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印雪微勾唇角轻轻笑着,还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温柔一些,因为这样会更容易说服客人放松,接受他开出的“价格”。
“半个月?”严芷果然有些犹豫,生了打退堂鼓的心,“我通关后统共就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下直接就给你半个月吗?”
“放心,你半个月的时间不会少一秒,只不过你需要承受我平日里一半的病痛,大概率会卧病在床半个月罢了。”谢印雪还是笑着,声音也依旧柔和轻缓,却透着一种出奇的冷漠,“或者——”
“你现在就死。”
一旦进入“锁长生”,在彻底脱离游戏之前,所有人不论寿数长短,都只会剩下从这个副本到下一个副本的一个月休息时间,共享生命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谢印雪进入这个游戏,为的也不仅仅是延寿续命,他所求是长生。
但是能让自己活得舒服一点的事,他为什么不做呢?
严芷闻言颤了颤身体,战战惶惶道:“我……”
“严芷,先别和他做交易。”陈云终究还是觉得和摆渡者npc做交易所要付出的代价仅是那么简单,再说点到了荤菜也并不是必死之路,柳不花不就毫发无损吗?她耐心地劝说严芷道:“我们先看看那盘菜是什么,尝一尝,如果光凭我们真的找不出问题所在,再来求助谢印雪好吗?”
严芷闻言怔忪莫宁地望向她,眼底满是恐惧,眼睫一眨泪水就扑簌簌的往下掉,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意,陈云也是如此。
她不免又回忆严芷是宿舍里胆子最小的那个,哪怕宿舍里有独卫,严芷晚上起夜也都要打开小台灯,每每出去打水也要喊上楚丽、或者她和魏秋雨一起去……如果不是这场莫名其妙的游戏,她们本该是最普通不过的大学生,也是互爱互助的室友们……
陈云见严芷愣着不说话,以为她听进了自己劝,便替她擦擦眼泪正要将人扶直坐好,等待小厮将那盘《鸿运当头》端上桌后仔细看看她们到底有没有到非请谢印雪帮忙不可的地步。
结果严芷却一把抓住了陈云为她擦泪的手腕,像是握住了救命浮木一般道:“陈、陈云,你帮我选错了菜名,要不然你给我凑几天时间吧……不用多,一周就行了!”
闻言,陈云怔住了。
“……我帮你选错了菜名?”陈云觉得严芷的话莫名讽刺,她望着眼前这个女生,也感觉自己原本熟悉的严芷,现在陌生的可怕,“我帮你选的菜名不是这个。”
严芷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话,只用目光殷切渴求地望着陈云。
陈云眨了眨眼睛,双眶倏地也红了,她深吸一口气,哑声道:“好,我给你凑时间,一周太少了,我直接帮你凑齐半个月。”
“我出去以后就会暂时休学回家,以后我们各进各的游戏副本,再不相干。”
尾音消失在空中的同时,那盘《鸿运当头》也被小厮们放到桌面上,只剩下红盖布还未掀开。
陈云也不去看那盘菜,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像是不愿再为严芷多费心思,直接看向谢印雪道:“谢先生,我想和你做交易……”
“别和摆渡者npc做交易!”
但陈云话还未说完,就被夏朵一打断了。
众人都有些愕然地望向她,包括谢印雪——他都不知道夏朵一在这搅和什么,明明要承受半个月病痛的人又不是她。
夏朵一自进入秦府别院初日起,她给人的印象就是:漂亮但毒舌、脾气怪,虽然也是老游戏参与者,却不如卫刀纪涛他们一开始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亲近,除了戴月以外没什么人爱和她说话,高巧是纯粹热情心善,看她腿断了可怜会去帮帮忙,陈云她们宿舍的女生们则没一个人和她有过交流。
而陈云严芷两人在这边争吵,她们的另一位室友魏秋雨都还未发表任何话语,夏朵一却在她前开了口,并且在众人都看向她时,她抿紧唇角,眉头紧皱,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望着陈云的眼睛再次强调:“别和摆渡者npc做交易。”
这句话被夏朵一重复了两遍。
见状,谢印雪面容上笑意微敛,总觉得夏朵一要坏他好事。
果不其然,下一刻夏朵一就神情严肃,郑重道:“因为你要付出的代价,远不止此。”
“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大方的把摆渡者npc的相关消息都告诉你们吗?”夏朵一抬手指着卫刀和纪涛,反问众人,“明明只要找出了摆渡者npc,就等于获得了直接通关的钥匙,不论碰上什么困难只需向摆渡者求助就能轻松通关不是吗?那为什么丘禹行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不向谢印雪求助?”
“夏朵一,你有病吗?”卫刀和纪涛见夏朵一就要说出他们真正的目的,让他们再无依靠新人和摆渡者npc做交易换取来的线索通关的可能,便坐不住了,起身想要制止她,“你疯了?!你也是老参与者啊!”
要不是因为非副本要求,游戏禁止游戏参与者直接互相攻击,卫刀和纪涛恐怕早就掏枪让夏朵一彻底闭嘴了,所以夏朵一根本不怕他们,她甚至可笃定,在她把真相完全说出之前,所有新人都会保护她。
她看也不看纪涛和卫刀,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冷笑道:“可我又不像你们,只懂得用暴力和欺骗,而不会动脑子。”
“在希腊神话中,冥河摆渡人卡戎收了钱后会带你渡过冥河,可冥河的尽头是什么地方?”夏朵一没了双腿不能再站立,可她脊背却挺得笔直,一字一句振聋发聩,“是地府!”
“一旦和摆渡人达成交易换取通关线索,‘锁长生’便会彻底盯上你,它会不断加大你下一次副本的难度,直到你凄惨死去。”
“所有和摆渡者做过交易的人,没有一个能在本副本结束后,再活过两个副本。”
“陈云,如果你和谢印雪做了交易——”夏朵一目光深深,望着陈云道,“你绝对活不过下一个副本,因为关于这个游戏,你知道的东西还太少了。”
陈云愣在原地,不止是她,所有新人听完夏朵一的话心中皆满是震悚,也终于明白了卫刀和纪涛的“好心”——这几个人哪里是好意,他们是想利用新人做踏脚石,为他们铺路啊。
只不过陈云也没那么傻,新人们在卫刀那里已经栽过一次跟头了,因此对现在夏朵一抛出的橄榄枝也是慎之又慎:“……那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觉得我需要一些队友,而你们很合适。”夏朵一用左手握住高巧,又将右手伸向陈云,做出邀请状,“男人并不能保护我们,我们需要自己保护自己。”
“我也是老游戏参与者,他们知道的我都知道,而我,可以把我所有经验都与你们分享,我们就能一起活着——离开这个游戏。”
她姣好美丽的面容和字字珠玑的话语都极具煽动性,很难让人不动心,起码高巧就已经激昂慷慨的准备和夏朵一组队了,连严芷和魏秋雨都有些嫉恨地望着陈云,心中不满为什么夏朵一连高巧那个中年妇女都欲罗致门下,却不看看她们两人。
陈云却没那么好哄,她知道夏朵一想要招揽自己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实力,可夏朵一如果正如她所言那样,希望能和女生们共同通关,那她为什么一开始却找了同为老参与者的戴月呢?
所以陈云点点头,却没立刻同意,而是委婉道:“谢谢你,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的。”
“好,今晚饕餮宴结束,你来找我,我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你,如果我们都活着离开这里了,你可以联系我,下个副本,我们一起进。”夏朵一也不在乎陈云的态度,依旧好言好语道,“但是你千万不能代替严芷与谢印雪做交易。”
听完夏朵一最后一句话,心情不好的人除了严芷以外,还有个谢印雪。
严芷不必多说,谢印雪心情不好当然是因为到手的生意就这样飞了,而他也已经搞清楚了阿九为什么要把他就是摆渡者npc的秘密透露给自己——因为阿九想告诉他:你看,你借用我的身份,谁还会敢和你做交易呢?
谢印雪神情渐冷,心情差到连笑都不愿笑了,一手撑额,一手搭在桌上,数指次第落下在桌面轻敲,发出让人心慌意乱的“哒哒”声。
严芷也很烦,她死死拽着陈云的袖子,像是怕她跑了似的:“你不帮我了,那我怎么办?”
“谢印雪要的只是半个月的时间。”陈云垂着眼睛望向桌面,没有和严芷双目对视,“就算和谢印雪做了交易,通关游戏后你也还剩半个月可以健健康康的自由行动。”
严芷想也不想就说:“可那样我下个副本就会死啊!”
“我就不会了吗?”陈云转头,看向她的眼睛出了失望以外还有难言的委屈,“我也有爸爸妈妈,他们在等我回家,我不能死。”
她把自己的袖子从严芷手中扯出来:“抱歉,我觉得我为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你不帮我……”严芷怔怔地望着她,而后又将目光移向众人,依次自他们脸上扫过,像是在用眼神控诉他们对她的冷眼相待和袖手旁观,“你们都不帮我……”
“不是啊。”吕朔听完严芷的话也有些无语了,但他还是劝着她道,“你先别急,这红盖布还没掀呢,先让小厮掀了看看是什么菜吧。”
严芷双目呆滞,坐在原位不说话了。
点到荤菜是死,向谢印雪求助迟早也是死,似乎她除了死以外已经没有了别的退路,只能默默地看着小厮将红盖布掀开,露出圆盘上那一个硕大的猪头——倒也符合《鸿运当头》的意境。
萧斯宇摸着下巴:“烧烤猪头?”
“我想起来了,《鸿运当头》是道大菜啊,我在我奶奶的寿宴上见过的!”吕朔右手握拳,击了下左掌说道。
他绕着这个猪头前后左右打量,同时嘀咕道:“但是和我之前看到的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我之前见的《鸿运当头》周围还有好多菜饰呢,这盘菜就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猪头,香料孜然什么的也没放……”
吕朔看了一圈猪头,也没能从外表看出什么猫腻,就擦掌磨拳想从小厮那借把刀把猪头分切一下,先尝尝味再说:“先切开看看——”
但他并没有注意到,严芷在听见他上一句话时骤然亮起的眼眸。
“没有香料!”
严芷高举起右手,仿佛找到了答案般遑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面向老管家说道。
她记得柳不花之前那道《火辣辣的吻》就是因为没有加香料去腥才被撤菜的,那盘炒猪嘴起码还有尖椒,这盘烤猪头却是什么都没有。
想到这里,严芷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是准确的,没错,这么简单的纰漏,谁找不出来呢?这道《鸿运当头》不需要谢印雪的帮助也可以撤菜。她目光灼灼,盯着老管家和厨师十一,笃定道:“这盘菜没有放香料去腥。”
“不是……”吕朔都看傻眼了,“我们都还没尝过味呢,你就这么草率下定论了吗?”
然而现在再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因为严芷所期待的,小厮们欢欣鼓舞喊着“贵客撤菜了”的高呼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厨师十一的靠近。
他朝圆桌走来之后众人才发现,他手里拎着一把刃芒锃亮,方才吕朔想借寻的菜刀。
“没有香料?”
十一走到严芷身边站定,用嘶哑难听的嗓音问她。
严芷仰头口呆目钝地望着他,心中也隐隐有个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接受的猜测——她说错了。
可是这盘菜,它、它明确实是没有香料啊。
“咯咯咯……”瞧着她这副模样,十一再难自抑地怪笑起来,他又问了一遍,“没有香料?”
说罢,十一便高举起手里的菜刀朝菜盘里的猪头砍去,只听“哐”的一声结束后,白盘上的猪头被切成两半,而本该存放脑花的脑室里没有猪脑,只有芳香四溢的各类香菜辣油作为佐料,为这盘《鸿运当头》去腥添味。
“哈……”
严芷双目空洞,痴痴地望着这盘菜,如自嘲般张唇笑了两声:“哈哈……”
她的脑袋也像是猪脑中绽开的香料,在自己的笑声中如一簇烟花轰鸣爆开,血沫横飞,肉块四散,头颈以下残存的躯干在尚未死去的神经控制下颤抖着,可终究还是软软往后倒靠,再无生机。
漫天的血花冷冷飘落,坐在圆桌旁的游戏参与者几乎无一幸免,然而就连高巧望着飞越掉到自己碗中,还长着头发的颅骨残骸也叫不出声了,也不知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还是仍不能接受,只是被吓得失声。
这个游戏世界,再次对他们展现属于它的冷漠和残忍——对游戏参与者,对部分npc,皆是如此。
不等众人回神,老管家一如既往冷酷的嗓音再次响起:“第十二道菜是陈姑娘点的《关公战秦琼》,由厨师阿八制作,请诸位品尝。”
被端上桌的《关公战秦琼》是番茄炒蛋。
陈云望着这道菜,怔怔地把严芷没听全的那句话说完:“关公战秦琼,一个红脸一个黄脸……”
红脸是番茄,黄脸是鸡蛋。
而秦府别院里的鸡蛋全是未受精的素鸡蛋,所以这是一道很安全的素菜,也是陈云为严芷选的安全菜名。
“除了《关公战秦琼》以外,没有其他菜名是安全的了,我把《鸿运当头》留给自己,是想着如果出事,我或许也可以自己解决的……”陈云满面是泪,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捂着脸泣不成声道,“但如果是你们选了,你们一定会死。”
“……要杀人不是我,可为什么你们却不相信我呢?”
今晚的饕餮宴在陈云的哭声中落幕。
可老管家宣布完结束语后,众人也依旧坐在原位上,迟迟没人起身离开。
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沾着严芷尸体的血迹和碎肉,浓郁的血腥味包裹着他们嗅到的每一口空气,令人窒息难捱。
“向我买命——”
最后还是无声许久的谢印雪打破了这份沉默,他不适地低咳,声音里透着受病气磋磨而生的虚弱:“就这么令你们为难吗?”
众人寻声望朝他的方向。
谢印雪五指相抵置于桌面,神情如神佛般肃穆怜悯,垂目望着受苦的众生,可再一细看,他眸中分明无悲无喜,连严芷那样凄惨的死法都不能打破这份淡漠和平静,在其中掀起半寸涟漪。
魏秋雨不甘又愤恨:“因为前后皆是死路。”
“可是现在活了下来,起码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谢印雪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严芷脑袋爆开的血块在到达他身前便如同被一道风幕遮挡了般,无法触及他分毫,所以他周身不染纤尘,干净得和众人格格不入,“一个月,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他的声音向来很轻,像是无力,又似温柔,如同一把小钩子,钓出人心底里的侥幸之意:“万一运气好,你们在下个副本又碰上我了呢?”
他的话让众人陷入了沉思。
就连夏朵一也有一瞬间的犹疑。
萧斯宇问她:“每个副本的摆渡者都不是同一个人吗?”
“我参与过三次游戏,而每个副本内的摆渡者好像确实长得都不太一样。”夏朵一皱这着眉,仔细回忆了下后说道,“戴月,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