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穆唇角微微挑起,眼底闪动着奇异的光彩,声音都轻了几分,他说:“在你头发上,不要动,我看见它了。”
姜潮云害怕地闭上了眼,连嘴巴都不敢长得太大,“……你抓住它没有?”
寒江穆手掌很宽,手指也很长,骨节略粗大,掌心里都是厚厚的茧子,手背也有不少伤疤,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就是这样一双手,捧住了姜潮云漂亮的长发,甚至肆意地落到姜潮云头皮上,五指陷进了他茂密柔软的发丝之中,轻轻地触碰到了姜潮云的头皮。
姜潮云心里忽然一跳,难以言喻的紧张感袭上心头,让他忍不住睁开眼睛。
寒江穆目光落到了他白皙又柔嫩的脸庞上,从他这个角度看去,能看见姜潮云像是小孩儿软且圆润的脸颊,他那高挺秀气的鼻子,还有那饱满淡色、还在微微颤抖的嘴唇。
目光与姜潮云撞上,他那澄澈的眼瞳之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恐惧紧张,在烛光之下,呈现出一种格外炽亮的蛊惑色彩。
寒江穆的身体忽地紧绷了起来,他垂眸,手指从他头上一梳而下,最后梳到发尾,他轻轻地拢起五指,对姜潮云说:“抓到了,少爷。”
姜潮云手指抓紧了被子,“真的抓到了?这么快?”
寒江穆唇角微微翘起,似乎露出了一个笑,“少爷,本来就在你头发上。”
姜潮云没有说话,寒江穆举起他的拳头,“少爷要看一看吗?”
姜潮云拉高被子,盖住了脸,闷闷地说:“别给我看!”
寒江穆终于笑了出来,他凑近了姜潮云,压低声音说:“真的不看么?很大一只,少爷。”
姜潮云总感觉他嘴里吐出来的“少爷”总有一股奇怪的音调,叫他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在被窝里抱紧了自己,叫道:“我说了不看,就不看!你给我离远一点!”
寒江穆听了,倒是听话地退开了。
姜潮云从被窝里小心翼翼地伸出一个脑袋,看向寒江穆,那双眼睛澄澈如水,“你把蜘蛛丢哪里了?”
寒江穆回答:“丢出窗外了,少爷。”
姜潮云故意问:“没把它弄死吗?”
寒江穆回答:“没有。”
姜潮云恶声恶气地说:“你应该弄死它,要是再进来咬我怎么办?”
寒江穆颔首,“是我疏忽了,下次我会碾死它。”
姜潮云:“……”
他觉得自己有点傻,这种小毒虫谁都会不会有什么怜悯之心的,他这么说也不会惹寒江穆反感的。
让人讨厌也是一门大学问呢,姜潮云想。
刚刚的惊吓也挺耗费精神,姜潮云本来都不困,经此一遭,又困了,他忍不住眯上了眼,很快又睡着了。
寒江穆看床上的人呼吸平稳起来,便坐到了姜潮云床边。
他也不没什么顾忌,手伸进了被窝里摸到对方的手臂。
寒症这种病症并非大病,适当调理也能与常人无异,寒江穆以为姜潮云的病,也应当如此,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寒江穆替他把了脉,稍显锐气的眉峰轻轻地蹙起,又很快落下,脉象看,似乎的确是气血虚亏、寒气入体之相。
他将姜潮云的手放回被窝之中,坐到了不远处丫鬟为他准备的贵妃椅上为姜潮云守夜。
翌日,姜潮云醒来,寒江穆已经离开了。
碧心给他端水洗漱,看他脸色红润了几分,猜测他状态不错,脸上也带了几分笑,说:“少爷,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姜潮云伸出手,握了握拳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说:“挺好的。”
两人正说着话呢,一个小厮来禀报,说是陇少爷来探望他。
姜潮云表情明显就有些低落了下去,碧心察言观色,小声说:“少爷若不想见,就不要见了。”
姜潮云打起精神来,说:“不碍事,请他进来罢。”
陇少爷,也是二房的,是姜疏瑾的胞弟姜瑜陇,今年十六,比他还要小上一岁,但现在他已经考上秀才,身上是有功名的。
说起来姜家也是赶上了好时候,以往商户无论多富,也是没法考取功名的,但本朝已经放宽了条件,现在商户也能考科举了。
姜瑜陇才十六岁,便是秀才,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正因为如此,即使姜家现在当家家主是姜左岭,姜瑜陇在他们家的份量也是很重的。
恐怕就连姜左岭心里也是盼着这个侄子能光耀门楣。
只要家里能出一个进士,他们的门庭都会为之改变。
姜潮云面对这个堂弟,心里也难免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情绪,总归是有些失落的。
姜瑜陇进了门,笑眯眯地对着姜潮云喊了一声“潮云哥哥”。
姜潮云对他笑,“你怎么想着要来了?”
姜瑜陇坐到他面前,身后的小厮走上前,将一个盒子放到了桌上,“好哥哥,我当然是有好东西要给你,才过来的。”
姜瑜陇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品做工讲究富有韵味的砚台,一只玉质毛笔,还有一指高点缀着细细黄色桂花的纸张,姜瑜陇对姜潮云笑道:“大伯给我送了些东西,我一看,这砚台可是十年前江南工坊最后一批砚台,现在有价无市,在外头能炒到几百两,十分贵重,我收下不大合适,所以给哥哥送来了。”
姜瑜陇拿出那品砚,笔还有纸,“这纸也贵重,叫捚花纸,一刀十两,是大伯给我送了一整箱,我问大伯哥哥有没有,他说你用不着,我就想啊,哥哥你虽然身子骨不行,但在屋里也能看看书练练字,所以我给你送些过来。”
姜潮云心里忽然就难受了起来,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又憋又闷,呼吸都有些困难,这时候他也很难想明白低落难受的缘由,也只当姜瑜陇对他的关心,也只能强笑着应下,“我是用不着,很久没练字了,手腕都使不上劲了。”
姜瑜陇惋惜地说:“这样吗?太可惜了,我记得哥哥当时字写的比我还要好,现在竟荒废了。”
姜潮云说:“没办法,大夫说我不能劳累,要休息。”
姜瑜陇觉得热,问:“这儿好热,我能脱衣服吗?”
姜潮云自然点头应允。
姜瑜陇脱了衣服,站了起来,走了几步,说:“潮云哥,你这儿太闷了,闷久了要生病的,我给你开窗通通风?”
姜潮云也应了,姜瑜陇开了窗户,又走到了他身边。
姜潮云被他脖颈上的一块水滴形状的玉吸引了目光,姜瑜陇似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唇角微微挑起,说:“潮云哥你在看什么?”
姜潮云真诚地说:“你脖颈上那块玉真好看。”
姜瑜陇笑了起来,“潮云哥,你还没见过这个好东西吧,这叫暖玉,价值连城,冬天的时候佩戴,身子会觉得很暖和。”
姜潮云有些惊讶,“这么好?”
姜瑜陇说:“当然。”
他解下玉佩,放到姜潮云手里,很宽容地说:“潮云哥好奇的话,可以借你把玩一下。”
姜潮云看着掌心里的暖玉,有些惊奇,“果然是暖的!”
姜瑜陇说:“这也是大伯送我的,我只是跟大伯说了一声书房里很冷,他就给我送来了这块暖玉,多亏了这块玉,我念书都不会觉得冷了。”
姜潮云的表情慢慢僵住了,“……哦,也是我爹送你的。”
姜瑜陇笑道:“大伯对我这样好,我也不能辜负他,好好念书,考上进士,光耀门楣。”
姜潮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人家对他这么推心置腹,他也不能这么小气,觉得他抢了他爹的关爱。
姜左岭对他也是很好的,所以没什么。
姜潮云呼出一口气,对他笑道:“我看好你,你一定可以的!”
第8章 鲤鱼生崽
姜瑜陇在姜潮云屋里也没坐多久,就说要回去看书,留下满心复杂的姜潮云离开了。
碧心收拾了他带来的东西,问姜潮云:“少爷,这些要留着吗?”
姜潮云怏怏地说:“留着吧,放到书房那儿,有时间我去练练字。”
碧心应了,转头就将姜瑜陇对姜潮云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和姜林氏说了。
姜林氏听了,心里恼怒,直接找了姜左岭,问了这事。
姜左岭听姜瑜陇跟姜潮云说的话,居然还很欣慰,对姜林氏说:“瑜陇这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
姜林氏气笑了,“他只是你的侄子,你给他这么多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你的亲子。”
姜左岭板起脸,不悦地说:“你胡说什么,家里又不缺这些东西,给瑜陇一些怎么了?他现在是个秀才,日后考上进士,入朝为官,那是实实在在的荣贵,你我脸上也都有光。”
姜林氏忍了忍,说:“那那块暖玉是怎么回事?你明明知道潮云惧寒,一日都离不开暖炉,你还将那样一块暖玉送给瑜陇,姜左岭,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姜左岭迟疑了一下,有些心虚地说:“那块玉本来是要给潮云的,但瑜陇要念书,书房里不好烧火,所以就先给他用了。”
又有些不耐烦地说:“潮云是我儿子,我当然不会亏待他,等日后我再寻一块儿大些的暖玉给他,他不会怪我的。”
姜林氏对姜左岭很失望。
姜家这十几年越发富裕,其实是离不开她姜林氏的帮扶的。
她出身名门,也是父母最疼爱的女儿,当初对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姜左岭一见钟情,不顾他是一介商户,硬是低嫁给了他。
那时姜家也只是普通富贵,是她姜林氏用她娘家的力量帮姜左岭打开了门路,姜家才从普通商户一跃而上,成为这江南地带最富的富户,也是近几年黄商最有力的竞选者。
也因为她娘家有不少亲戚有官衔,姜家依靠着这些关系,知州都要给他们几分薄面。
姜左岭本身也洁身自好,不纳妾也不逛花楼,按道理,这应该是一段良缘的。
但因为姜潮云,他们之间其实爆发过很多争吵。
姜林氏当初怀着姜潮云的时候受了土匪的惊吓,直接早产了,当时人都差点没了,当然因为施救得及时,姜林氏母子都得以平安,但两人都出了问题,姜林氏无法再生育了,姜潮云也落下了寒症的病根。
很多大夫都说姜潮云活不过十八岁,姜林氏那时衣不解带地照顾姜潮云到了五岁,等回过神来,姜左岭那颗心都落到了二房生的孩子身上去了。
这算什么事?他们没有儿子吗?还要去疼爱别的房的孩子?姜林氏为此发过不少脾气,姜左岭不以为意,死不悔改。
姜左岭不止对二房的几个儿子好,三房的子嗣他也当亲子照顾,时常开私库补贴他们,姜林氏一旦质问,他就是满嘴的仁义道德,大义凛然的模样,倒是将她姜林氏称得跟一个恶人似的。
这也是历史遗留问题了,姜林氏一开始就没能改变姜左岭,现在自然也没法改变。
若不是知道二房赵氏怀孕的时候,姜左岭还在京城,姜林氏都是要怀疑一下他们俩是不是有什么苟且的。
与姜左岭说不明白,姜林氏只能强压下怒火和不满,心平气和地说:“潮云才是你亲儿子,瑜陇拿了这些东西去他面前说道,他心里会怎么想?你再备一份,只能比瑜陇多,不能比他少,亲自送到潮云房里。”
姜左岭满口应下,却也不见得有多上心。
姜林氏心里的失望与日俱增,然而想到姜潮云对姜左岭满是孺慕,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耳提面命,让他多关心关心姜潮云。
姜左岭不耐她絮叨,不耐烦地说:“你也知道潮云是我儿子,当爹的哪有不关心儿子的,行了,放心吧,我会办好的。”
当日姜潮云就收到了姜左岭给他送来的几大箱子捚花纸,并不比江南工坊手艺差的云燕砚台,羊脂玉制的狼毫毛笔、还有一块被雕成小鲤鱼形状的暖玉。
碧心看那块暖玉的大小,就知道是姜瑜陇那块暖玉的边角料,但姜潮云握在手里又开心了,嘴角都漾起了两个小小的梨涡。
碧心很是违心地对姜潮云说:“老爷还是记着少爷的,看,这纸可比陇少爷的要多得多,这砚台也比陇少爷的要贵重。”
姜潮云握着那块小小的暖玉,只觉得小鲤鱼比姜瑜陇的那枚水滴形状的暖玉更符合他的喜好,这样一比较,他爹显然对他更用心,还给他雕小鲤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