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云洗伸出一只手。云洗俯身,也向他伸手,问:“上面风景不错,你要不要也上来看一看?”
苏晏摇头:“我畏高。”
云洗说:“他也畏高。可我约他在辅楼最高层见面,他还是上来了。”他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哽咽似的轻笑,重又站起身,叹道:“罢了,上面风景独好,还是我一个人看吧。”
苏晏道:“我方才在后园入口,遇见几名杀手,险些被害。我怕对方还有后手,搜园时殃及你,这才回头想提醒你小心。”
云洗低头看他,神情隐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只几缕垂落的乱发被风吹动,语声缥缈:“该是我提醒你才是。小心冯去恶。”
苏晏诧然道:“你知道杀手是他派来的?这个案子……冯去恶是不是也牵涉其中?”
“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目标看似一致的两个人,往往只能互相利用。为了不牵涉到自己,将没有利用价值的合作者杀人灭口,不是很容易理解的事么?”
云洗冷冷道:“我不想再提这个人,脏了吹过的风。”
他沿着豁口坡度慢慢朝高处走,登上了三四丈高的墙顶。苏晏心生不妙,朝他叫道:“快下来——”
但云洗已如一只折翼孤鸿,断然向前倾身,跌下城墙。夜风卷起他沾染了污泥的荼白衣袂,和衣袂上那一枝清气绝俗的墨梅,也将他最后一句喟叹依稀送到苏晏耳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苏晏手提昏黄灯笼,望着阒无一人、空荡荡的宫墙顶。风从旷远的苍穹上吹来,把他的心也吹得空空荡荡,无根无凭。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
炙热体温贴上他的脊背,身材高大的男人从身后将他紧紧搂住,低声道:“你冷得像块冰,再不及时医治,皮肉伤也会伤及元气。”
这股热意仿佛提供了个坚实的依凭,使得轻飘飘的什么东西可以落地生根,苏晏心弦一松,闭眼软倒,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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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柒催鞭策马,连夜赶回了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的大门朱漆铜钉,气派又威严,两侧石狮怒目抬爪,造型狰狞。
沈柒面沉如水,手按绣春刀柄,脚步不停地穿堂过井,直奔内厅。
进入内厅,他单膝下跪,朝高踞首座的中年男人低头行礼:“大人,卑职前来复命。”
冯去恶一身御赐的猩红绣金飞鱼纹曳撒,腰系赤金銮带,华贵煊赫,威势夺人。他左手肘支着八仙椅的扶手,看似轻松惬意地侧着身,右手却始终搭在腰间绣春刀的刀柄上,森然审视着座下的心腹爱将。
“你可知,我为何要连夜召你回来?”
沈柒把头压得更低:“卑职办事不力,理当受罚。”
冯去恶又问:“这十年来,你是如何从一个小旗,步步高升,成为如今的正五品千户?”
沈柒恭声答:“都是大人抬举。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沈柒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冯去恶再问:“你可知,我为何要抬举你?”
“因为卑职对大人忠心耿耿,甘为犬马。”
“不错。因为你沈柒会办事、会说话,最重要的是,你对我忠心。忠心才是你的立命之本,一旦丢了忠心,你的命也要跟着丢了。”
沈柒抬眼看他,神情有些激动:“大人是怀疑我不忠?我虽愚钝,但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我眼下拥有的一切,官职、权力、钱财,全是大人所赐,甚至连性命都归大人所有。大人一声令下,我便赴汤蹈火,这颗忠心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大人如若不信,卑职也无从证明,此身是死是活,全凭大人心意。”
冯去恶嗤之以鼻:“说得倒动听。你若真对我忠心不改,缘何一个小小的太子侍读,至今取不动他性命?”
沈柒一脸惭愧,道:“每每我对他下手,他身上总要发生侥幸之事,要么便是外力恰恰来搅扰。我也纳闷了,怎么就是杀不了他。我怀疑……他是不是八字克我?”
冯去恶重重一拍扶手,怒极反笑:“八字?!你竟拿这种子虚乌有的托辞糊弄我!”
沈柒也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摇头道:“卑职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太过荒谬,还望大人恕我失言。求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就是豁出性命,也要取苏晏的首级。卑职愿立军令状,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他语声铿然激切,杀气横溢,手中刀锋也不自觉推出寸许,倒叫冯去恶有些摸不透真假,心道莫非真有八字相克一说?
都说宁可错杀,不可错信,再让沈柒去杀苏晏,冯去恶不放心。但如果只是因为在这件事上数次失手,就认定沈柒不忠将他处置掉,又觉得有些浪费。
毕竟像沈柒这样得力的手下,整个北镇抚司也挑不出三五个。
更何况,他若真对苏晏手下留情,又图什么?那小子不过是个五品闲职,人微言轻,即便因能言善道受到东宫青睐,吸引了皇帝的注意,也不过是一时新鲜,长久不了。图色?那小子样貌倒是上乘,但这么多年从未听说沈柒喜好男风。哪怕临时起意,按照他的性子,大不了先奸后杀,又为何要拼着重罚保全对方?
冯去恶慢慢思忖,越发举棋不定。
沈柒一再失手误事,不可不罚,否则自己这个指挥使威信何在,其他手下也会心中不服。
既然他自称忠心,愿意赴汤蹈火,那就吃个重刑,看他是心甘情愿,还是心生怨怼。
冯去恶终于拿定主意,对沈柒道:“你既自知办事不力,理应受罚,那就说说,该怎么罚?”
沈柒道:“任凭大人处置,卑职绝无二话!”
冯去恶微笑:“我听说,诏狱诸刑中,你偏爱‘梳洗’和‘弹琵琶’,说是逼供效果最好?”
沈柒低了头,脸色发白,咬牙道:“大人是要卑职选一样,还是都领了?”
“都领了吧。”
“……是。”
沈柒起身走了两步,冯去恶又改口道:“还是选一样吧。你这条命,还要留着替我办事。”
“是。还请大人为我择刑。”
冯去恶摸出一枚铜板,随意丢在地板,正面朝上,于是说道:“‘梳洗’。”
沈柒点头,二话不说往诏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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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房四壁炬火熊熊,映照出满架刑具,幽幽地闪着寒光。经年血污积在地板缝隙中,刷都刷不掉,与潮气、浊气混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冷腥味。人在这里待久了,也就如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
沈柒脱了曳撒和中单,只穿一条皂色绉裤,赤着上半身。
火光将他深蜜色肌肤照成古铜色,仿佛泛着健美的油光。他上身肩宽腰细,六块腹肌排列整齐,极为漂亮,后背肌肉线条劲实又不失流畅。
行刑的小旗看得入神,恍然回神后,目露遗憾之色:“真要上‘梳洗’?千户大人还是去求一求指挥使大人,换个刑吧?”
沈柒趴在刑凳上,淡淡道:“不必多言,上刑吧。”
小旗去拿牛皮绳索,要将他手脚紧缚,以免受刑时疼痛难忍而挣扎打挺。
沈柒道:“不用绑,我忍得住。”
小旗只好放下绳索,低声道:“卑职也不愿如此,但若不实打实地上刑,怕指挥使大人那边饶不了我。”
沈柒道:“不怪你。动作利索点,让我少受点罪就行。”
小旗点头,舀了一勺沸水,慢慢浇在他后背上。
沸水浇肉,嗤嗤地冒出轻烟,皮肉当即被烫得发白起泡,沈柒闷哼一声,手指如铜箍般紧紧扣住刑凳边缘,额际汗如浆出。
如此又浇了四五勺,整个后背皮肉都烫个半熟,沈柒牙关紧咬,硬是没有发出半声呻吟惨叫,只是十个指甲生生折断,双腿将铁刑凳绞得咯吱作响。
小旗放下木勺,又拿起一把布满棘刺的铁刷,紧张地攥住手柄。沈柒若是叫痛求饶,他心里还舒服些,但这份诡异的安静,却让他胆战心惊,声音微颤:“卑职要动手了。”
沈柒喘着气,喝道:“快!”
小旗把心一横,铁刷一下一下耙在他后背,烫得半熟的皮肉立刻绽裂,随着棘刺勾挂,丝丝缕缕地被揭下来,红的,粉的,落了一地。行刑中并未流多少血,因为连血也被烫熟了。
沈柒在生不如死的剧痛中咬死了牙关,满嘴都是血腥味。天灵盖仿佛炸开,脑浆随着一下一下的“梳洗”溅射出来,除了疼痛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活着的证明。
他看不见,听不清,触不到,只是无休无止地疼痛。
佛经上说,十恶不赦之人,会堕入阿鼻地狱,应是如此光景。
脑浆仿佛流尽,思绪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只是疼,他忽然从这极致的疼痛中,嗅到了椴花蜜的味道。
那么馥郁甘甜的味道!仿佛只要将它一饮而尽,之前受的所有苦楚就都值得……
沈柒仰起头,脖颈拉出惨烈的曲线,想到眼下为苏晏所吃的每一丝苦头,将来都必在他身上用百倍千倍的欢愉补偿回来,地狱与极乐,是不是本就一体两面,此消彼长?
他从喉咙深处,挤出“嗬嗬”的气音。
行刑的小旗以为沈千户终于忍不住哭痛,再仔细一听,他竟是在笑!
笑声低沉、扭曲而又吊诡,伴随着皮开肉绽的酷刑,鬼泣枭啼般回荡在这阴森森的刑房,令人毛骨悚然。
都说沈七郎生了一副夜叉心肠,对人手段极毒狠,谁料他对自己更狠!小旗手一软,铁刷落地。
他慌忙弯腰去捡,却听沈柒嘶哑地问了句:“如何连刑具都拿不稳?”更是心惊肉跳,再没有下手的勇气,草草两下,结束了行刑。
沈柒趴在刑凳上,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时不时发出一声狞笑。
小旗战战兢兢给他稀烂见骨的后背敷上伤药,用纱布一圈圈缠扎,又端来一碗煎好的曼陀罗水。
沈柒不屑道:“我不喝这个。”
小旗劝道:“喝了能止痛,否则接下来的几日将十分难熬。”
沈柒慢慢坐起身,将药汁泼进火盆,把空碗递给他:“我房中有一罐椴花蜜,你去取来泡水。”
小旗应声去了,不多时,端了个小碗回来。
沈柒刚抬手去接,姗姗来迟的鲜血泉涌而出,将纱布浸得湿透。
小旗忙不迭扶他趴下:“可不能动!须得结结实实趴上十天半个月,待到新肌生出,创口黏合。否则牵动筋骨脉管,血流不止,恐有性命之危!”
他将蜂蜜水送到沈柒唇边,看他吃力地小口啜饮,忍不住抱不平:“指挥使大人素来看重千户大人,何以小错见罚,还动用如此酷刑,未免有些刻——”
“闭嘴。”沈柒冷冷道,“指挥使大人行事自有道理,岂能容你妄加指摘?谁给你的狗胆!再让我听见,割舌剥皮,也让你吃个教训!”
小旗噤若寒蝉,服侍他喝完蜜水,拿着空碗出去。
在甬道里,他卑微地朝冯去恶跪地行礼:“小的为了试探沈千户,不得已出言冒犯指挥使大人,求大人责罚。”
冯去恶盯着刑房铁门,满意地扯了扯嘴角,转身离开。
第四十一章 三口热锅烙饼
苏晏在崇质殿的房内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松软床褥上,从头到脚都被清理干净,手臂和大腿上的伤口也被重新消毒包扎过,敷了上好的金疮药,正热辣辣地钝痛着。
豫王坐在床沿,把玩从他身上解下的金丝软甲,见他醒来,随手将软甲搁在枕边,说:“这是难得的护身宝物,你收好了,关键时刻提前穿上。”
护身甲虽珍贵,但豫王认为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故而并不将之放在心上,也没有问苏晏是从哪里得来。
苏晏挪动着想要起身,往左翻压倒伤臂,往右翻压到伤腿,恼火地仰面朝天躺回去。
豫王故意问:“怎么不唤我帮忙?”
“不敢使唤贵人,怕犯上。”苏晏对他余怒未消。
豫王失笑:“那你当初拿棋盘砸本王的脸时,这么就不怕?”
“王爷还好意思提!明明身手了得,却假装避不开险些挨打,还假装磕到腰,也不知做戏给谁看。”苏晏白眼看床顶的石青缎广绣花鸟挂帐,“我现在甚至怀疑,那日你一副急色模样也是三分真七分假,故意戏耍我。”
自然是给你屋顶上的锦衣卫探子看,豫王心道,却不说出口,转了话锋问:“这个案子你打算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