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长明等了片刻,冷冷道:“再不出来,我便当你们不肯归降了。我的话不会再重复第二遍。”
有人忍不住动弹,草丛顿时飒飒作响。
长明寨的人立刻想上前拿人,却被虞长明抬手示意拦下了。他再给他们一点时间。
陆求雨蠢蠢欲动,正要起身,却被张老大一把摁住。
陆求雨小声道:“老大,他们都说了,我们要是不出去,就当我们不肯归降,就要赶尽杀绝。他们这么多人,早晚也要把我们搜出来的,还不如自己出去。”
“我知道,一会儿再出去。”张老大阴鸷道,“你们出去以后不许提那些货的事。而且就算去了长明寨,你们也得听我的。今天晚上子时,都到我住处来集合。你们要是敢不听话,小心我……”说完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陆求雨吓得缩了缩脖子。
张老大知道手下这几个小兔崽子对他早有贰心,也知道今天长明寨大批人马开到,他们是躲不过去的。可他不甘心就这么失势,还蠢蠢欲动地想着去了长明寨也得生点事,确保自己的地位。
众人全都答应之后,张老大这才松开手。
山贼们接二连三地从暗处出来,站到阳光下。
张老大在最后,也从草丛里爬出来。然而许是趴了太久,他起身的时候感觉腿脚发麻,头也犯昏,几步踉跄后才勉强站住。
虞长明站在巨石上,俯视下方众人。这些山贼们一个个灰头土脸,骨瘦如柴,唯唯诺诺。
不同于方才的强势,他温和地开口:“你们若是真心归服,以后就都是自家兄弟。”
众人脸上皆有心虚表情,不敢抬头。
虞长明扫视众人,淡淡道:“都来齐了?来齐了就走吧。”
几人正要拔步,却听虞长明又道:“你们若有钱财物品,自行带上。去了长明寨,仍是你们个人的。”
众人一惊。他们曾和别的山寨发生过冲突,所谓归降,其实就是臣服。胜者往往把败者洗劫一空,人或抓回去驱使,或直接杀了。可虞长明却让他们带上他们自己的财物?
一时间,竟无人动弹。
虞长明蹙眉,正待催促,忽见一年轻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虞长明:“?”
“寨主,虞寨主!”年轻人伸手指向一块石头后面,“那里,那里有布和香料。是张老大,张老大带我们去抢的!”
数道目光唰一下聚拢到张老大身上。
张老大又惊又怒。他再三叮嘱让他们守口如瓶,没想到陆求雨这混蛋这么快就把自己卖了!
虞长明道:“去看看。”
几名长明寨的人立刻向年轻人所指山洞跑去。
虞长明尚未说要如何处置,张老大却已无比心慌。长明寨早就给过一次自首的机会,可那时他不甘心交出赃物,并未承认。如今被抓出来,想是死路一条。他若要死,也不能让别人好过。陆求雨胆敢出卖他,他也得拉他陪葬!
惊怒之下,张老大一声爆喝,朝着陆求雨扑了过去!
众人大惊,忙上前阻拦。
张老大将陆求雨扑倒在地,狠狠掐住他的脖子,双目赤红:“混蛋——!”
人们扑上去,将两人围住。
虞长明亦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忙从巨石上跳下来,拨开人群。当人群散开,里面的光景却让虞长明吃了一惊。
——倒在地上的人,竟然是张老大!
张老大面色发青,双目失焦,口吐白沫,不住抽搐。他的模样把人们吓到了,众人纷纷退开。
不片刻,张老大停止抽搐,躺平不动了。
陆求雨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推了推张老大的腿。张老大的腿翻转了一个角度,露出小腿上两个红色小洞。那赫然是一个被蛇咬过的伤口。蛇毒发作,他死了。
陆求雨默然片刻,抬手捂住自己仍在隐隐作痛的心口。
不多时,去山洞查探的人都出来了。他们果然在山洞里找到了商队被劫走的布匹和香料,原封不动,半点没少。
虞长明冷冷地看了眼张老大的尸体,让人把他丢进山洞里。其余人则全部带走。
山贼们先回去收拾东西,出来以后排成长队,跟着长明寨众人离开。
陆求雨没有东西可以收拾,所以排在头一个。当队伍再次出发的时候,他就站在虞长明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在后方悄悄打量虞长明的背影。虞长明身材挺拔,身板结实,威风凛凛,和那佝偻猥琐的张老大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陆求雨心生倾慕,忍不住叫道:“虞寨主。”
他身边长明寨众纷纷侧目看他:“你干什么?”
陆求雨生怕自己惹事,忙缩了缩脖子。
没想到虞长明听到了他的叫声,竟真的放慢脚步,转过身,平和地问道:“什么事?”
陆求雨脸一红,半晌才支支吾吾道:“虞、虞寨主,为什么你今日突然来收降我们?为什么以前都、都不来?”他们落草隆城山也有数月的时间了,刚来的时候他们对长明寨十分畏惧,时间久了,反而对隆城山里其他小山寨的惧怕更超过人多势众的长明寨。长明寨今日压境之举,实在很出乎人的意料,他现在都还有些糊涂。
虞长明目光闪了闪。片刻后,他道:“我怕麻烦。”
“啊?”陆求雨不解,“什么麻烦?”
虞长明望了眼后方的长队,道:“收这么多人,就要管你们这么多张嘴,还要给你们这么多人谋生计。不麻烦吗?”
他当初曾以许多理由解释过自己的行为。可自从那日和朱瑙聊过,他再反复自省,才发觉他的宅心仁厚背后,实则也藏着一丝胆怯。他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广,他就不得不为更多的人负责。这让他有些害怕。
陆求雨怔了片刻,竟然喜上心头,笑逐颜开。虞长明果然和张老大是不一样的!被张老大收降的人,都是奴隶,是言听计从的傀儡。虞长明却更像一个长者,像一个老大,他关心他们的口腹,还想给他们谋生计!
“老大!!”他脱口而出,声音太大,再次惹得众人侧目。
陆求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于是臊红脸道,“谢、谢谢寨主。”
虞长明看着年轻人的笑容,脑海中不由浮现起那日茶馆中那张运筹帷幄的笑容。他原以为今日之事会是惨烈的、愁苦的,却没想到竟会是平和的,甚至是喜悦的。
“寨主?”
陆求雨不解。怎么突然就走神了?
虞长明回过神,忽而一笑,甩甩头,加快脚步走到队伍前面去了。
第16章 新的田庄
很快,朱瑙就招募到了足够的佃户。
他定的田租十分低廉,附近一带的地主们曾担心过自己的佃户会因此退租去投奔朱瑙,不过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就算田租再低,隆城山毕竟恶名在外,凡有安定日子过的农户大都不愿去冒险。一来自己已经安家落户,搬迁总是件麻烦事;二来比起凶恶的山贼,更多人还是宁可忍受贪婪的地主。因此朱瑙招募到的,大都是因为受灾失去生计的灾民。
外面的农户轻易不敢来,而王家庄原本的田客也跑了不少。他们曾切身体会过山贼的恐怖,比起低廉的田租但危机四伏的生活,他们宁可多交点租,只求换个平安。
但也有人留着没走的,便是那日朱瑙第一次来时,带领朱瑙参观田庄的石三。
早上,石三从井里打了两桶水上来,挑起水往回走。刚走到家门口,一对年轻男女走了出来。女人背着包袱,怀里抱着一个正在沉睡的婴儿。男子挑着一个担子,担子里装满东西。他们要出远门了。
石三放下水桶,想挤出一个笑容,却笑不出来。
年轻男子道:“哥,我们走了。会替你照顾好孩子的,你和嫂子多保重。”
石三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这对年轻男女是他的弟弟石四和弟妹王氏。原本石家也是王家庄里的大户,今年石家的亲眷陆陆续续全搬走了。石三其实也想走,但他走不了。他妻子周氏刚刚生产,产后得了重病,双腿浮肿,下不了地。人也虚弱得很,一吹风就起烧。这样的情况下,石三实在没办法带着妻子长途跋涉。
石四打小和哥哥关系就好。其他人早就走了,他这做弟弟还坚持留下来,帮忙照顾哥哥一家。然而当朱瑙派人来问他们是否续租的时候,小夫妻俩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
前阵子山贼闯进田庄劫掠的时候,庄里的男子们为了保卫田庄跟山贼打起来,当时石四眼睁睁看着他的一个乡亲被山贼用刀割断了喉咙,血喷了几尺远,溅了他满脸。打那以后,他吓得天天做噩梦,实在没法在这鬼地方常住了。
王氏抱着的婴孩突然醒了,睁开眼睛看见石三,立刻兴奋地吱吱哇哇叫起来,短小的胳膊挥舞着,要让石三抱。王氏忙想把孩子递给石三,石三却拒绝了。
他不敢看那孩子,低着头道:“你们赶紧走吧。好几里路呢,不快点出发,天黑前就赶不到了。”
婴儿没有碰到石三,难过地哇哇大哭起来。王氏忙轻拍婴儿的背部,柔声轻哄:“不哭,不哭,你爹心里难过,不是不想抱你。”
这孩子名叫小扁担,是石三的儿子。石三没办法又看护重病的妻子又照顾孩子,所以就把孩子交给石四夫妻,让他们带走。
孩子啼哭不住,石三只把脸转得更远。
石四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劝道:“哥,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那你嫂子咋办?”
石四不吭声。若是石三真的跟他们走,不管是否把重病的妻子带在身边,都等于放弃了妻子。周氏那身体,怕没等搬到新住处,路上就一命呜呼了。
不是石四狠心,他跟嫂子的感情向来不错,只是他跟哥哥的感情更好。再则如今这年月,人命比草贱,一个人又能兼顾多少呢?
而一起走的提议,石三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最后他仍选择留下。他从小生在王家庄,妻子是他自幼熟识的青梅竹马,他实在没法弃之不顾。再则他对家园亦有深厚感情,但凡还有半点希望,他都不想离开。
石三道:“行了,不用替我操心。如今田庄易主,我看那位朱庄主是个大善人,非但减了我们的田租,头年还愿意不收利钱地借粮给我们。你也知道,我现在是山穷水尽,很需要借那笔钱粮。我要是去了别处,还未必有这里过得好呢。”他本来就不富庶,今年又屡遭山贼打劫,又要养新生的孩子,又要照料重病的妻子,确实已经山穷水尽了。
石四只当兄长在自欺欺人,激动道:“什么叫去了别处,还未必有这里过得好?我们去任何地方,都不会比这里过得更差了!那个朱庄主为什么把田租定的那么低?因为他也知道这里的山贼多可怕,不把租定的那么低,就没人敢来了!”
石四一通吼,婴儿啼哭得更厉害了。石三双目泛红,推了弟弟一把:“不用劝了,你们赶紧走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王氏一边哄孩子,一边拉扯丈夫的袖子。她看得出来,石三心意已决,他是不会跟他们夫妻一起走的。
无奈何,年轻夫妻长叹口气,抱着孩子离开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王家庄冷清了几日后,新的佃户们就一一迁进来了。
这日,石三正在屋里给妻子喂汤药,忽听外面响起敲锣声。他倾耳细听,发现是田庄的管事在那儿喊,让需要借贷钱粮的人现在去登记领取。石三一听,立马放下手中的药碗奔了出去。
田庄的榕树下已经排起了队伍。石三跑到队伍末尾,后面又接二连三有人来,很快,田埂里排起一条长龙。
朱瑙也知道佃户都是穷苦人家,急需钱粮,因此借贷的手续十分简便,人们来登记姓名,当场就能把钱粮领回去。队伍走得很快,没多久就排到石三了。
“名字?家里几口人?”
“石三,两口人。”
“要借钱还是借粮食?一口人能借七贯粮。”
石三点头哈腰地请求道:“大哥,我能不能多借点儿?”
管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很不高兴。七贯粮足够熬过寒冬和苦春。等粮食吃完的时候,明年丰收时节就到了。还想多借,为免太过贪心。
“多借的我愿意还利息。”石三忙道,“我妻子病得很重,光有粮食不够,我得想办法给她请大夫看病,还得买药。我家里已经没有钱了。”
“病了?”管事往边上一指,“庄主说了,家里有病员的去那里汇报。”说完在簿子上记了一笔,仍是只发十四贯粮给石三。
石三无奈,只能领了粮食,又照管事说的,找专人汇报家中情况。那人没说什么,只记下他名字,就让他回家去等着。
午时,忙了一上午的石三正趴在床边休憩,忽然被外面乒铃乓啷的声音吵醒了。他披上衣服出门一看,只见隔壁的房梁上,一个少年和一个青年正在修补屋顶。那两人长相颇有几分相似,看来应是一对兄弟。石三想起前几天刚刚搬走的石四,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修补屋顶的那对兄弟正是王伯正和王仲奇。王伯正率先看到石三,刚才领钱粮的时候石三就排在他前方不远处,他听到了石三的名字。他忙朝石三挥挥手:“石大哥,你有空吗?这房子的屋顶和门都破了,能帮我们一起修吗?”
由于田庄里原本的住户大都跑了,空下许多房子,新搬进来的佃户们为了省事儿,直接住进那些旧房子里。王家兄弟就被分到了石三边上。这户人家走得早,房子空置了好几个月,风吹雨打的,很多地方需要修缮。
乡亲之间互帮互助,你帮我盖个房,我帮你修个猪圈,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若是从前的邻居,石三必定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过去帮忙了。可此刻他却没有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