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他们睡了。
然后,杨远意才会看见他,进而考虑给他点什么。
成年人不会无条件无底线付出金钱和时间,得到的同时一定要有所舍弃。方斐太懂这个道理了,不是没人曾对何小石表示过想要跟方斐有“进一步的发展”,但他宁可被封杀,失去工作机会,也不想轻易地为谁俯首。
传来传去就成了烈星影业的副总当众大骂他“不识抬举”“装什么高岭之花”,所以倘若杨远意了解过他这四年的遭遇,应该知道方斐拒绝过不少人威逼利诱,明示暗示。
那么,他会有成就感吗?
在方斐对他更主动的时候。
比如现在,方斐站在车边目光明亮地仰望他:“杨导,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发动车子的男人侧脸望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地下车库竟很是温柔:“电话号码,门禁卡,密码锁都给过你了。”
“你想不想吃我做的饭?”方斐问。
杨远意略意外,笑得十分英俊:“真的吗?我还没吃过。”
“那过几天。”
“好,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有空。”
目送奔驰开出拐角,方斐一摸脸颊,才发现自己刚才笑得挺灿烂。
是否深爱有待商榷观察,但毫无疑问方斐迷恋他,能从他的回应与强势的命令口吻中获得前所未有的快感。
杨远意走了,他也该上楼,然后找个出租车或者去地铁站找傅一骋。方斐心情很好,低声哼着最近喜欢的一首民谣转过身。
身前不远处传来的声音却一下子戳破了他心满意足的泡泡。
“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方斐脚步微顿,他站在台阶下仰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漂亮脸蛋。
桃花眼,瘦高身材,栗色头发。
夏槐靠着出口处的玻璃门,微微环抱胳膊,挂着他广告海报上的标准微笑,眼神却冷得要命,向他轻轻一扬下巴。
前任见面不是脸红就是眼红,方斐不想和夏槐起冲突,更不想知道他怎么突然出现,只一门心思避开。
夏槐是知道杨远意的,也知道方斐和杨远意关系非比寻常。
几年前他就因此闹过一次,单方面要收回“分手”的气话。方斐当然不肯,夏槐说那他就把方斐陪监制喝酒睡觉的消息曝光给小报记者,叫他刚刚事业起步就身败名裂。那时夏槐笃定,杨远意和他就是普通潜规则,后来发展也的确如他所想,杨远意很快没跟方斐再联系过。
两人虽然相识于微时,但更早一点就暴露出三观不合的迹象。经过这事后彻底感情破裂,没有分手,纯属当时方斐还能赚钱,而夏槐不愿意放掉他。
此后几年内,夏槐知道方斐于心有愧就一直用这件事绑着他,直到自己飞黄腾达了,毫不留情一脚踹开方斐。
方斐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他要走,夏槐一伸腿,挡住了唯一的通道。
“杨远意怎么把你扔在这儿?”夏槐说话一向刻薄,和他在镜头前乖巧的形象天差地别,“他既然要你,又觉得你见不得人?”
“请让一让。”方斐不卑不亢地说。
“你们刚才做过吗?在办公室?你脸色很好看。”夏槐偏不,越发阴阳怪气,“方斐,我真的很好奇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像性冷淡似的,上床是履行义务,几个月都不做一回。跟了他……居然愿意给他干?是他给你的够多,还是干得你够爽?”
方斐皱起眉,明显被他激怒了。
光是观赏他难得要发火的样子在夏槐心里都值回票价,他掏出一支烟点了,轻佻地朝方斐吹一口雾:“我倒无所谓,反正你技术烂得要死。”
他口不择言,方斐反而意外地冷静下来,想起杨远意几分钟前的微妙表情。
“也许是你的原因呢?”方斐波澜不惊地说,“听说陈遇生约学长几次就已经腻味了,何况我们在一起那么久。”
夏槐涂了粉,本就白皙的脸“唰”地一声褪去所有颜色。
他被戳中痛点却无法反驳,勾搭上陈遇生以为至少可以捞几个像样的资源,结果对方没多久就因为别人把他忘了。尽管一开始目的达到,现在圈内都知道他是被陈遇生嫌弃的,谁都不肯再轻易接招。
主意是何小石出的,夏槐对他发了无数次脾气,这会儿被方斐说出来更是犹如羞辱。他下意识以为何小石又在搬弄是非,正要撒泼,方斐推开了他拦路的一条腿。
方斐冷冷地瞥了夏槐一眼,连“让开”都懒得说。
夏槐一怔,他记忆里的方斐眼神不是这样,漠然又嫌弃,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他突然有种恐怖的念头:方斐真的已经揭过那一页了。
走进电梯,方斐绷着的那口气黯然吐出。
他一直不希望两人再见面时唇枪舌战,分手闹得已经够难看了,可事与愿违,他们终于还是反目成仇——傅一骋总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把这段感情看得那么重要,夏槐从当年的试镜被刷、而方斐却被选中开始,大约就没了相爱的耐心。
夏槐心眼很小,急功近利,方斐与他相反,他们注定无法长久。
见过夏槐后方斐情绪一直不太好,吃饭时傅一骋察觉到,险些又把好友相聚变成了批判方斐的前任,自觉没意思,换了其他话题。
“对了,”他喝了口啤酒,“这周末第一期节目播了,我看了下,应该很能给你吸粉,搞点什么‘意难平’人设。”
方斐“唔”了声:“无所谓。”
傅一骋深感他没救了:“这怎么能无所谓!炒作啊,我要是你经纪人,现在就把通稿安排起来,等播出后赶紧拉踩易绎,绝不能咽下这口气——可惜我不能,我是金视的工作人员。你经纪人不是很有本事嘛?”
“懒得理他。”方斐说,认认真真对付一只螃蟹。
傅一骋叹了口气:“阿斐,我在这圈子也干了好几年,但真没见过比你懒的。你倒佛系,就怕自己不注意到时候反被别人当了垫脚石。”
“我知道。”方斐谢过他,“能当垫脚石,起码说明我有点价值吧?”
傅一骋无奈地笑着摇头,当他说胡话。
第二天,金视的《演员的修养》节目开始正式进入宣传期。节目前期遗留问题、嘉宾问题,还有真真假假的所谓“瓜”引起一片混乱的粉黑大战。
不多时第一期如约而至。
节目热度节节攀升,传入方斐耳中时,他正在拍新电影的定妆照。
九十年代末的宽大衬衫,很有星岛上世纪男星的风采,方斐眉眼端正,隐约有股男子的古典美。造型师拿着一副眼镜犹豫,反复让他试效果。
拍摄间和外面只隔了一道墙,何小石探头进来,压低了声音:“方斐,方斐!”
方斐抬起头,坐在沙发的杨远意也看向他。
何小石没料到杨远意在这儿亲自监工,上次相见闹的乌龙余威犹存,他根本不敢看杨远意,几步跑到方斐身边,把手机伸到他眼皮底下。
“你看!”
社交平台,有个带V的大号三小时前发了几张截图,现在破五万转发,二十万赞。
@大杯四季奶青三分糖:谁还记得高冷美人又野又欲才是最好的
配图第一张出自综艺节目,方斐站得笔直,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他有点像在发呆,双唇微张,目光游离,看上去像个完全在状况外的木头花瓶。
但其他几张经过简单调色,都是几年前《荒唐故事》的片段。这部电影讲的故事涉及多角恋、不伦恋,颜色浓郁,气氛糜丽,基调阴沉,完整版只在点映时得到保留,现在网上搜到的是公映后删减了近10分钟的版本。
方斐这几年变化大,评论里的少男少女蓦地发现节目里话少冷淡苦情的生面孔还有很欲的一面,当场只剩下“啊啊啊啊”。
微黄的色调,方斐那时没有现在那么单薄,青涩但风华正茂,肌肉线条好看而不夸张,剃很短的平头,三分野性七分内敛的荷尔蒙顺着屏幕扑面而来。
他搂着饰演剧里美艳寡妇的洛乔安,睫毛微垂,虔诚又狂热地触碰她的肩头;在灯红酒绿的街头迷茫地伫立,咬一根烟,衣服松垮地掀开了大半领子;在狭窄的同居鸽笼中翻开书,因为热只穿背心短裤,汗津津地靠在窗边被女友亲吻,神态漫不经心。
最后一张方斐单腿屈起,坐在天台上,星岛的朝霞烧红整片天空。
他举着空了的可乐瓶,当望远镜看向远方。
拍摄时他红无数次的脸,又在结束后每天被某人堵在房间里,“逼迫”着让他释放出内心。可方斐太久没看这部电影了,几乎忘了自己的表情居然是这样,很陌生,又说不出来的熟悉——仿佛这才应该是他。
耳中嗡嗡作响,方斐没发现杨远意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侧。
屏幕暗了,有只手伸过来重新点亮它。
方斐慌乱地转过头,看见杨远意含着笑,指了指那个文案:“我记得。”
“杨导?”
“这张图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吧,你在和楚导争论一个情节。”杨远意笑得更深,“从那天起,我就觉得我不会看错人。”
第九章 五年前
得以入选《荒唐故事》的男主角,对十九岁的方斐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意外。
因为妈妈的支持,他考上了第一志愿的传媒大学,专业播音主持。方斐的外婆送他上大学前说,希望有天能在家乡电视台的新闻节目看到他做主播。
来到平京,对这个出身小城市冶阳的少年是不小的挑战。
水涨船高的物价,复杂的交通,数不胜数的名胜景区,平京的古意与现代化交叉着让他目不暇接。在短暂的眼花缭乱后,方斐首先冷静下来,课余时间打打零工赚钱,阶段性的愿望是春节回家给爸妈带点像样的礼物。
也就是在这时,他认识了同校比自己高两届的学长夏槐。
夏槐在戏文专业是名人,开朗热情,左右逢源,且长得非常漂亮,已经被星探抛出橄榄枝,问他要不要签公司做模特。
方斐对夏槐有好感,还没等到它彻底发酵、酝酿出甜蜜的暧昧,就被夏槐迫不及待地抱入怀中。后来方斐仔细琢磨,如果夏槐不那么主动,可能他还会更喜欢对方一些,也可能,他们根本就不会在一起了。
刚开始的恋爱总蜜里调油,没多久,夏槐认识的人牵线,叫他去试镜楚茵导演的新作。
夏槐劝他陪自己去,说:“你也见见世面!”
不知道夏槐几年后会不会为自己这句话感到后悔。
作为两岸三地数一数二的女导演,楚茵的作品多以复杂的感情纠葛与社会现实相结合而闻名,风格和她温柔的名字相反,很是尖锐。她喜欢用新人当主角,素有一双慧眼,拍出过不少新人最有灵气的一面。
剧本暂定名是《荒唐爱情》,以“年轻男女被大城市逐渐吞噬”做主题。听上去很暗黑,实际拍出来却是迷离而情欲横流的。
夏槐试镜没过,倒是方斐,跟着夏槐往外走,安抚他的小情绪时,恰好被出来透气的楚茵看见。她叫住方斐,闲聊般问了年龄名字家庭经历,末了拍板:就是他。
一个学播音的大学生,稀里糊涂成了楚茵一眼相中的男主角。
拍摄时间在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剧组去到湿热的屏州,以这个新潮的城市为背景,先拍了主角“阿晖”和“阿芃”相遇的故事。
一个是来自旧工业小城的穷学生,一个是在城市打拼多年、没什么文化但精明能干的底层漂亮女孩,烈火烹油,积压多年的情热蓦然被激发。
方斐对手戏的女演员叫申灿,模特出身,也是第一次演戏,却明显比他坦然。
申灿的眉眼颇有攻击性,可脸圆圆短短,以至于笑和哭的时候却又娇憨可爱。他们年纪相仿,演情侣,亲密镜头不少,虽然穿着衣服方斐还是放不开——第一因为取向,第二是实在不习惯被好多镜头盯着——许多需要男生主动的地方反而是申灿引着方斐,让他“胆子大点”。
“你就当为艺术献身!”申灿开玩笑,“我呢,就当赚翻啦!”
方斐被她逗笑,又NG了几次,总算不那么难以面对。
可楚茵仍觉得哪里不对,说不上来,她拍了几组,最终认为是男女主感情不到位,准备先留着,日后有了苗头再及时补拍。
六月底的屏州已有三十五六度的高温,终日阳光灼热,柏油路上氤氲着扭曲的风。
进组没几天,方斐皮肤被屏州的烈日晒红,颜色加深了一点。楚茵对此非常满意,改了剧本里阿晖“头发遮住眼睛”“怯懦而沉默”的造型,让方斐剪短头发,全露出眉眼,无辜注视谁时像不谙世事的小狗,并认为这样才好勾引见多识广的寡妇。
剧情先开始纯得很,到阿芃不满足于贫苦生活,经由闺蜜介绍,秘密和来自星岛的富商王老板结合,成为他的情妇,就逐渐失控。
阿晖蒙在鼓里,只当女友花销越来越夸张,自尊心又让他说不出让阿芃“省钱好买房结婚”的傻话。他打很多份工,累得发现不了阿芃每月下旬都会消失好几天,饶是如此,他仍买不起阿芃喜欢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