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度?”贺平意握着杯子,回头问他。
“三十九度二。”
“嘶。”贺平意倒吸了口气,“要不还是去医院吧。”
“不用。”荆璨要把体温计甩下去,刚开始动作,手中的体温计就已经被贺平意抽走。
荆璨从茶几上捡起贺平意刚刚拿过来的药,仔细检查每个药盒上写的名字,然后晃了晃其中一个,说:“这个我吃不了,我对阿奇霉素有反应。”
“嗯?”贺平意问,“什么反应?”
“会吐。”荆璨永远都忘不了,小时候生病被老师带着去医院,因为用了阿奇,一边输液一边吐得昏天黑地的惨烈景象。
“那我去给你换一个,”贺平意已经起身,“罗红霉素可以么?”
“可以。”
贺平意辛辛苦苦倒的水应该已经凉了一些,荆璨瞄了一眼他正低头找药的背影,悄悄往旁边挪了一个身位,然后弯身,认真观察了玻璃杯三秒,再将自己的手指一个个盖到贺平意留下的指纹上。
端起水杯的一刹,贺平意刚好转身。荆璨心虚地舔了下嘴唇,把手里的药匆匆塞到嘴里,灌了自己一大口水。
水温刚好。
大概十一点半的时候,荆璨的体温还是没有降下来,贺平意这时已经在考虑自己今晚要不要留下来,但荆璨倔得很,一直强调自己一个人真的没事。
“这样,”贺平意退了一步,“你先上楼躺着,我给你弄个冰袋冰敷,你好点了我再走。”
“别,”荆璨看了一眼立钟,有点着急,“太晚了,你快点回去吧,你爸妈该担心了。”
“我跟他们说过了。”贺平意也不跟病号废话了,揽住荆璨的肩膀,半推半扶地送他上楼。
“真的不用贺平意,我嗓子疼得不厉害,吃了药睡一觉明天肯定就好了,唔……”
贺平意想让怀里的人省省力气,直接一把捂住了一个劲开合的嘴巴。
“三十九度多了跟我说嗓子疼得不厉害?哪边?”到了二楼,贺平意侧头问。
荆璨哼哼两声,指了指右侧的屋子。
两个人走到门口,贺平意摁着荆璨的嘴巴,小指往他下巴上一搭,把他的脑袋抬起来。
“嗓子疼就要少说话,我松开手,你不许再唠叨说让我走,行不行?”
或许是为了增强自己的威慑力,贺平意在同荆璨打商量的时候,把脑袋朝他的凑了凑。荆璨看着近在咫尺的眼睛、鼻梁,呼吸一窒。
“同意就点点头。”
缓缓的,荆璨点了下脑袋。贺平意这才放下手,将两只手都插进裤兜里,等着荆璨开门。
卧室的灯被打开,淡粉色的窗帘、蕾丝边的灯饰、暖黄色和粉色为主调的挂画……看着屋内,贺平意迟疑地挑起了眉。虽然床单和被罩都是深蓝色,但也已经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个女孩子。
“嗯……这是我妈妈以前的家,这间屋子也是她以前住的屋子。”没等贺平意问,荆璨就已经主动开口解释。
怪不得。
贺平意抽出左手,指了指床:“你刚吃完药,先去盖被子躺着,你家有冰袋么?没有的话冷水也可以。”
“真的不用这么麻……”
“要的。”荆璨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贺平意有些强势地打断,“刚刚答应我什么来着?”
荆璨于是噤了声,认真回忆家里到底有没有冰袋。
“应该有,”他想起似乎是在冰箱里看到过,应该是宋忆南准备的,“在冰箱里。”
贺平意点点头,转身出了卧室。
等一下,冰箱?
听到“咚咚咚”的下楼声,荆璨忽然想起了他冻在冰箱里的芒果,立时吓得腿都软了。
“贺平意!”他赶紧追到门口,两只手抓着门框,用自己能发出的尽量大的声音喊,“冰袋在第一层!小格子的那层!”
“知道了,”贺平意停在楼梯上,仰着头拧眉看向还不去躺床的人,“你快去躺着。”
荆璨缩了缩脖子,退回了房间。他瘫到床上,望着天花板,觉得如果被贺平意看到那个芒果,可比他发烧烧到三十九度多更可怕。
想着要在贺平意回来之前躺进被子里,荆璨不敢像平时那样任由自己出神,忙爬来脱外套。可是脱了外套,拽着裤子,他又犹豫了。
“裤子脱不脱啊……” 屋里没人,荆璨小声地自己嘟囔。嘟囔完,他又看看床上的睡衣:“换不换睡衣啊……”
贺平意到楼下找到冰箱,正欲打开冰箱门,目光便被门上几张花花绿绿的便利贴吸引。不同颜色的方形纸,每一张上面都写了几句叮嘱,留下它们的人似乎是害怕粘的不牢固,每一张还都用一个冰箱贴压着。冰箱贴应该是长久时间积累下的各种纪念品,只一眼,贺平意就看到了几个国家、城市的代表建筑。
“要好好睡觉。”
“多喝水。”
“头痛药在床头柜里,不要总是吃,我会检查数量的哦。”
“不舒服要给我们打电话。”
都是一些暖心的话,甚至还有几句只是单单在说“要开心”。
看着这些便利贴,贺平意的嘴角抬起了很小的幅度。他很少会觉得一个人可爱,但看到每一张便利贴上都写了一个“好”字作为回复,还都配了一个在做着不同动作、有着不同表情的Q版小男孩,他觉得荆璨真的可爱极了。
有一张黄色的便利贴被另一张盖着,只露出一个边角。贺平意笑着歪歪头,抬起手,将盖在其上的那张取了下来。
“小璨,不要吃帮助睡眠的药,我们会很担心。”
贺平意一时间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帮助睡眠的药?他抬头,望了望安静的楼上,忽然觉得手腕发麻。
安眠药……么。
“是自杀……”
明明不是那么明亮的灯光,却让贺平意恍惚得站都站不稳。
贺平意攥了攥拳,使劲闭上眼睛,过了几秒才再又睁开,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去拦截那些正要朝他奔来的噩梦,可他的手还是不受控制,抖得厉害。
“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
“抱歉,病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如果没有什么疑问的话,这是死亡告知笔录,家属签一下字吧。”
最后一句话,是那个过于可怕的夏天所留给他的,最后的结语。
第十二章
任谁也不会相信,一个烧到三十九度多的人会有心思拿着几件睡衣比划半天,只是为了看哪件比较好看。荆璨身体不舒服,又一直纠结在贺平意在场的情况下,到底要穿什么躺下,所以等贺平意拿了冰袋上来,换衣进度缓慢的荆璨还正攥着睡裤,刚抬腿要穿。
听见门响,荆璨弓着身,当下愣在原地。他僵硬地转过头,在目光触碰到门口的人的一瞬,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般不可收拾,脸上的红一下就蹿到了耳根。
而贺平意攥着个冰袋,看着面前两条白花花的腿,也有点傻眼。不过毕竟都是男生,这点场面还是能控住的,贺平意很快撇了下脑袋,回身,把关门的动作故意放慢,顺便提醒荆璨:“赶紧穿,别着凉。”
可话说完,他略微飘忽的眼神忽然发现了点不对的地方——荆璨的大腿内侧有很长的两道疤。疤痕盘踞,过于吓人,贺平意心中一凛。
“你……”
已经开口,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询问,所以话语打了个结,堪堪停在唇边。而荆璨本就单脚站立不大稳当,此刻又过于紧张,慌乱间脚尖竟然被睡裤的松紧带绊到。他挣扎着蹦跶了两下,猛地跪到了床上。
宋忆南这张床不是那种软软的公主床,更可怕的是,床的四周都有木头的床骨,荆璨的右腿膝盖径直跪到了床沿上,连贺平意都听到了一声闷响。
“啊……”荆璨瞬间痛得喊出了声,捂着腿,仰躺到了床上。
“摁住,”贺平意说着,赶紧坐到他旁边,“压住磕到的地方,不然会肿。”
“不用不用,”他刚要伸手去帮荆璨压,荆璨已经朝另一侧滚了一下,躲开了他的手,“我还好,不怎么疼,不怎么疼。”
荆璨这辈子都没这么尴尬过,他低头就能看到自己的大腿、内裤,一时间又羞又恼,要不是年轻、身体还行,恐怕早就血气混成一团,顶破天灵盖了。他慌忙从床上去捞刚刚被自己丢掉的睡裤,顾不得分辨反正就往腿上套。贺平意看着他通红的脸,以及眼底不自觉流露出的湿润之气,一下笑了,心说还说不疼?当他瞎么?
他轻轻的笑声像是更加催化了荆璨脸上的红晕,荆璨窘得快要把嘴唇咬破了,最后告饶般挑起眼睛,瞥了贺平意一眼,小声同他说:“你别笑。”
“好,好,”瞧见他委屈的样子,贺平意坐直了身体,连忙答应,“不笑。”
贺平意当然能理解荆璨要面子,看着荆璨迅速把睡裤穿上,他赶紧补救:“你这睡衣挺好看的。”
墨绿色的丝绸睡衣,配上荆璨非常白的皮肤,贺平意盯着他露出的一截脚踝,脑海中的评价就两个字:绝了。
他这么一说,荆璨本来已经在降温的脸更烫了。荆璨不敢再看贺平意,自己跑到床上,靠在床头,用被子把自己半张脸都盖了。贺平意使劲抿了抿嘴唇,克制住笑意,随后动了动身子,右手拿着冰袋伸到被子底下,把冰袋往荆璨的右膝上放:“敷一敷。”
冰袋太凉,刚一接触时,荆璨本能地缩了缩腿。贺平意感觉到,抬头看他:“凉?”
“嗯,”荆璨点点头,又慢慢把腿放平,“有一点。”
贺平意听了,便没有完全把冰袋放下,而是一起一落,耐心地帮荆璨适应这个温度。膝盖上的疼痛感慢慢消散,刚刚的那股窘迫之意像是也被冰块抚慰,消停下来,不再闹腾荆璨。
时间在这时突然变得悄无声息,荆璨穿着精心挑选的睡衣,浑身疼痛地靠在床头,贺平意则穿了一身黑色,认真地低着头。房间内两个人各有心事,谁都没说话,但如果此刻的贺平意能够抬头,看看靠在床头的人,就会发现这个人始终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从前荆璨一直觉得,看一个人看久了,也就不会觉得这个人好看或是不好看了,可对他来说,贺平意好像不一样。他总想去看他,寻他,似乎已经养成了习惯。
荆璨垂眸,想,对的,他一直是不一样的。
过了好一会儿,贺平意的声音才重新在房间内响起。
“对了,今天我还是不走了,我看你这床挺大的,等会儿给我挪个地睡觉。”
“啊?”荆璨懵了,“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啊?干嘛,收留我这么困难?”贺平意逗他,“你看这都几点了,我现在回去路上万一碰见个劫财劫色的,多危险。”
荆璨一直准备的辩论词都是“证明自己不需要贺平意整夜照顾”,此刻贺平意猛地将辩论焦点往他的人身安全上引,荆璨便什么词都没了。
“可是……”
“别可是了,没得商量,”腿上也敷得差不多了,再敷下去怕荆璨冷,贺平意于是站起身,一只手去扶荆璨的背,“躺下。”
因为那几张便利贴,贺平意决定留下来。不仅要留下来,他方才站在荆璨的卧室门口,在打开门之前就已经下了决心,早晚要把荆璨里里外外都吃透。
荆璨心情复杂地窝进被窝里,还在想着这种情况要怎么办。
毛巾裹着冰袋落到额上,荆璨的眼睛企图看向自己的额头,落在贺平意眼里,像是翻了个大白眼。他用手掌盖了盖荆璨的眼睛,沉声道:“闭眼,睡觉。”
荆璨听话地闭上眼,随后就听到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简单交代情况。虽然已经提前知道了,但当贺平意对着听筒说“嗯,我今天睡我同学这”时,他还是不可抑制地紧张了。
等贺平意挂了电话,荆璨忽然想到什么,他倏地睁眼,看着屋里的一个门说:“那边就是厕所,镜子后面有新的牙刷。”
“好。”
“桌子旁边的白色小柜子里有干净的毛巾。”
“好。”
“好像新的没有牙杯了。”
贺平意听了,无所谓地说:“我可以不用,或者用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