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彭氏一言未发。
祁垣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也是辗转整晚,未能安睡。直到第二天一早,彭氏传话找他。
祁垣匆忙赶过去,发现彭氏少见的敷了粉,遮住了脸上的淤青。只是双眼红肿的厉害,显然是狠狠哭过。
他虽对彭氏感情不深,但见她这样,心里也有些不落忍。
彭氏却冲他招了招手,等祁垣走近后,心疼地摸了摸祁垣的脸,良久道,“可怜我儿,这些日子,你都怎么过的?”
祁垣一愣,不禁抬头看去。
彭氏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哽咽道:“当初你落水之后,昼夜神气不宁,大夫曾断你是离魂之症,说你身在床而神魂离体,需服用真珠母丸、独活汤,又开了摄魂汤让整日的养着……”
祁垣忽然想起自己刚醒来的时候喝的药汤,当初周嬷嬷说过什么肝虚邪袭的话,他当初听到邪祟俩字就心虚,便故意停了药,没想到那大夫竟真的看出来了!给他开的是摄魂汤?!
祁垣对药理不懂,但一听这名字就吓了一跳。
“那时候为娘就该想到,你遭此大难,身上定有不妥之处……”彭氏轻叹了一声,“你最初连我和岚儿都认不出,后来虽然知道了称呼,却又毫无亲昵之感……现在想来,你那时不过是现学现用,让别人心安吧?”
祁垣没想到彭氏心思如此细腻,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道:“是。自我醒了之后,以前的事就都不记得了。”
彭氏的手猛地抖了下,久久不能言语。
“我知道你和云岚不容易,现在我虽然不能考取功名,但我会想别的办法……”祁垣看她这样,有些慌乱,又隐隐愧疚起来,“……对不起。”
“傻孩子……”彭氏眼眶骤然一红,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你何须说这些?是为娘对不起你们……都怪我不好。”她说着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只心疼地看着祁垣,“这些日子,你岂不是日日担忧害怕?你本就病着……”
祁垣猛地一怔,这才明白,自他进屋之后,彭氏一直难过的并不是他不能下场考试的事情。
彭氏在心疼他这些日子,明明失忆了,却还在努力读书,想跟上考试。
祁垣从未想过从彭氏这得到点什么,然而此时,他却鼻头一酸,也跟着掉了泪——原来这就是母子之情,彭氏并不会责他怪他,她只会疼他护他,想到他的难处,不舍他去吃苦。
在扬州时,他顺风顺水,家人宠爱似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如今换了身份和处境,他再听完这话,才渐渐体会到什么叫“舐犊情深”。
胸中的一口浊气忽然而散,祁垣抹了泪,突然就觉得彭氏亲近起来。
他也怕彭氏忧思过重,忙劝住了她,讲了自己制香的打算。为了安慰彭氏,他又将自己会制香的原因,归结到梦中奇遇上。
彭氏又吃一惊,这下暗暗思索,倒是宽慰了许多,“想来世间因果,皆有命数。我儿有何打算,尽管去做便是了”
她顿了顿,又道,“倒是为娘有一安排,需告诉你知道。如今老太太昏了头,竟要云岚嫁给那蔡太监的干儿子。我怕此事拖延不过,又或者他们另有暗招,我们提防不到,所以前日便让周嬷嬷带着虎伏一通找你舅舅去了。现在你回了家,倒也正好。”
她说到这,压低声道:“你这几日悄悄打听着,看外面有没有能落脚的地方,或者有没有能弄通行文书的牙人。不拘多少钱,只要能办,你尽管来跟我要……这样万一哪天事情不好,你便带着云岚逃出去吧。”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问:“那你呢?”
彭氏拍拍他的手:“我自有别的办法。昨天你倒是提醒了我,不管怎么样,我好歹有诰命在身,还是能挡一挡的。再说了,这不过是有备无患,你莫要多心,也不必着急,只慢慢寻摸着便是。”
祁垣“嗯”了一声。
彭氏笑了笑,慈爱地看着他,“垣儿,你长大了。”
祁垣讶然看她,想了想,也赞同地点了点头,骄傲道,“我也觉得。”
自己的长相虽然跟之前越来越像,但内心似乎沉静了一些,能藏住事了,心眼也多了。祁垣心中暗喜,又忍不住想,个子也要高些才好,有空也去练练功夫,这样才更男人些。
这番谈话,使他彻底没了包袱,整个人都轻快起来。之后几日,他便开始暗暗打听彭氏交代的事情。虽然还没什么人跟踪监督他,但他也知道装模作样的先去书馆,有时假作买书,有时就带回些竹纸。
而彭氏自从那日之后,对他也愈发的爱护,又因虎伏不在身边伺候,于是整日亲自下厨做了粥饭,让人给祁垣送来。
同样是些青菜熏鱼之类的粗食,不知是彭氏厨艺好,还是祁垣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动不动容易饿,这几天的饭菜竟格外合他胃口。不消几日,整个人便白嫩了回来,脸蛋圆圆的,一掐能出水的感觉。
这天傍晚,祁垣吃饱喝足,正在院子里边消食边琢磨白天见到的一处宅子,就听到院中“当啷”一声轻响。他疑惑地回头看,果然看到地上多了个小铃铛。
这显然是外面有人在丢东西。
祁垣心中诧异,正要叉腰朝墙外大骂,突然一个激灵,想起端午那天他跟游骥的约定来。
他赶紧咳嗽了两声,又快步跑去后门。
等往外探头一看,不禁跳了起来。
外面等着的赫然是徐瑨、方成和和阮鸿。徐瑨牵着红鬃马,阮鸿也牵了一匹枣红色大马,只不过此时方成和坐在上面。
方成和仍是穿着监中的衣服,阮鸿穿了件墨绿地火珠纹的妆花缎袍子。俩人都是俊秀之才,在那已经足够出挑。但偏生旁边还有个徐瑨,明明衣服也不怎么华丽,不过是身蓝色地暗花缎的锦服,镶着白绢领缘,偏偏祁垣从这看去,只觉自己的目光都被这人牢牢攫住,难给别人分毫。
他忍不住歪了下头,冲着徐瑨嘿嘿傻笑。
徐瑨见他这样,不觉也唇角微翘,却又不好意思对视,看他一眼,便又转开了头。
方成和在马背上连着“嘿”了好几声,才把祁垣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老弟,一会儿有的你瞧的。”方成和啧道,“你快去跟伯母说一声,请她允你一天假。”
祁垣这才问:“要做什么去?”
“玩去!”方成和哈哈一笑,“哥哥们带你去喝花酒!”
作者有话要说:
咦,竟然没写到搬家的事情,下一章争取。最近更新不大稳,隔日更中努力挣扎着日更。
ps
1、古代离魂症分魂离失眠,魂离燥烦,魂离梦交,魂离狂骂
【大概是包含了失眠失忆、多重人格,精神分裂?】
附药方
真珠母丸(真珠母七钱半,熟地、当归各一两半,人参、枣仁、柏子仁、犀角、茯神各一两,沉香、龙齿各五钱,蜜丸,朱砂为衣)
独活汤(独活、羌活、人参、前胡、细辛、半夏、沙参、茯苓、枣仁、甘草、五味子各七分,姜三片,乌梅一个)
pps:祁垣跟游骥的约定
-第33章
祁垣把这个也挂上去,念了几句“岁岁平安,无病无灾”,这才一本正经地叮嘱道,“你也知道我住哪儿了。以后来找我时,就从后门往这扔个东西。我要是能出来,就咳嗽两声,你便在外面等着。如果我这没声音,那便是我不在家,又或出不来,你到时自己回去便是,莫要干等。”
第43章
祁垣也没细问,赶紧跑回去找了彭氏,只说国子监里认识的朋友要找自己玩。
彭氏欣然应允,还拿了一包碎银子给他,笑着嘱咐:“你向来没什么同伴,如今能交上朋友再好不过了。若是看到喜欢的东西,自己也买些。”说完,又让人去小厨房把下午才得的几个桃子都给祁垣装上。
那桃子是徐翰林夫人才让人送过来的,徐夫人是宁波府人,娘家兄长时不时就会送些东西进京,这桃子尤其稀罕,比京中卖的好吃很多。彭氏下午才收到几个,这下便都给了祁垣,让他拿去跟朋友分一分。
祁垣更是高兴,开开心心谢过彭氏,提着篮子颠颠儿地跑了出去。
外面的几人等了许久还不见祁垣出来,都以为他回去换衣服了,结果等了半天,却见伯府后门“吱呦”一下,祁垣提了一篮桃子出来。
阮鸿当即哈哈大笑起来,问他:“祁老弟,你见谁家出去喝花酒,还自己带果子的?”
祁垣只想着好吃的分给大家尝尝,听这话不由得“啊”了一声,愣在了门口。
“不能带吗?”祁垣茫然道,“我母亲说这桃子好吃。”
阮鸿啧了一声,正要再讲,就被方成和敲了下脑袋。
方成和笑道:“我在这都闻到桃味了,一会儿贤弟一定给我留一个。”说完又伸脚,踢了下阮鸿。
阮鸿捂着后脑勺,还没来得及冲他抗议,见他又抬脚过来,立刻大怒,跳起来道:“我衣服脏了!”
方成和毫无诚意的道歉:“我给你擦擦。”
阮鸿嘁了一声,斜眼瞅:“你等着,一会儿我就把你从马上扔下去!”他说完牵着枣红马的缰绳,翻身上去,坐在方成和身后,嘿嘿一笑,也敲了下方成和的后脑勺。
徐瑨看他俩又要打起来,无奈地笑笑,把祁垣扶上了红鬃马,让他侧坐着,自己也随后上马,把人揽在怀里,轻轻一抖缰绳。
两匹宝马径直奔向崇文门。
祁垣纳闷,歪着头问:“我们要出城吗?”
徐瑨低低地“嗯”了一声,“去通州。”
“为什么?”祁垣好奇道,“京中没有酒楼吗?”
徐瑨看他眨着大眼,满目的好奇和懵懂,不由一笑。
“那到不是。”他低低地笑了笑,随后道,“不过是因为有人说过,仰慕徐某丰姿已久,想着若能跟我泛舟同游、对饮小酌,看景赏月,岂不快哉……徐某当初未能答应,深以为憾,因此前几天特意安排了船坊歌妓,美酒佳肴。”
祁垣:“……”自己那会儿为了逃跑,可真是敢说啊……
他红着脸,轻咳一声,假装没听懂,“是吗,徐公子真是好人啊!”
“祁公子过誉了。”徐瑨笑笑,突然问,“那祁公子夙愿得成,如今快活否?”
祁垣:“……”
他红着脸,扭头瞪了徐瑨一眼。
正好几人到了崇文门前,那侍卫认得徐瑨和阮鸿,又见祁垣和方成和都是国子监生,随身带着文书凭证,当即痛痛快快放行。后面有商队被盘查许久,见这四人策马奔出,便有些不忿。
那侍卫见商队中的有小半都是年轻人,个个都是商户打扮,不禁冷喝道:“人家几位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你们几个要想这样,要么去考个秀才再来,要么就老老实实拿出路引。若是谁想浑水摸鱼,想要流窜他地,官府的板子可不是吃素的。”
旁边另一侍卫更是鄙夷,嗤道:“不过是些不事生业的游惰之徒,休跟他们费口舌。”
商户不事生产,低买高卖就能赚钱,因此地位是四民之末,军士也尤其不喜。
祁垣扭头,见那队的年轻商人被侍卫推来搡去,心中不由气愤,然而身下骏马疾行,他转回头的功夫,红鬃马便长嘶一声,痛痛快快地狂奔起来。
几人抵达通州之时,暮色已下。阮鸿策马在前,径直带着几人往西北而去。
祁垣这一路颠簸的不轻,原本腰酸腿疼的浑身别扭,冷不丁抬头,却见苍然暮色中骤然亮起万家灯火,他们似是掠着灯火的边缘踏堤而行,长堤两侧绿柳夹岸,水光相映,火舌点点,暑热被晚风吹开,又源源不断地送着河土的腥味。
祁垣顿时来了精神,深吸一口气,眼睛也瞪圆了一些。
游骥已经在长堤彼岸等着了。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壮仆,另一侧则是阁老府的青衣小童和秀美婢女。
徐瑨把祁垣扶下来,笑着解释:“这边是通惠河的一条分岔河,这几年潞河淤堵,这边的水势上涨,河岸便宽阔了许多。风景也好看些。”
天际早已挂起一轮满月,此时河面上大大小小数只船舫,个个高挂灯笼,宴语弦歌,沸沸如腾。祁垣久违这样的热闹场景,心中又惊又喜,半晌却只能在心中暗暗长叹一声。
今日却是阮鸿做东,他租了一艘五丈长的画舫,彩绘精致,挂着华灯,内里家具摆设一应都是黄花梨木,船舱正中还摆了两桌筵席。
祁垣跟在后面,才一进去便进舱内有几个标致的姑娘,粉面桃腮,笑盈盈地候在一旁。
这几个姑娘叫“坐舱姑娘”,是跟船一起往外租的。阮鸿虽高价租船,却不用她们,让她们跟国公府的婢女们一块在小船上候着。
阮鸿径直带着几人坐下,又放了游骥他们自己出去玩,这才道:“今日阮某能不能得美人芳心,就看各位的了。”
祁垣听得云里雾里,一问方成和,这才知道阮鸿看上了一位扬州名妓。
那名妓小名婉君,自幼被人养在府中调教,善琴棋、懂书画,姿容媚丽,体态轻盈。阮鸿倾慕已久,前几日终于用方成和的画作了敲门砖,得了美人一语,约在这船舫中相见。
只不过那婉君过于聪慧了些,不仅看出那画并非阮鸿手笔,还知道他跟传说中的顺天府神童祁垣熟识,因此提出今晚想见识一下作画之人以及小神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