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囚服镣铐加身,一个白衣飘然绝尘,两个身影步调逐渐归于一致,走远了。
到这里,回忆应该算是结束了,我长长舒了口气,条件反射地张开掌心,去握旁边荆年的手。
却谁都没碰到,也没离开回忆的幻境。
仿佛只有我被孤身困在此处。
人流突然湍急了起来,不给我迟疑的余地,推搡着我往前走,周遭景色像调色盘里混合的颜料一样,糅合变幻。这一秒还是繁华的天邑城街头,下一秒又是阴暗潮湿的牢房。
但最终停下来时,我已经踏进了清冷的国师殿,鞋子早就在人流里挤掉了,足底接触到冰凉的砖瓦,条件反射地蜷缩起脚趾,低头,发现满地都是死去的雄性琴鱼尸体,浓稠的血液从它们耳孔里溢出,像藤蔓一样欲缠住我的脚踝。
我慌乱地往后退,却撞上一个宽阔的胸膛,回头便看到“荆年”的脸,正一脸专注地望着我。
但我知道这不是荆年。
3号没给我开口的机会,我腕上的识荆就从袖口伸出,鞭尾便猛然飞了出去,连带着我也被拖着躺倒。
识荆到底是他在前几十次轮回里都一直使用的武器,没有修为傍身的我根本无法控制,徒劳抓住鞭柄反而使得一双手腕都被绑了起来压在腰下,3号轻车熟路地将我抱上琴桌,寒光闪闪的鞭刃随着他的目光游弋,最后抵在了脖颈处。
然后他伸出了手,我无比熟悉的一双手,连掌心处为我挡剑的伤疤都一模一样。因此明知是两个人,我却仍然迟疑了一瞬。
鞭子恰巧在这时收紧,因为手腕被压着不能动,只能被迫高高仰起脖子,衣襟隐约有滑落之势,但我早已自顾不暇。
他倒是气定神闲,伸出手指勾回我的下巴,将我目光从肩头移回他脸上,但我能清晰感觉到他的手指已经伸进了最里层的衣物,像对待古琴一般,转轴拨弦,挑弄着身体每一寸柔弱之地。
轻笑声在耳畔响起,“师兄敏感的地方倒是一点没变。”
“只是身体条件反射,并不代表什么。”我深吸一口气,强忍住体内的躁动,一字一句道,“还有,不要说什么没变,你的执念是前78次的NPC戚识酒,和我没有关系——”
“是吗?我可不这么觉得。”3号打断了我的话,眼神有些冷。“不过是知道了游戏的本质而已,你就认为你已经真正觉醒了自我意识,能摆脱剧情了?可笑,你想想看,你的全部认知,哪一个不是我为你设定好的?”
我一时无言,只倔强地扭过头去,不愿看他。
他大概知道自己语气太重,又缓和了神色想劝我。
然而当他看到我额头冒出的冷汗时,有些怔愣。“师兄,我弄疼你了么……不,你怎么会觉得疼呢?我明明删除了……”
3号的眼神从犹疑不定转为了震怒。“是因为他对吗?他让师兄痛苦了,他居然敢!”
我终于忍无可忍道,“是我自己恢复的程序,说到底你删除程序也没经过我的允许,在你眼里,我就是一段可以随意编辑的数据,或者一台机器,并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真正的人。”
“是不是人重要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师兄好。”他捧起我的脸,深深注视着我的眼睛,“况且,我可以接受师兄是一段数据,可以接受师兄是机器、是死物,他能接受吗?他会原谅你一直以来都假扮成人骗取他的感情吗?”
“他当然能!”
我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一睁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回了床上。
秦属玉和秦四暮也在,两人虽然还是相处得尴尬,但在我醒来时,还是默契地投来了关注的目光。
我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问道:“我这是怎么回事?”
“你这是第二次进入傩面构造的回忆幻境了,总会有点副作用,多休息一会儿就好了。”秦属玉答道。
“哦……”
我又将回忆内容快速梳理了一遍,揪出了重点。“引发春瘟的那把扇子……我总觉得上面的霜花很眼熟……”
“对,那是柏师弟的扇子。”秦属玉并不知道柏霜的游戏监管者身份,淡淡分析道,“也不奇怪,既然浮雕画告诉我们,烧掉扇子就能祛除春瘟,那扇子定要藏在远离舂都的地方,储备了数不胜数的神武的无定崖,是个好地方。柏师弟的扇子是前几年才召出的,当时我也在,现场并没有什么异常,就是不知他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了,毫无音讯,连长老们都联络不到他。”
秦属玉说得没错,3号显然就在舂都的某处暗中操纵一切,而寻找他的柏霜却不见了,他手上恰好有破局关键的霜花扇,事情着实蹊跷。
我思索片刻没有头绪,随手往被窝里一摸,没捞到这几日都和我睡在一起的小团子荆年,只有个枕头。
我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农舍是皇宫。
“荆年难道已经被长老们发现身份了?”
我惊得登时就要下床,秦属玉拦住了我,“别担心,洗髓丹的三天时间已到,他现在恢复正常了,方才去和师尊汇报了,应该快要回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门外荆年的声音响起,“师兄,你醒了么?”
略低沉的青年嗓音让我没由来地颤抖了一下,脑海里还是幼年荆年乖巧的睡颜,干净又无辜。
尽管方才在3号面前理直气壮,真要面对荆年时,还是觉得心虚。
他真的会接纳我吗?无论我是什么样子。
没收到回答的荆年顿了片刻,然后我听见了推门声,情急之下,我对秦属玉和秦四暮使了个眼色,然后迅速躺下翻身,盖好被子装睡,只剩耳朵露在外面听动静。
三个脚步声,两个出去了,是秦属玉和秦四暮,一个踏进门槛,慢慢向床边走来。
短暂地目光巡视后,荆年掀起被子,一手握住我紧张攥起的双拳,淡淡道:“师兄方才不是还要见我吗?怎么变卦得这么快?”
装睡失败,被子也没了,我只能抱紧枕头闷声道,“谁想见你了,你最好躲得远远的,免得天天担心你暴露身份被就地伏诛。”
他在床沿坐下,正色道:“现在不一样了,我绝对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你在这里,哪有人抛下道侣自己走的?”
道侣两个字让我头脑一空。
荆年继续补充道,“这还是你说的,师兄弟的关系不够独一无二,得道侣才行。”
“我以为你恢复后不会记得还童三天的事……”
荆年长臂一举,把我整个人从床上拉了起来,散乱着头发和他四目相对。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在幻境里,被3号用指间撩拨出来的邪火竟然还没熄灭,看着他质问我“师兄现在想反悔了?”时,嘴唇微微翕动,没忍住凑了上去。
但这个吻只持续了蜻蜓点水的一瞬,没止到半分渴,荆年低头,看见了我领口露出的端倪,几块於红的掐痕,像被手指残忍捏碎的花瓣,散落在胸腹前。
竟然不是错觉,真的留下了痕迹。
第87章 瘴气海啸
屋内气氛一下子变味起来,荆年眼底一片阴沉,似有疾风骤雨降临。我不自觉往墙边挪了挪,小声道:“我不是自愿的……他把我绑了起来,我也没办法……”
话虽如此,还是莫名有偷腥被抓包的心虚感。
人到底是感官动物,仿生机器人也不例外,因此尽管心理上拒绝,但面对那具与荆年如出一辙的躯壳时,我确实有那么一瞬间动摇过。
荆年对我的解释也是置若罔闻,目光锐利,仿佛要在我身上剜下肉来,但沉默少顷,脸上却又恢复了平静,“我答应过要相信师兄,当然不会再猜疑,这次是我的错,变成了没有修为的孩童,才让师兄受他人欺侮。”
居然这么好说话,我正意外着,整个人就被他扛了起来。
“但一码归一码,师兄既然已经是我的道侣了,身上还留着别人的痕迹,可说不过去,对不对?”
他语气仍旧温和,但手上力度却不小,仿佛要把人拆开揉碎似的。
我窘迫极了,口不择言地埋怨道,“你不要说那么奇怪的话,就是被掐了两下嘛……你欺负我的时候下手也不轻啊。”
他冷哼一声,不容置喙地命令道:“不管什么痕迹,都必须洗干净。”
果然这事没那么容易翻篇,我只能认命地被他带到御花园。
行至假山最深处,才发现这里居然藏着一处温泉,热气袅袅,唤起了我这几天积累的疲惫。
荆年将我放到泉边,示意我可以开始净身了。
我慢吞吞地跪下来舀了一捧水,蘸湿指腹,水温非常适宜,却少有人来享受,导致水草疯长,喧宾夺主,几根顽皮的甚至滑进了指缝里。
其实,如果只是想让淤痕消失,让它加快自愈就好了,于是我悄悄地启动了程序。不过很快就被荆年发现了,他狠狠拧了一把我的脸颊,言简意赅。“别耍花招,继续净身。”
说得轻巧,淤痕又不是脏垢,哪能擦擦就消失,在这里耗着也是浪费时间,荆年为难我,连水草都在我手里乱糟糟地打了结,我用力甩了甩手指,想摆脱这些水草,结果反倒吸引来稀稀拉拉的鱼群。
它们将我误当成了投食的,争先恐后地凑上来贴着我的手,碰到淤痕处又凉又痒,我觉得新鲜的同时,又想起了我那条没养几天就死掉的琴鱼。
顿时把来这里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仰头就对荆年说:“我们以后也养一池塘鱼好不好?”
他看着我,没说话,但是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疼得我呲牙咧嘴,语无伦次道:“不然你变成鱼给我养也行。”
说着攥下荆年的手,在他掌心比划。“你看你整天凶巴巴的,变成猫猫狗狗什么的话,肯定会抓我咬我,还是变成小鱼最好,给点吃的就乖乖让摸了。”
他没好气地抽回手,“那有什么用?师兄还不是去摸了别的鱼?”
我下意识瞟了温泉里的鱼一眼。“再也不摸了。”
完后又觉得此鱼非彼鱼,只得尴尬地用袖子蹭干手上的水。
僵持间,荆年又走近了些,今天他腰带上没挂灵石荷包,只有佩剑“恨晚”垂下来两条流苏,蹭在我鼻尖上,痒痒的。
说不清到底是由于3号之前恶意撩拨,还是我被篡改的本性就是如此。
总之醒来都很久了,脑子还是有点昏沉沉,觉得荆年身上的味道好闻极了,不同于之前的幽香,还混杂着灼热的气息。
他沉声道:“我想知道,师兄为何会选择与我结为道侣?又是像养鱼一样心血来潮吗?”
恨晚也随着他的话语在腰间响动,鱼群受到惊扰,跃出泉面,撒出的水花淋在我的脸上、身上,一片狼藉,荆年也没能幸免,衣物上也留下洇痕,剑身从剑鞘中滑出一截,倒映出我湿润的睫毛,真有几分梨花带雨的脆弱感。
我不喜欢这种受威胁的感觉,登时就站起来,没什么底气地说道:“那不然呢?反正你目无尊长惯了,当你师兄只有被欺压的份,没准当道侣能好点呢。”
“就只是这样吗?”荆年显然不满意我的答复,他生来就不曾拥有真心,因此格外患得患失,尽管心口的穿刺剑伤早就愈合,却留下了难以弥补的缺口,继续循循善诱道,“不是和我同样的理由吗?师兄也是喜欢我的对吗?除了我谁都不行,对吗?”
“我只认定师兄一个人,没有师兄的话我会死的,所以师兄的眼睛也只能看着我……”
言语间,他紧紧拥住了我,话语和心跳一样热切,仿佛能将我融化。
我理应给予肯定的答复,但想到3号为荆年预言的结局,以及两人之间你死我活的敌意,心头就强烈不安,我害怕自己的回答,也会成为促进结局的推手。
原来无法逃避的死亡,就像无法逃避的爱一样,让人迷茫。
假山那边却突然有了动静,是秦属玉和秦四暮的谈话声。
我以为他俩是来寻我的,一个激灵就停下了动作,往荆年身后躲藏,他却毫不配合,只淡淡道:“师兄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也就罢了,怎得现在连人都不敢见了?”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情急之下,我索性跳入了泉中。
事实证明我确实多虑了,虽然攀谈声听得清楚,但秦属玉和秦四暮并未绕过假山。
或许是前几日从秦三楚的回忆里,了解到十三年前往事的完整经过,秦四暮多少对秦属玉的经历感同身受了一些,态度不再那么偏激,两人之间逐渐破冰,已经能正常以师兄弟相称了。
“属玉师兄,我刚刚经过长老们的房间时,听见他们在讨论事情。”
“什么事情?”
“好像是在决定要不要去一趟海下的故土偃城。”
“就算想尽快解决春瘟,但现在去偃城,是不是操之过急了?柏霜还没找到,没有他的扇子,去了偃城也并不能解决问题啊。”
“你说得对,但去偃城另有原因。”
“怎么说?”
“师兄这几日都在宫里,怕是还不知道吧,自从楚姐姐被关进大牢以后,海边的潮汐也出了异常,海啸在两日内,频发了好几次,今早才偃旗息鼓。我在想,都说偃师族是海的儿女,会不会就是感应到了我们族有大难临头?”
“别胡说,要真有异象突生,长老们怎么会没有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