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蕴玉将芦苇叼在唇角,很轻地冷笑了声,又道:“加快进程,天黑前进林。”
漠北地势宽广,前往契丹需走过长长的沙道和密林,这一带并无人烟,今夜队伍将在林中露宿。
红日将落山时,一行人在林中搭帐休整。
随行的士兵皆训练有素,一停下便点火取暖,将干粮派发给众人。漠北的秋夜极冷,纪榛跟兄长下马到火堆旁烤火,刚一坐定,沈雁清也下马前来,就坐在他正对面。
纪榛顿时觉着本就难吃的干粮越发难以下咽,噎得难受。
纪决把装满水的革囊递给他,又轻拍他的背,“慢些吃。”
灌了几口水后的纪榛缓过劲来,却察觉沈雁清一直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原想置之不理,但对方的眼神太过于明目张胆。他只好躲到兄长的背后去,靠着兄长的肩费劲地咬下馕饼。
沈雁清只可见着纪榛的小半张脸在火光里盈润透亮,吃东西时腮一鼓一鼓的,看得出神。
蒋蕴玉掀袍坐在沈雁清的对面,借用身形将纪榛遮了起来。
这下沈雁清便彻底瞧不见纪榛了,他眉心皱起,目光与蒋蕴玉碰撞一瞬,明光暗火,就连两位使臣都嗅出些莫名的火药味。
蒋蕴玉乃废太子党,沈雁清又效忠三殿下,不合是寻常事。使臣只当二人政见不同而有嫌隙,乐呵呵地打着圆场,“沈大人也吃些馕饼?”
沈雁清颔首,“多谢。”
他慢条斯理地就水吃饼,见纪榛站了起来,下意识也起身。
沈雁清一动,蒋蕴玉便唰地站立,纪决亦抬眼沉沉视之。这堪称剑拔弩张的一幕引得两个使臣面面相觑,皆有些错愕。
纪榛只是坐得腿麻起来活动筋骨,全然不知自己这一小小举动会引起风波,茫然且求助地看向兄长。
纪决温和地笑笑,“我与你到附近走走,好么?”
纪榛马不停蹄地点头,伸手去牵兄长。纪决半借着纪榛的力起身,又反将纪榛的手裹在掌心,牵着纪榛往林中走。
沈雁清迈出半步,蒋蕴玉抬手拦道:“沈大人,本将军对礼单尚有不明白之处,借一步说话。”
沈雁清见纪家兄弟已经进了密林,与蒋蕴玉行至无人之地。
没了旁人,蒋蕴玉也不拐弯抹角,冷声道:“闲话不说,你胆敢对纪榛不利,我定取你项上人头。”
昨夜纪榛才百般维护蒋蕴玉,今日蒋蕴玉便为纪榛放下狠言,二人如此为对方着想,好似沈雁清才是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他面对眼前人的威胁泰然自若,只是轻声道:“将军说笑了,我和纪榛拜过天地,与他情投意洽,又怎会舍得伤他一厘?”不等蒋蕴玉开口,他眉目一凛,“倒是我要提醒将军一句,纪榛当年既为了我与你解除婚约,还望将军莫要忘记他的身份,留人话柄。”
这些话任谁听来都似在争风吃醋,是沈雁清从前极为不耻的行径,却也未曾想有朝一日他会如此的一反常态,君子风度都荡然无遗。
蒋蕴玉刹那盱衡厉色。
沈雁清自知失态,略一拱手,折身返回。
身后的蒋蕴玉掷地有声道:“我不如沈大人能言善辩,但我知凡事不看前朝看今宵。”
沈雁清似被利刃击中一般脚步微顿,萧瑟的夜风袭来,拂起一地细沙。
昨日不可追,春已逝,了无痕。
作者有话说:
本文又名《铁齿铜牙沈状元》。
第60章
翌日午后,出使的队伍抵达契丹的都城。契丹乃游牧民族,近些年发展壮大建立了辽国,寻常百姓仍用毡帐,王族则入住宫殿。
契丹王年逾六十,却仍十分壮硕精神,为表两国交好,亲自到都殿门前接待。
纪榛透过半掩的车帘看着高大的契丹王,只觉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真与耶律齐一样的雄伟魁梧。
一众人高谈笑乐前往殿内,由耶律齐分派人手安置使臣。
“诸位天朝来的大人先行落脚,今夜美酒佳肴用之不尽。”
“小将军,你我许久不曾切磋,这两日定要向你讨教个痛快。”
两人上月方在蒋蕴玉的军营“大打出手”,却隐言许久不见,这些话自然是说给使臣听的。纪榛顿时有些心慌 ,他昨夜才无意跟沈雁清透露他和耶律齐见过面,如此一来,岂不是矛盾至极?
他不由得看向沈雁清,正好迎上对方颇有深意的视线,心里一沉。
纪榛唯恐自己酿成大祸,到住处落脚后,等契丹的侍从一走,即刻就将此事禀明兄长。
纪决沉吟片刻,安抚地揉揉他的脸,“无妨。”
纪榛不知是真的无关紧要亦或者是兄长不想他自责,再三保证道:“以后我定不乱说话了。”
兄弟二人的住所是挨着的,对面正好住着的是沈雁清和蒋蕴玉。纪榛与兄长谈完话开门出来,就见着沈雁清站在门前往他的方向瞧。
自打再见沈雁清,对方的目光便时时刻刻黏在了他身上,但凡纪榛回望过去,定能捕捉到热切的视线,好似往后再没有机会见着,不肯错过一瞬的相顾。
因着沈雁清套他话一事,纪榛更加证实沈雁清出现在漠北乃不怀好意的猜想,并未给沈雁清好脸色,遥遥地瞪对方一眼就哐当一声将门关上了。
夜幕来临,契丹王设宴款待使臣。
葡萄美酒香气扑鼻,高昂弦乐不绝于耳,妖艳胡姬蛇腰扭动,契丹的粗犷与热情呈现在眼前。露天的宴席上到处燃着篝火,驱赶夜间的寒凉,众人铺着软垫席地而坐,高歌与笑语一并齐来。
纪榛原不想贪杯,可这酿得香醇的葡萄酒实在是美味至极,入喉唇齿留香,叫人欲罢不能,他不由得一杯又一杯地下肚,喝得两颊微红。
正是畅快痛饮之时,坐于首位的契丹王突然道:“听闻大衡朝人才济济,此次出使的沈大人更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定是文武双全。今夜好景好月,沈大人不如与我契丹的勇士切磋切磋武艺助兴如何?”
纪榛举杯的动作一凝,本能地看向对面桌的沈雁清。
出使的使臣代表的是一朝的脸面,自是要尊敬有加,可契丹王竟要身为使臣的沈雁清助兴,莫不是喝高了吧?
沈雁清神意自若,倒是其余两个使臣先变了脸色。
纪决与蒋蕴玉对视一眼,心明契丹王知晓沈雁清与他二人不合,此举想必是为了表明合作的决心,故意要给沈雁清难堪。
纪榛不知其中弯弯绕绕,也轮不到他出声,只能干着急。
半晌,沈雁清站起身来,他随意脱下御寒的雪色大氅丢在沙地,面对刻意的刁难却依旧稳若泰山,“得王上赏识是下官之幸,如此,下官便献丑了。”
契丹王哈哈大笑起来,“沈大人豪爽!契丹的勇士何在?”
呼喝声响彻天际,契丹勇士皆摩拳擦掌想要与沈雁清对决,最终一个满身健硕肉块的大汉拎着两个短柄圆铁锤跳上沙地。使者将武器架抬上来,由沈雁清挑选。
期间蒋蕴玉站起身道:“王上,只有沈大人一人助兴岂不无趣,契丹勇士骁勇彪悍,本将也极想领教。”
蒋蕴玉到底是大衡朝的将军,纵暗中与契丹结盟,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契丹王拿使臣作乐。他亲自上阵,又顺势夸赞契丹勇士,既维护了大衡的颜面,亦不失契丹的礼。
契丹王粗声说:“小将军的风采本王早有领略,不如两两对战,赢者再决胜负。”
“甚好。”
纪榛看着一个赛一个硕壮的契丹勇士,肉颤心惊。
蒋蕴玉是自幼习武,又能征惯战,他并不担心对方会输。倒是沈雁清,他知晓对方并非只识圣贤书的尔雅儒生,可探不到底细,见沈雁清只随手挑了一柄普通的长剑,控制不住地扶着桌沿半直了身子。
“榛榛,吃些烤兔肉吧。”
兄长撕下一条兔腿放在他盘里,他登时想起临行前的“约法三章”,又慢慢地坐好了。
比试开始后,围观的契丹人绕着场地兜圈起哄,乐师大力地拍着鼓面,咚咚咚——
沈雁清执剑而立,靴面踩地微转,待大汉挥着铁锤攻上来时,略一侧身躲过。他以守为攻,几乎不出招,而是一次次地避过大汉的猛烈攻势。
而蒋蕴玉则不同,已与勇士打得沸热。
沈雁清再一次躲过勇士的攻击,翻身用剑身拍像勇士的后背,分明瞧起来极为轻柔的一下,却让重达两百斤的勇士往前扑了几步。
勇士彻底被惹怒,叽里呱啦地说着纪榛听不懂的语言。
那头蒋蕴玉的银枪已经抵在了勇士的喉咙口,比武讲究一个到此为止,勇士抱拳道:“小将军厉害。”
“你这中原人,为何不出招?”满脸横肉的勇士用古怪的腔调质问沈雁清。
满座的人发出呜呜长鸣。
纪榛掌心冒汗,如坐针毡,就在勇士怒目拎着铁锤捶向沈雁清时,沈雁清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电光火石间,只见他的长剑越过两个铁锤的间隙,剑身疾迅地左右晃动,狠拍勇士的手腕,那勇士痛叫一声,铁锤堪堪擦过沈雁清的面门便脱手落地,砸出飞扬的尘土。
沈雁清缓缓收剑,退后半步,在飞沙里温声说:“承让。”
这一转变太快,连契丹王都未料到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书生竟能击败契丹最顶级的勇士,目露震惊。
纪榛长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好,好!”耶律齐站立拍掌,“不愧是天朝的状元,好一招以退为进,我契丹的勇士输得心服口服。”
沈雁清翕然道:“王爷谬赞。”
他目光越过沙地望一眼面带担忧的纪榛,纪榛却避开了他的眼神,沈雁清的眉宇间又黯淡下去。
既是沈雁清和蒋蕴玉胜,注定有一战。
二人对立站着,冷瑟的夜风袭来,吹得墨发翻滚,银枪长剑泛着凛冽的寒芒,更为着肃穆的场面多增些许杀意。
鼓声又起。
沈雁清手腕微动,竟一反战略,率先发起了攻势。
他平生善隐忍不发,唯二次主动进击。一次,是今夜与蒋蕴玉对决,一次,是在京郊外追逐纪榛时引发的缠斗。
银枪和长剑碰撞,发出刺耳的金属声。沈雁清和蒋蕴玉皆使出浑身解数,新仇旧恨尽融在这一场角逐里,不似比武,反倒像是想置对方于死地的宿敌,每一招每一式都不留余力。
契丹的勇士看得入迷,纷纷喝彩。
纪榛本以为二人皆是大衡朝的臣子,只是切磋武艺,定有所收敛,却没想到反倒比方才激烈翻倍。他目视着仿若生死搏斗的二人,一颗心被放在炭火上翻来覆去地炙烤一般,无论是哪一个,他都不希望对方负伤。
银枪削去沈雁清的一小缕发尾,利剑刮破蒋蕴玉的锦袍,难分胜负。
契丹的勇士交头接耳,也奇怪两人不似同族似死敌。
眼见两人越打越烈,都不肯收手,纪决忽地掷出一个酒杯砸在二人中间,碎裂的瓷杯像是结束的讯号,拼得你死我活的两人才如梦初醒般错开身躯。
纪决起身,笑说:“看得入神失了手,请王上和王爷见谅。”
有了纪决抛出的台阶,沈雁清和蒋蕴玉见好就收,相互作揖坐回原位。
一场看似切磋实则演化为闹剧的比武就这样落下帷幕,众人又醉舞狂歌好不痛快。
沈雁清复披上大氅,不动声色地用烈酒压下喉间淡淡的血腥味。
宴会后,半醉的纪榛与兄长和蒋蕴玉同道。
到底是在异国,几人都还算清醒,但连最爱逗纪榛玩儿的蒋蕴玉都沉默着。
近住所时,纪榛终是忍不住对蒋蕴玉说:“你方才疯了吗,这是在契丹,你如果有个好歹要边疆的百姓怎么自处?”
蒋蕴玉耳力极佳,先听到了不远处的脚步声,停下来问:“你担心我?”
纪榛实诚道:“难道我不该担心吗?”他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眼对方,“若不是哥哥打断,你要打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