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院。”石峰拽着缰绳,话音刚落,裴熠就冒雨大步流星。
修竹从萨沙府里出来费了些功夫,来的时候还误打误撞遇上了纪礼,此刻两人正面面相觑的打量着对方。
直到听见裴熠的声音近了,才倏的松了一口气,裴熠不知道纪礼也在里头,刚要说话就听见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表哥。”
“侯爷。”
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却在看见裴熠还未来的及换下湿脏的衣物的样子,又不约而同的犹疑了一声。
司漠从外间取了干毛巾和热茶,催着裴熠去换衣裳,又过了半晌,这才回来。
裴熠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梭巡,隔了片刻落在纪礼身上,问:“有事?”
纪礼磨磨唧唧的从怀里拿出一张名帖,递给裴熠,说:“小王爷在玉楼设宴相邀,他早些时候来你不在府里,便叫我把这个带给你。”
裴熠手指抵在发烫的杯盖上,无声的摩挲着,看了桌上的名帖一眼,说:“我这刚领了差事,忙得很。”
他估计赵彻多半也是担心裴熠拒绝当众被佛了面子不好看,这才叫纪礼传话的。纪礼看了一眼修竹,清了清嗓子说:“设宴那一日正好你休沐。”
裴熠今日第一天当差,有人却连他何时休沐,休沐要做什么都安排好了,这种事自然不会是纪礼对赵彻说的。
裴熠拨开茶沫,饮了一口,才说:“他设哪门子宴?”
这个问题纪礼事先料定裴熠会问,所以他也问过赵彻,当下便胸有成竹的说:“千机营不是在募兵么。”他递给裴熠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后话不言而喻。
“他父亲是千机营左提督,募兵的事与他有什么相干。”裴熠说。
“我也这么说的。”纪礼叹气:“直接让他爹带他去不就行了,可是他就想和其他人一样,不愿在他父亲手底下干。”说到这里纪礼似乎感同身受,“话说回来,谁愿意被老爹盯着呢。”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司漠收了支杆关了窗,端了些冰块进屋,现下屋里凉得很。
一直在一旁未曾说话的修竹忽然开口:“既然如此,那设宴请侯爷做什么,难道其他来招募进来的人都要请一趟?”
纪礼被他问的呀口无言,顿了片刻起身问道:“你是何人?”
修竹并不答话,他身份尴尬,若说是护卫,裴熠身边平时只有司漠,若说是客卿,定安侯回京不久,以定安侯的为人,实在不太可能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结交上不问一句就直接上门的人,因此这话只能由裴熠来解释。
“倒是忘了。”裴熠说:“谢公子是我从禹州结交的好友,他在谒都无亲友,我便邀他先在府上住些日子。”
裴熠是从血海尸僵里淌过来的人,所以其实谁照应谁一目了然。
能成为裴熠的好友当又过人之处吧,纪礼在心里判断,眼前这个人气质不俗,眉眼间透着一股子英气,面对身居高位的定安侯也不卑不亢的。
他起身行了个礼,忽然听见裴熠问:“你也想来千机营?”
修竹神色微怔了一下,道:“能在侯爷手下有一番作为,自是求之不得。”
他在萨沙那边的任务已经完成,眼下谒都风云初起,他既然已经蹚了这趟浑水,就要彻底蹚进去看看。
“那正好。”高了半天纪礼才明白他和裴熠是上下属关系,于是也便不再见外道:“那过几日谢公子与表哥一起来。”
修竹微微躬身。
纪礼在侯府用了晚饭才回去,走的时候外头的雨已经停了,檐上的积水滴滴答答的淌下来,落在石板上湿漉漉踩出咯吱的声响。
“侯爷想让我进千机营?”修竹沾着泥水的鞋踩在在氍毹上,抬首问:“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侯爷今天的火可点着了?”
裴熠说:“赵王请我入的局,他准备的那样妥帖,就等着我看在军中如何立威,我要不遂了他的愿,岂不辜负了他这番良苦用心。”
修竹说:“他这样做,想拉拢你的意思明显。千机营从上到下都是家底厚的主,这样的差事不似巡防营那般辛苦,也不必像禁军那般时时将脖子悬在腰间,混个官职,地位说起来也是谒都三大营之一,最是适合他们这帮养老的。”
“水越深,名堂越多。”裴熠说。
“没想到你一下子就承了赵王爷这么大的人情。”修竹侧目轻笑了一声。
“报应不爽啊,这不就要还在他儿子身上了。”裴熠笑说:“你也同去。”
*
赵小王爷做东,排面十足,他且没说明缘由,但赴宴的冲着他老子的面也不敢不来,除了那些平日混在一起的些个权贵,有不少是谒都名噪一时的儒学文生,这一日,文人武士将玉楼堵得水泄不通。
有官职在身的都在二楼的雅间。
赵彻长得还算中正,因与太后是姑侄关系,格外张扬,一开口,便是开了屏的孔雀,他腰间扎着条金丝蛛纹带子,外头套着一件同色的袍子,最扎眼的是他腰上挂着的那枚翡翠玉佩,远远看着,这身看着和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没什么两样。
玉楼在谒都的南街,临着一条贯通到城外的护城河,河上多是轻舟画舫,时常有些诗酒兴浓的到了夜幕西沉的时候,租上一艘轻舟请上几位好友沿着长河秉烛夜谈。
画船听雨眠,春水碧于天①。大抵是如此。
此时正值白天,河道上靠着边停着几艘画舫,沿河岸边尽是一些来往的路人,白天与晚上便是两种风景。
裴熠在玉楼门前翻身下马,玉楼里的掌柜一早就为着今日着宴席做足了准备,眼下只要是在玉楼下马的必然是谒都有头有脸的人。
他鞍前马后,招呼伙计牵了马,亲自将人送到二楼。
裴熠入了席才察觉到这个宴席的阵仗着实大了些。
“侯爷来了。”赵彻招呼他,“侯爷请上座。”
裴熠今日不当差,穿的也随意,只着了见淡青色的外袍,席上空的位置不多,裴熠随意挑了个就坐下去。
在座的都是一些有官职的,还有一些便是齐青纪礼这样,家里有人当官的。
赵彻身边站着个熟人,那人脸色与在座的各位都不尽相同,始终沉着,也不知道是他是不是生来就这样。
韩通依着尊卑行了礼。
裴熠笑说:“今日不当差,韩副统领不必多礼。”
“是啊,韩大人,今日是我请诸位来开心的,定安侯都不见外,你也坐吧。”赵彻平素不怎么喜欢韩通这个人,他认为韩通是个死脑筋遇到事不知变通,但赵同安昨天说叫他给韩通也送到名帖,他这才把人叫来了。
“是。”听裴熠这样说,韩通依旧是黑着脸,但语气却明显温和了下来。
赵彻见状仰头一笑,其余人看他笑也跟着笑,韩通那张黑脸瞬时变得又黑又红,然而就在这时,外间珠帘被人挑了起来,接着便是一阵爽朗的声音。
这笑声过于耳熟,裴熠随席间其余人的目光一起看了过去。
霍闲今日倒识趣,没有喧宾夺主,只穿了件藏蓝色的长袍,没了那大红袍子笼着他,美人减了三分媚,倒是显的有几分清逸,可惜那张脸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是个祸害,连笑的模样直勾人心窝。
他这人自来熟,不等主人开口便朝着裴熠身旁的位置落座,坐下去了才道:“抱歉,我又来晚了。”
大伙儿对他的晚到已经见怪不怪,也无人在意。
赵彻挑眉笑说:“不知道还以为世子府有什么珍宝,世子这总舍不得出门。”
这才没几日,他就又恢复了原样。
对于眼前这位看似好脾气实则是窝囊的世子一群权贵都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笑闹。
纪礼正要阻止,被霍闲一个眼神给暗示了回去。
世子这心还真够大的。纪礼看了他一眼,在心里默默的嘀咕了一句。
自霍闲进京以来,也有大半年了,仔细想来,别说红脸,就连红眼他也没见过,饶是如此,纪礼也不觉得他当真是个没有情绪的人。
“有什么稀奇的。”有人起哄说:“若不是世子生来便如此,只能是一个原由了。”
这人的话让裴熠想起庄策从前跟他说过的。
那时候父亲兵败刚传回谒都,裴熠生了一场病,醒来时只有庄策在旁。
裴熠问:“人人都说父亲是大祁的战神,为什么战神也会兵败。”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被人叫做战神的将军并非铜墙铁壁,他和常人无异,会生病,会受伤,会流血,也会死。
庄策看着他,长叹了一口气,裴熠后来才知道那是无奈。
“有时候最可怕的往往不是刀剑,而是人心。一个人越是看起来平和,就越是危险,这样的人心中若是藏着一件事,必然是惊天的事,一旦叫人窥破,绝不是手起刀落那般痛快的被结果。”
裴熠想,霍闲也许就是这样的人。
对于他的沉默和回忆,席上的人毫不知情。
纪礼对此很好奇,忍不住问道:“什么原由?”
裴熠的余光瞥见霍闲,发现他似乎也毫不在意的笑。
可他的笑与旁人不同,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勉强,他侧脸的轮廓线条流畅,肤色也生的极白,若不仔细竟然都瞧不出那点若隐若现的梨涡。
裴熠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梨涡里竟然笼着些魅惑。
裴熠被心里蹦出的两个字吓了一跳,迅速收回目光。
“藏着美人呗。”那人特意将“美人”两个字说的极重,正是因为私下霍闲不在的时候,他们这般戏谑的称呼他,然而雁南民风开放,常有捕风捉影的男色之事传到谒都。
“什么美人?”纪礼还想再问,却听见赵彻忽然打断他,说:“既然各位都到了,那......掌柜的,便开席吧。”
掌柜躬身退了下去,伙计们撤出中央的长桌,换上小案,不时,帘子后头的姑娘们便随着丝竹声款步上前。
这便是赵彻命人请来舞娘。
这宴席的前菜竟然真的是一曲蔓妙游蓠的舞蹈。
“你看舞的如何?”霍闲忽然侧过身看向裴熠。
裴熠又看了那些舞姬一眼,“禹州歌舞平庸,还能如何。”
霍闲一笑,似乎得到的是意料之中回答,便抬眸朝舞女们看了一眼。
不知哪个吃醉了酒的纨绔,忽然起哄说:“听闻雁南人最善歌舞,向来世子从小也是耳濡目染吧。”
雁南王好色,众所周知,这话中的意思,但凡脖子上顶着脑袋的人都听得出来是什么。
霍闲见裴熠也一副看戏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对闹事的人说:“是啊,只可惜我于歌舞一事实在不懂。”
那人本想借试探霍闲是否会生气,结果对于雁南王莺歌燕舞的被人诟病,他根本不在意,反而还跟着一起打趣。
听他这样说,本就看热闹的人更是放肆了起来。
席间笑声四起,见赵彻出口阻拦,这些人便更加肆无忌惮,那人继续说:“歌舞不佳,旁的呢?”
霍闲在谒都无权无势,唯一的靠山便是燕贵妃,可燕贵妃在前朝并无任何人可以依附,全凭天熙帝恩宠,帝王无情,这种恩宠说没也便没了,正是因为心知肚明,才没几个将他放在眼里。
那人见状冲外间伙计招了招手,片刻后,跳舞的人撤了下去,帘外被人带进了几个丫鬟,那些个丫鬟不似其他下人,虽穿着无异,进来时却有些神色慌张,低着头似乎在发抖。
满座的人见状皆是一脸问号。
此时那刚刚放话的人出了列,这人也是千机营的,是赵彻表了又表的表兄,名叫郑望。
郑望说:“诸位只喝酒那就太没意思了,鄙人不才,学了个新的吃酒玩法,今天为在座的诸位助助兴,怎么样?”
“什么新玩法?这些姑娘们难不成是来唱曲的?”
郑望嗤笑了一声,道:“唱曲的玩法早不时兴了,再说了,说起唱曲,谁能比得上霓裳阁的金嗓子。”
别人一听,也觉得在理,因此更加好奇他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