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的怎么样了?”裴熠抬眸问他。
“萧琼安在谒都并无亲朋,早年间是从外乡来的,但没人知道是哪个外乡,我反复查了他身边的人,并未查出他与朝廷有何牵连,侯爷......”修竹神色一顿,说“我们会不会寻错了方向?”
“应当不会,霍闲没必要那这个节外生枝。他在谒都就当真没有任何一个依靠的人?”裴熠还是不信,那日见萧琼安,虽只是匆匆一面,但那人气质出尘,绝非一般的市井商人,他虽身残,却双目澄澈,带着一股子凛然正气,看一个人,能从他的神色里看出端倪,裴熠断定自己不会错看。
“没有 .....”修竹顿了顿又说:“哦,对了,他与庄先生似乎相识,得了名画典藏便会着人送到掬水月,但,也就是泛泛之交。”
“庄先生?”裴熠忽然想起他那一身凛然气质为何熟悉了,那分明是他幼时听庄策讲书之时的模样。
“还听说他最近得了关外孤本,大抵会着人送到掬水月。侯爷是否要去一趟?”修竹试探着问。
他有什么心思瞒不过裴熠,当下裴熠便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反问,“你想去见庄先生?”
“我......”被裴熠一眼看穿心思后,修竹有些尴尬。
“你虽未曾拜先生门下,幼时先生讲书你和阿衡都听过。”说到这里裴熠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世事变迁,你们两家经历巨变,阿衡早已不在,你如今回来了,老师见到你无恙也定欢喜,如今你身份不会叫人起疑,过几日你随我一同前去。”
十年前,谢家和乔家同朝为官,谢思域以探花郎入仕,历经更迭变迁,在朝中清廉数十载,而乔堰是老定安侯高叔稚的副将,一个沙场战将,一个舌战群儒,当时朝野一片赞喝,都道文有谢思域,武有乔堰,大祁何愁强大,这般追捧却仍旧难逃厄运,不过两年,乔堰便被判以勾结外党祸乱朝纲为由下了狱,而谢思域则因当堂辩驳视为乔堰同党,两家均落的勾结外党,以谋逆罪被抄了家。
十多年了,修竹仍旧记得自己是如何亲眼见到父母人头落地的,又是如何被人追杀从谒都一路逃到禹州的。
“阿衡...”修竹双目泛红,握拳的双手降脂苍白,他虽一步未动,但这声阿衡早已经出卖了他愤恨的心情。
裴熠叹息道:“阿衡若还在,定然是骑马射猎刀枪剑戟样样都是拔尖的。”
“阿衡自幼聪颖,学东西也比旁人快。”修竹垂眸:“侯爷说的对,繁荣下的暗流是最要人命的,当年阿衡遇上的定然比我遇上的要更恶劣百倍。”
若非如此,那样心性坚定地一个人怎么会坚持不到出谒都就死于非命了呢。
裴熠沉声转过头,掩了眼中难以平复的同情。
修竹沉吟片刻,说:“我必然要查清谢家和乔家当年事的真相。”他似是怕裴熠犹疑,坚定的说:“只有这一件事。”
“我带你回来,本就是为了这个。”裴熠拍了拍他,安慰到:“阿衡不在了,但你还在,你当然要去查,只是若不能将敌人一击击倒,则需要忍,你可明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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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窥光(一)
当年谢乔两家相继出事后,朝中人人自危,太后扶持天熙帝幼年登基,劳苦功高不假,但她独揽朝纲,长期专权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幼帝无实权,便是从那时起,朝廷党派之风才慢慢有了新的动向。
朝廷的老臣都还记得谢乔两家是怎么从朝堂清流沦为通敌叛国的罪人。
玉楼一案,官府办的干脆漂亮,谒都上下一片赞扬。
裴熠休沐那日便早早的带着修竹骑马出城。
谒都方寸之地都是金银,只有城郊还算宽阔,踏云出了城便脱了缰似的狂奔,它太久没有这般驰骋了。
“先生住在这远郊荒山。”修竹打量着四周说:“清净得很。”
“自然是为了清净。”裴熠勒了缰绳,踏云是匹良驹,颇通人性,主子一举一动它便能立刻会意,此刻便慢了下来,裴熠望着城郊一座座笼着轻纱的远山,道:“是先生笔墨下的青山绿洲,他在此颐养天年是再好不过的。”
其实裴熠怎会不知庄策辞官并非是为躲清静,他虽身在荒郊,却与书常伴,编撰的书籍在大祁遍布,他依然在用自己的一己之力传业授道教,授尚未入仕的学子。
若非辞官,以他的性格,恐怕阿很难暗度晚年,裴熠知道,自己每来一回,必然少不了要提及先生痛心疾首之处,故每来掬水月前一日必然让人前来相告,得了允许第二日才会出城。
两人又行了一段路,到了掬水月小庭前,理了衣裳翻身下了马,隔着云雾,远远地就见到上回沏茶的小厮在门口等他。
“先生有客人在?”裴熠系了缰绳在院门口问他。
小厮行了礼,说:“先生故人到访,是来送书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裴熠和修竹四目相对,怔了怔,便跟着小厮进去了。
院内栽着这个季节才盛开的花草,满庭的馥郁充沛,给荒郊增添了一抹温馨。
裴熠就在院中候着,小厮微微欠身,缓步进了屋,片刻后又出来迎他们,裴熠进了屋才知道这位“送书的贵客”不是旁人,正是玉楼的那位气宇不凡的萧琼安。
他身着杏白的宽袍,周身透着股书卷气,越发显得清逸,和霍闲那种冷白有所不同,带着和煦的意思。他坐在轮椅上,膝上盖了条蜀织的薄褥,身旁并无多余的人伺候,他面上隐含笑意,比那日在玉楼见到的从容的多。
他这般镇定仿佛玉楼的案子与他毫不相关。见着裴熠便微微颔首,道:“侯爷恕在下失礼,腿脚不便,莫要怪罪。”
听他这样说修竹顿时有些疑惑,相比起来,裴熠就从容多了,他笑迎。
转身朝庄策行礼,道:“先生,学生又来叨扰了。”
庄策忙笑着起身,扶着裴熠的手,欢喜道:“你多来看我,我高兴的很。”
说着便与他介绍起了萧琼安:“熠儿,这位萧公子,想必不用我多说你们也已经相识了。”
玉楼一事早就传遍了谒都的大街小巷,饶是身在远郊的庄策也有“只身不出门,天下事皆知”的本事,对此他自然是清楚的。
“侯爷京中新贵,京中哪还有不认识侯爷的”萧琼安温声说:“前些日子侯爷在玉楼遇险,全怪在下平时管教不周,让恶人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混进玉楼,幸好侯爷无恙。”
这种不动声色的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的本事他倒是信口拈来,这样说话倒是有商人的烟火气了。
“萧公子不必自责。”裴熠只用一句话打发了他便不再理会,倒是一直默不作声的修竹这会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位温润如玉的公子。
似是修竹目光太过凌厉,萧琼安有所察觉,忽然道,“方才进来,见先生院中的花开得甚是动人,可惜我进出不便......”
“修竹。”裴熠说:“萧公子想信步闲庭,你发什么愣呢?”
修竹疑惑片刻,才咂摸出裴熠话中的意思,道:“萧公子,我同你去。”说着便走到萧琼安的身后,推着他的轮椅出了门。
“先生今日有客,信中怎不言明,我好缓一日再来。”裴熠见人都出去了,才扶着庄策坐回去。
“缓什么?”庄策笑道:“你想知道琼安是什么样的人,何不自己亲眼看看。”
见裴熠不语,庄策又道:“那位同你一起来的是何人,我方才听你叫他修竹......”
裴熠深吸一口气,犹疑了半晌,他手落在茶盏上,杯盖落在杯口上的声音仿佛给了他某种勇气,他抬眸重新与庄策对视:“不瞒先生,他是十多年前因勾结外党被抄满门的谢思域的独子谢锦。”
如今提起谢家,已经无人忆起,但尚在朝野的老臣却都讳莫如深。
谢家祖上是寒门状元,从贫民里走出来的官都深知民生之苦,谢家三代单传,代代皆是才子,只是世事总是无常,清流如谢思域,竟是因贪渎而勾结外党,被判了死罪。
“当年谢家出事后,抄了家,他侥幸逃过一劫,一路乔装成流民躲避追杀到的禹州。”裴熠说:“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只剩下半条命。”
闻言,庄策一惊,怔了半晌,才说:“他死里逃生,你怎么把他带来这里?这不是要他命吗?”
“经大夫妙手,他模样已经不似从前。”裴熠说:“他还记着幼时先生的教导,知道我要来拜访,所以求着我今日一同来了,先生,他......”
裴熠还欲再说却被庄策抬手拦下,他思索了片刻忽而笑了起来,“好啊,真是太好了,他也还在人世,这孩子自小聪慧,原以为会想他父亲一样入仕。”说到谢思域,他眉宇之间又流出一丝忧虑之色,目光随之飘到了屋外的小院。
盛暑烈阳当头,浓醇的墨绿都在璀璨的日光里,修竹背朝骄阳,站在右侧替人当了光。
萧琼安先是一愣,随机嘴角浮出一抹笑意,他腿脚不便,便微微欠身算是谢意,修竹并不理会,他抱胸站在原地听萧琼安对花草的见解,时而回上一两句。
良久,庄策望着外头两人说话的声音,似有感叹道:“谢思域一身傲骨至死不屈,若泉下有知,他的遗孤尚在人世必然欣慰。”
裴熠本以为庄策会责备他,毕竟修竹的身份特殊,无论如何,远离谒都才是保全他最好的办法。
裴熠说:“先生不怪我,他应该远离谒都是非才是。”
其实在得知修竹是谢锦的时候庄策也的确闪过这样的念头,但只是一瞬间,有些人活着不止是为了活,乔堰如此,谢思域如此,乔衡和谢锦也是如此。
“话虽不错,可有些事,譬如公理正义,总有人要涉险的,他是谢家人,自有谢家的傲骨,你带他回来是对的。”庄策轻笑了一声,自嘲道:“总不能都像我一样,惧了,便离的远远地。你们都还年轻,社稷需要你们,我知你既无觊觎皇权之心,也无党争之意,可文武两样,这些年你可曾摈弃一日?”
裴熠顿了顿,抬眸说:“先生自然更清楚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的道理,皇上亦非圣祖也非先帝,我强身健体多读书,还不是为着能陪先生多下几年棋。父亲不在了,师恩亦如亲恩。”
“你啊,你啊。”庄策饮了面前的茶,说:“越发油嘴滑舌了。”
裴熠倏忽一笑,起身给庄策添了茶水。
“不过我要与你说。”庄策望了门外一眼,他说:“琼安是个好孩子,他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若非有这一身的才学,他这样身有残疾的人,哪里活的到今日,玉楼的事他已与我说明了,你怎么看?”
裴熠未料到萧琼安会先他一步将这件事先跟庄策坦白,可这样一来,他对萧琼安的质疑也便只得渐渐消睨,这点线索到了这里似乎有断了,裴熠思忖片刻道:“赵王对我任千机营心有不满。”
“不。”庄策非常坚定的说:“月夕宴是个好机会,你和成安王此次回京,太后定要指婚,赵清梦也是到了待嫁的年岁,赵王再不满也不会挑这个时候,还是在他儿子宴请你的席上做手脚。”
“先生洞察千里,我也知道赵王爷不是这么冒进的人,可有没有可能还有另一种情况?”
庄策盯着他稍皱了眉,琢磨片刻后说:“也许不是他做的,但他却未必全然不知?”
裴熠点头道:“不管成功与否,他都不沾这个污。现在看来,那人也是因此才胆敢放肆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就下手的吧。”
“不无可能。”庄策用力一拍,桌上的茶盏虚晃了,须臾,他说,“赵同安素来有着异于常人的洞察力,倘若他真不知情,恐怕此事便不会发生。”
庄策是三朝重臣,官至太傅,他早些年娶妻生子,也是有过几年灯火可亲,家人闲坐的光景,只是妻儿宿疾缠身,终是没能留住,那之后他一门心思放在朝廷,他与赵同安同朝为官几十载,此人是何心性,他一清二楚。
若非他放任,且知道这把火烧不到赵王府,怎么会让自己儿子身陷囹圄还险些跟着丧了命。
裴熠恍然,将那日在玉楼发生的事,仔仔细细的讲了一遍。
“雁南世子?”听了裴熠的话庄策似有所惑,问他:“都传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怎么此事还与他相关了?”
裴熠顿了顿,不知为何,这个人身上罩着层层谜团,引人探究,总有种叫人无从说清楚的感觉。
“合该让先生见一见,此人亦正亦邪,雁南与谒都并无利弊牵扯,他如此行事又藏的这么深,不得不令人起疑。”
庄策见状不仅没有担忧,静静地听他说完之后反而忍不住笑,“还是头一回听你说别人藏得深,听你这样说,那位世子定然不似传言那般不堪。”庄策说“你记住,但凡是大祁国土的藩王,无论东都还是雁南,都不会与谒都没有利弊,有些东西是抽丝剥茧才看得清的,你要亲手去扒扒看才知道。”
“亲手扒?”裴熠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呛了一口茶。
“你想知道你就要亲自动手,你看到的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否则你还指望他自己到你面前来让你一探究竟?”庄策指了指搁在蒲团上的帕子,示意他自己擦,裴熠尴尬的说:“学生明白。”
“不论他目的是为何,既没有要与你为敌的意思,若是如你所说他这般心思深沉,你若不能远离,最好的便是要将他揽入盔下。”
裴熠差点又呛了出来,幸好那口茶还在没送进嘴里,他搁下茶水,问:“有这个必要么?”
庄策看着他,说:“你掂量掂量?”
倒不是必不必要的问题,裴熠行军下手又一批死心塌地的跟着他上阵的兄弟,靠的是什么?寒冬岁月里一起吃一起睡,天灾之时将自己私库拿出来分粮,杀敌永远是自己打头阵,如此舍命舍财才有了这般忠心不二的禹州军,但霍闲,他一不穷困,二不潦倒,即使招揽,裴熠也无从下手,何况那般阴诡多变的人,即使投诚,谁又知真假?
作者有话说:
这个文写起来比较慢,脑袋都快秃了。
追更辛苦了,双向奔赴什么的最甜了......(这不算剧透叭?)
第22章 窥光(二)
与庄策道别的时候,萧琼安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
谁也没想到这位金贵的商人来荒郊就只带了两名随从。
裴熠与修竹站在院中看着他由那两人扶着上了马车,车夫不疾不徐的赶车远行。
烈阳当头,炙烤着葱郁的灌木,金色的光笼着马车,铺在车盖顶上,车马倒影投在灼热的大地,里头的人掀了车帘笑着道别,他眼底的光却丝毫不亚于外头的骄阳。
“今日多谢些公子相陪。”
裴熠回过头,却见修竹满脸不屑,十分敷衍的拱了拱手。
“好孩子。”庄策年岁已老,手劲却大,他抓着修竹的手不觉一紧到:“回来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