此等境地。
他和他手下无数将士的命都是应翩翩救的,若是这回陛下再要责难,他便是拼死亦要阻拦。
但这时,无论是巩呈、应翩翩还是正在拼命寻找黎慎礼的穆广汉都不知道,黎慎礼,已经被俘到西戎的军中了。
*
黎慎礼的运道简直可以说是差极了,当他被带到西戎王面前的时候,恰逢前方西戎军战败的消息传来。
这一消息,使得西戎王看着黎慎礼的眼神由得意变成了阴森。
听着西戎兵的禀报,黎慎礼的心中亦是百味杂陈。
作为穆国的君主,他心中自然是一千一万个希望穆国能够取得胜利,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期盼已久的胜利,是在他成为了阶下囚之后才获得的。
这使黎慎礼也忍不住心生怀疑,难道这个世上当真会有天命所归一说?
皇位原本就不属于他,即便是他一时得到了,最后也终究会因这短暂的荣耀而付出百倍代价。
西戎王也没有想到,他抓到了穆国的皇上,还没来得及把这招杀手锏用出去,这一战竟然就失败了。应翩翩不娶他的女儿也就算了,竟然还会回到那片战场上。
这股怒火让他冷笑起来,而后带着讥刺,将满腔的郁气都发泄在面前的黎慎礼身上。
“看来你们穆国的兵将们也并非全然都是孬种,也打的出来胜仗。”
西戎王道:“若是你当时并没有急着逃跑,在城中多待那么一时片刻,说不定此时也能跟着沾光了。可惜啊,穆国的皇帝陛下,谁让你当时就选择逃跑了呢?”
他的话也把黎慎礼说的憾恨不已,当时的一切都那样急迫而混乱,他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现在想来,如果能够沉着冷静,与大军们一起迎战敌军,同生死共存亡,多少也能落下个好名声。
再说,当时的情况,也确实未必会输。
可惜谁都难以看见未来,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
其实黎慎礼的心中还有个一直没有想通的问题,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问,因此只字不提。
反倒是西戎王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是如何收买你身边的亲卫们,让他们带着你走上了那条路的?”
黎慎礼猛然一顿,心脏狂跳起来。
西戎又吃了一场败仗,西戎王的心情本来极其不好,但是如今看到黎慎礼这幅样子,心中又感到了一些微妙的平衡。
他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意,抽出自己座旁的金刀,刀锋架在黎慎礼的脖子上,缓缓抬起他的下巴。
“不敢问?”
被那冰凉的锋刃抵着,黎慎礼额头上的汗水一下子渗了出来,感到了一种强大的压力。
面前这个凶狠、残忍的西戎王,和他曾经面对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甚至比他已经去世的父皇还要令人恐惧。
他勉强维持着自己最后的颜面,说道:“有什么不敢问的?只不过事已至此,说这些已经没有必要罢了。”
西戎王看了他片刻,却忽然哈哈大笑,说道:“我一开始觉得你平庸无能,但现在看来,你这皇帝倒也不是全无机灵。你是怕知道了这些事,我就不会放你回去了吧?”
他的声音忽转低沉:“但你认为……你还能回去吗?”
黎慎礼一惊,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握紧了拳,嘶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准备和朝廷谈判?”
被俘虏之后,他屈辱、慌乱、悲愤,可唯独没有恐惧死亡。
因为黎慎礼心里清楚,他身为一国之君,抓到他能给西戎带来莫大的好处,对方本来就想从穆国重重敲一笔,自然不会放弃这个让朝廷出钱赎他的机会。
虽然这实在有些丢人,甚至或许回去之后,他也皇位不保了,但黎慎礼还是不想死。
他所经历过的人生不长,大多是压抑的,隐忍的,甚至屈辱的。
作为不受宠爱的孩子,用尽心机手段才能登上皇位,却也没有什么痛快荣耀的时候,只能小心翼翼抱着到手的东西,生怕被别人抢走。
他只是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没有骄奢淫逸,没有暴虐无道,如果这样就死,那这一生,也未免太过不值得了。
但此时,黎慎礼陡然从西戎王的话中陡然感觉到了一种危险。
西戎王挑眉道:“哦,你还有谈判的价值吗?”
黎慎礼沉下嗓子,声音中却难免带了颤抖:“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瞪大眼睛,感到脖颈处传来一阵刺痛——那是,刀锋划破血肉的感觉。
黎慎礼张着嘴,甚至连后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他的头就已经被西戎王一刀斩下,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他白皙的脸颊上染了鲜血,那双眼睛却依然大睁着,仿佛在极力地向这个世界发出质问。
“王上!”
谁也没有想到大穆皇帝这样的身份,西戎王竟然也会将他毫不留情地一刀斩杀,甚至连他的左右侍卫都吓了一跳,不由同时踏上一步,脱口惊呼。
西戎王抽回刀,甚至不去擦拭上面的鲜血,就将血淋淋的刀锋收入鞘中,微哂道:“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两名侍卫犹豫了一下,左侧那人说道:“王上,此人是大穆的皇帝,身价不菲,或许带到阵前,还能震慑他们一番。”
“他上无亲母,下无子嗣,甚至在朝中也没有强大的妻族,一旦被俘,就是废子,何来身价不菲之说?”
西戎王冷冷地说道:“而且没有那个必要,因为我不是要与他们讲和!失败者的和谈叫做低头屈服,你们难道想冲着异族伏下身躯吗?我要的,是打败他们,屠杀他们!”
他喜欢快刀,喜欢烈酒,喜欢美人。说话的时候手中摩挲着刀鞘,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对待他像刀锋一样冰冷的女人。
他千方百计,求娶了那位高贵的汉族公主,但对方从来就没有爱上过他。哪怕他百依百顺,都不能赢得善化的心。
而如今,那女人离开他,又付出了离开他的代价,葬身黄沙,自己却又被她和别的男人生下的儿子屡屡打败,这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因此这一战,他绝对不会选择和谈或是撤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第158章 社稷垂无疆
刚刚登基不久的新皇驾崩了,而且还是被西戎王俘虏之后一刀斩首,并将他的首级送回了京城。
这个消息震惊朝野。
或许有人曾经想过,黎慎礼登基时便处处埋藏着危机隐患,他这个皇位或许坐不长久,但谁也没有料到,这位皇帝的结局竟会是如此惨烈。
他确实做错了很多事,但亦非十分暴虐之人,只能说,他的身上有着许多再普通不过之人的缩影。
恐惧、贪婪、自卑、懦弱……很多人的性格之中都有着这样的一面,但如果放在一名帝王身上,这就成了致命的弱点。
若早知如此,又何苦生于帝王家?
然而,人们也并没有太多时间来喟叹黎慎礼的命运,因为如今又一次到了艰难的抉择时刻——这个面临外敌入侵,人心涣散的国家,需要一位新的君主。
黎氏皇族一向子嗣不丰,所以先帝才会以宗室旁支之子的身份被过继而来。
他的儿子相比起历代君王,已经算是颇为不少的,眼看继续开枝散叶,或许就可以扭转这种局面了,谁知道杀出来一个黎慎韫,一场造反,几乎把自己的兄弟们屠了个干净。
当时除了黎慎礼之外,先帝只还剩下两个未成年的幼子,虽然逃过一劫,但也被吓破了胆子,成日战战兢兢,生母位份又不高,如今黎慎礼死后,他们也难当大用。
在这种情况下,朝中关于皇位的归属分做了三股声音。
一派希望由先太子留下来的两岁长子黎绘继承皇位,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如此名正言顺;一派觉得两岁幼童难以治国,想要奉太祖后人将乐王为君;最后一批人就是支持目前正在前线沙场与西戎军作战的应玦登基了。
“王爷,您已经拒绝过两次皇位了,但当时形势所迫,所有的人意存试探,您才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如今形势已经大改,一切指掌可得,您当真便没有半点心动吗?”
一支队伍驰骋在路上,黎清峄广袖飘飞,策马疾奔。
前方就是应翩翩所在的平明关了,他身边的谋士犹豫许久,终于低声问出了这句话。
黎清峄倒是没有责怪他,只是淡淡地说道:“若是心动,我今日便不会来。”
谋士心里也明白这一点。
西戎王此人十分悍勇,而且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他算计的极为精明,在杀了黎慎礼之后,西戎王舍近求远,故意将黎慎礼的头颅送去京城,让朝廷中先一步听说到了出征在外皇帝的死讯。
如此一来,掀起一场风波的同时,也令不明内情的人们心生质疑。
应翩翩和黎慎礼之间本来就有矛盾,为何应翩翩还会去助阵,又为何他一去,黎慎礼就丧命了?
这样就造成了穆国内部意见不一,未必有多少人想要为黎慎礼讨一个公道,此事却如西戎王所愿成为了一个争论不休的话柄,支持应翩翩的人痛斥此为无稽之谈,不愿见他为帝的一派却以此事大做文章。
这当中也有一些人是支持黎清峄上位的一派,对此黎清峄做出的反应是,带兵前往平明关支援。
他此时就正在前往平明关的路上。
黎清峄做出这样的举动,就是表明了要坚决支持外甥到底的态度,但是黎清峄的手下追随他多年,却难免会为自己的主子感到些许惋惜。
因为不管怎么想,眼下也该是轮到黎清峄绽放光彩的时候了。
他苦心蛰伏多年,忍受了各种各样的猜忌、挑拨与算计,如今总算可以挣脱身上那宿命诅咒一般的枷锁。
京城中那名还没断奶的小儿暂且不提,单说同应翩翩相比,论血统,他姓黎,比应姓更加正统;论资历,他是应翩翩的舅父,想的长远一些,就算日后当真能够登临大位,黎清峄没有子嗣,若是想再传位给应翩翩,也无有不可。
所以为什么还要拒绝和推让,甘心情愿地为别人铺路呢?
“在你心中,能为人君者,该当如何?”
谋士恍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抬头,发现是黎清峄突然向他抛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想了想,却不知道黎清峄想要听到怎样的答案,只能试探着说道:“头脑敏锐,心胸博大,勇毅不屈……”
他完全是挑拣了黎清峄身上的优点来说的,明显是为了逢迎主子的心思,黎清峄却笑了起来。
他说道:“那些固然重要,但还不是根本,想要当好一个国家的国君,第一要紧的,是要热爱这个国家以及这个国家中的子民。”
他微顿,坦言道:“但我不爱。本王没有半分半毫对于他人的悲悯之心。”
那谋士自然知道黎清峄的心结,但未想到到了如今,他依然是存着这种念头,不觉一惊,脱口道:“王爷,您——”
黎清峄的语气无波无澜:“在我绝望困顿之时,我看到的只有这个世间的黑暗与丑恶,满腔尽是对于世事不公的怨怒。我不爱这国中的子民,不爱脚下的土地,所以如果是为了他们,我也不愿意励精图治,只为了成全这些人的幸福……”
黎清峄无所谓地一笑:“或许,报复他们,制造痛苦,更加能让我体会到权力带来的乐趣吧。你还想劝说本王登基为帝吗?”
虽然谋士久在黎清峄的身边,听了他的话也是心惊肉跳,说不出话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让黎清峄登基确实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遇到什么事,黎慎礼顶多自己跑了,他则是那种“我倒霉就想把这个世上的人全他娘一起毁灭”的角色。
在黎清峄心中,完全没有道德、规则与秩序,如今姑且收手,也不是因为世人眼中的“改邪归正”,而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