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甫一关上,王老太就啐了一口,把晦气呸出去,才蹽开腿赶紧下了楼。
走到院子外,她碰上了拎着菜回来的向姝兰,向姝兰客气地对她笑了笑。王老太觉得她笑起来更像个狐媚子,因此没给这女人什么好脸色,径直跟她擦肩而过。
章烬的模样随了向姝兰,王老太看母子俩谁都不顺眼,她不禁又想起刚才在楼梯上的情形。起初她在气头上没多想,现在才认真回忆了一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那只畜生怎么会蹲在二楼呢?二楼的学生明明已经走了呀!门又是怎么开的?
而且她记得小流氓上来的时候,手里还端着一个糖盒——这种糖盒她家每年都摆,大年初一早上,小孩子拜完年就往盒子里抓一把零食吃。
王老太皱着眉,感觉小流氓有些古怪,她去的路上没想明白,买菜回来以后又有了新的发现。
“哟,还贴上春联了?”王老太路过二楼时停下了脚步。红彤彤的春联刺激着她,让她忽然想起了许多可疑的发现。
她想起小流氓大清早衣不蔽体地从二楼出来,被她撞见了好几回;还想起有一回下雪,她从窗户里看见楼下有两个人抱作一团——当时窗子雾蒙蒙的,她没太看清,才一会儿工夫,人就不见了。
但她肯定其中一个是小流氓,因为那条狗就跟在旁边。
王老太冷不防哆嗦了一下,不敢再想一楼那对母子的事了。这骇人听闻的猜想应在别人身上,她或许不会信,但向姝兰本身就不正经,这娘儿俩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有其母必有其子。
王老太在二楼门口又呸了一口,心想,别把晦气带回家里。
章烬把糖盒放在程旷床边的书桌上,盒子里有奶糖、开心果、橘子和瓜子,装得满满当当。接着他又从兜里拿出一个红包,藏在了程旷的枕头底下。
做完这些,章烬才心满意足地下楼了。
那会儿向姝兰已经从超市回来了,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阵,很快飘出浓郁的香味。她难得在家里过年,又是煲汤又是烧鱼,做了格外丰盛的一桌菜,一惯冷清的家里头回有了像样的年味。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杂毛儿趴在沙发前,一边咯咯地啃着排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春节期间,广告都是喜气洋洋的,杂毛儿跟着广告,鹦鹉学舌地喊“汪汪”,向姝兰乐得合不拢嘴,对章烬说:“我们家狗成精了。”
章烬赏给杂毛儿一块五花肉,为杂毛儿正名:“它可是哮天犬。”
哮天犬叼着肉,谄媚地摇了摇尾巴。
这是向姝兰离婚以来,他们母子俩过得最热闹的一个年,向姝兰跟章烬碰杯喝橙汁的时候说,以后的日子要蒸蒸日上。
没想到却事与愿违。
下午向姝兰的电话响了又响,那伙口含盐巴的赌棍大年三十也不消停,呼朋引伴凑出了几桌麻将,向姝兰应下了,吃完饭就去了棋牌室。
太阳就是从她出门的那一刻开始往下沉的。
她出门前对章烬说,晚上会早点赶回家做年夜饭,但是她食言了。
天还没完全暗下来,院子外面就响起了鞭炮声,王老太家是最先吃年夜饭的,喧闹的声音从阳台漏出来,一楼都能听见。
章烬坐在院子里,一边玩手机一边等向姝兰回家,杂毛儿在他脚边跑来跑去,很快就饿了,不停地用脑袋蹭章烬的腿以引起他的注意。但它的主人自顾不暇,推了推它的狗头,懒得管它。
院子里凉飕飕的,章烬坐了一会儿也坐不住了,他仰头看了眼已经擦黑的天色,心里不由得钻出一丝焦躁:他妈怎么还不回来?
他打了个电话给向姝兰,等了一会儿,没打通。
棋牌室声音嘈杂,向姝兰可能听不到来电铃声,没人接也是常事。但这回章烬却突然有些心烦,他又等了一阵,决定去棋牌室接向姝兰。
章烬钻回屋里,把桌上那盘排骨拨出来,倒进杂毛儿的食盆里,然后对杂毛儿吹了声口哨,把它叫过来。
他家狗巴巴地盼了半天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它歪着脑袋趴在食盆边,冷了的排骨同样啃得吱吱响。等杂毛儿吃饱了,章烬捏了捏它的耳朵,把狗带出了门。
有些人家已经吃完了团圆饭,开始放烟花了。章烬出门时,正巧听见“噗”的一声响,火星喷溅着从纸箱里蹿出来,飞到天上炸开了,好几个小孩儿站在台阶上仰着脖子哇哇地叫着。
嘁,跟没见过烟花似的。章烬心说。
在一片灯火通明中,只有他家是暗的。章烬踩着一地的爆竹屑,把院子外的铁门锁上了。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棋牌室已经关门了。
一人一狗在门口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章烬直接掀开旁边一家小餐馆的门帘,向餐馆的孙老板打听情况。
孙老板的餐馆开了十来年,跟向姝兰一家人都很熟,一见章烬他就“哎哟”了一声,没听章烬说完就开口了,仿佛知道对方要问什么似的。
“你来找你妈的吧?哎呦喂,你来晚了,刚才有几个警察到这儿来,把打麻将的人都带去派出所了!”孙老板说,“最近查赌博查得严,我在隔壁听到说,你家好像是被人举报了……”
章烬在冷风中打了个寒噤,孙老板看他脸色不好,正要劝慰一番,只是没等他说话,章烬就跑走了。
他一刻也没停,直接赶往派出所,杂毛儿迈着三条腿,在他身后卖力地追着,等它好不容易追上时,它的主人却折了回来,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跑。
章烬从家里拿了钱,让杂毛儿待在家里,自己蹬上摩托车,一口气不歇又赶回派出所。交完罚金后,章烬等了一段时间,警察才把向姝兰带出来。
当时章烬气喘吁吁地靠墙站着,抬眼看见向姝兰时,他一口气呛在气管里,佝着背剧烈地咳嗽起来。
——向姝兰披散着头发,脸上有几道新鲜的抓痕,已经红肿了,像是被指甲抠出来的。
章烬积压的烦躁和怒火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咬着牙问:“谁干的?”
对面两个警察见他面色不善,警惕地站了起来,严厉地叱道:“想干什么?”
“妈没什么事,先回去行吗?”向姝兰连忙拉住章烬的胳膊,小声地哀求着。
章烬盯着她的脸,忍气吞声地没说话。向姝兰又转向警察,抱歉地笑了笑,挽着章烬出去了。
她坐上摩托后座,章烬踩了一脚启动杆,车子很快轰轰地发动,冷风从两侧扑来,向姝兰箍着章烬的腰,把脸埋在他背上的羽绒服里。
这股温暖让她满心愧疚,脸上的伤跟着抽痛起来。向姝兰知道章烬在等她的解释,她在心里不断地打着草稿,想编织一个心平气和的谎话,于是很长一段路上都没有人说话。
摩托蹬上坡的时候,向姝兰的谎话终于编好了,但坡陡,她不想让儿子分神,决定进了巷子再说;等到进了巷子里,向姝兰又迟疑了,这里离家不远,她想还是回家再说;当终于到了家里,她看见满桌子中午剩下的冷汤冷菜,想起她儿子等她回家吃团圆饭,到现在却还空着肚子,她垂下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向姝兰端起桌上的菜,走进了厨房。
章烬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根烟,把纸皮捏破了,卷在里面的烟草散了出来。厨房里还是叮叮当当地响着,但现在这个声音已经不能让他的心雀跃起来了。
他拉开抽屉,把压在最底下的黄皮纸袋拿了出来,这个纸袋是前年中秋节的时候,章昊让他去东郊火车站,跟月饼一块儿拿的。纸袋里边装的是几张全家福照片,是他和向姝兰离婚之前,一家人去照相馆照的。
章烬看着它,一时间觉得自己跟照片上的人没有两样。
哪怕他成了炮哥儿,他照样保护不了向姝兰。
过了一阵,厨房的声音停下了,熟悉的饭菜香又飘满了屋子,向姝兰洗好了碗筷,到章烬的房间喊他吃饭,她刚张口,屋外就响起了喧闹的鞭炮声。
这是一个不美丽的巧合。向姝兰怔怔地看了眼挂钟——已经十二点了。
过了守岁的时间,那一桌过时的“年夜饭”突然变得尴尬起来。
“烬啊,吃饭吧。”爆竹声停下后,向姝兰轻轻地说。
章烬不想动。从棋牌室跑到派出所、再从派出所跑回家,那么长的一段路跑下来,他也没觉得有多累,但现在干坐着,他却感到累极了。
戾气攥着拳头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章烬的眼睛都被愤怒烧红了,他十分暴躁,甚至想冲向姝兰发火,可是他一看到向姝兰的脸,就什么火也撒不出来。
向姝兰歉疚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妈给你盛好端过来……”
话没说完,章烬就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到客厅,在饭桌边坐下了。
“到底是谁弄的?”章烬又一次问道。
向姝兰这回没有再沉默,她拿出了编好的谎话,轻描淡写地说:“误伤的,有一桌人算钱的时候吵起来了,我上去劝架,不小心被抓了几下。”
她吃饭时,****的伤口跟着脸部肌肉鼓动,灯光下,隐约能看出巴掌的痕迹。
“那举报呢?”章烬接着问。
向姝兰愣了一下:“我哪知道是谁……”
章烬窝着火,没再说话,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就进屋了。
向姝兰的闪烁其词无异于是给火上添了一把油,章烬突然意识到,他给不了向姝兰安全感,尽管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向姝兰还是不敢让他为这个母子俩的小家庭遮风挡雨。
章烬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用谎言和缄默维持的平静不堪一击,随时等待着爆发。
直到第二天清早,向姝兰接到了一通电话,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轻轻地落了下来。
这通电话是一个叫周东平的男人打来的,向姝兰在院子里洗衣服,她的手机在屋里充电,章烬原本想替她拿过去,看到这个名字时,他眼皮跳了一下。
他想起了“周叔叔”,那个在他家吃饭的、油头粉面的男人。
紧接着他又想起那辆车。
章烬改变主意,没把手机给向姝兰,自作主张地按下了“接听”。
周东平一上来先“喂”了几声,可是没听到回应,他以为对方在生气,叹了口气道歉说:“姝兰啊,不好意思,昨晚的事都怪我,是我没处理好家务,不然也不会闹到派出所去……你还好吧?伤得严不严重?去医院看过了吗?”
周东平说了一串,但向姝兰一直没出声,他感觉有些奇怪,又停下来“喂”了几声,问:“你听得见吗?”
章烬这才开口了:“我妈脸上的伤是你害的?”
周东平发现对方不是向姝兰,吃了一惊,猛地挂断了电话。
章烬憋了整整一夜的怒火不可遏制地蹿出来,他把向姝兰的手机揣进兜里,径直走向他妈,沉声问:“周东平在哪?”
向姝兰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她被章烬的脸色吓到了,什么也来不及想,急忙抓住他的胳膊说:“别去!不关他的事。”
“你不说我自己找!”章烬火冒三丈,甩开向姝兰的手,掏出摩托车钥匙就要走。
向姝兰挡在摩托车前,不让他离开,连声说:“烬烬,你听妈的话,别出去……”
章烬扔下摩托车,一把拉开了铁门,门摔在砖头墙上发出“咣”一声响,把杂毛儿惊得跳起来,也把门外的王老太吓得腿软摔了一跤。
章烬急匆匆地出门,差点被地上的王老太绊倒,他没收住脚,踩在王老太的鞋上,把王老太痛得“哎唷”叫唤。
“夭寿啊!大清早野鬼赶着去投胎啊!”王老太坐在地上恶狠狠地骂道。
向姝兰赶紧把章烬往里推,她挤出来一边扶王老太一边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王老太立马瞥见了向姝兰脸上的伤。
流言传得飞快,她今天早晨出门散步就听她的老姐妹说了昨晚棋牌室发生的事情,据说向姝兰当小三被抓包了,正牌是个彪悍的母老虎,直接撸起袖子冲到棋牌室打人。打了人还不够,母老虎心黑手狠,顺便把棋牌室一众赌棍也给举报了。
王老太一见向姝兰这副鬼样子,就知道老姐妹说的百分百没错。
她像碰到了脏东西似的甩开向姝兰,没好气地说:“别挨我!我自己有手有脚!”
说着她看了一眼小流氓,发现他居然还瞪自己。
大年初一就被短命鬼踩了一脚,一整年都不吉利了。王老太气不打一处来,口不择言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娘的不三不四在外面勾搭男人,养出来的流氓儿子也是一路货色!天天往男的屋里钻……”
章烬脑子“嗡”的一下,理智被狂躁的怒火烧得一点也不剩,他抡起了拳头吼道:“老不死的!老子今天就宰了你!”
王老太吓得大叫起来,她一只脚被踩痛了,跑也跑不快,眼看着就要被小流氓揪住领子打死,这时候向姝兰拼命地拉住了章烬。
“你放手!我今天非要弄死她!”章烬眼里全是血丝,这些血丝有的是一晚上熬出来的,有的是被怒火烧出来的。王老太碰了他的底线,法律和道德突然间灰飞烟灭,他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向姝兰死死地拽住章烬,她既没有自己的儿子高,也没有他壮,这个瘦小的女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愣是没让章烬的拳头落在王老太身上。
王老太扶着墙想跑走,然而小流氓的家的狗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来了,一边吠叫一边凶恶地扑向她。
王老太的眼泪被吓了出来,她泪眼朦胧地喊着“救命”,向姝兰企图喝住杂毛儿,可是杂毛儿不听她的,因为章烬说:“咬死她!”
杂毛儿追着王老太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