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冥:“……”
作者有话要说:苍冥:送命题,要不起。
“北有佳人凌霄花,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改自杜甫《剑器行》
第20章
风不及尝谆谆教诲,君子先择而后交,沈墟自恼玉尽欢纨绔浮浪,实非良友,这就敬而远之,不辞而别。
正走到藏秀楼门口,外头气势汹汹涌进来一帮人,个个身着牙色短打劲装,腰挎大刀,面色不善。沈墟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又给生生挤了回来,只觉这帮人颇为蛮横无礼,打眼去瞧,为首一名中年男子,身披崭新的乌金长袍,上唇留有八字微髭,昂首阔步,顾盼自雄。
四下里的花客们已有多半认出来人,沈墟耳力极健,听到身旁酒桌上的两名锦衣公子小声议论。
“哎呦,这不是柳湘亭吗?”一人道。
“柳湘亭是谁?”另一人问。
“你不认识柳湘亭?唔,你初来乍到倒也无怪乎,但你一定识得他家里的那位母老虎!”
“母老虎多了去了,你说的哪一个?”
“还能是哪个?就是落霞山庄现任女庄主,楚惊寒啊!”
“啊……原来是她家相公!怪不得我瞧这男子一身珠光宝气富贵逼人,金落霞,银扶摇,玉琅琊,武林三世家果然名不虚传!”
“哈哈,有钱的是姓楚的,可不是他柳湘亭。没想到啊没想到,母老虎管天管地也管不了家里公猫儿暗地里偷腥,柳湘亭竟也敢来藏秀楼找乐子,还搞这么大阵仗……哟,他们抬什么进来了?”
“像是抬了个人!”
此时堂上逐渐静了下来,两名壮汉抬了一张虎皮软榻进了门,榻上蜷缩着一名面色紫黑奄奄一息的黄衫少年。
沈墟只瞥了一眼,心中一动,这不是白天跟他与玉尽欢不打不相识的楚宝儿吗?怎么半日不见,就成了这幅模样?看他情状,像是中了毒。
也不知是谁下的毒手……
沈墟脑海里浮现出玉尽欢好大一蓬的身影,随即摇摇头,玉尽欢为人做派虽然与君子端方相差甚远,但也不会使毒暗害别人,倒也不是沈墟高看了他,只因制毒容易下毒难,下毒得逞还不被发现需要脑子,而玉尽欢没有脑子。
榻上楚宝儿呼吸急促,危在旦夕,柳湘亭俯身过去,轻声细语安抚了几句,而后焦急起身,左右张望,朗声道:“在下落霞山庄柳湘亭,听闻三昧大师现在贵宝地,特来拜会!”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他要找的三昧大师是什么来头。
沈墟又听身旁两名锦衣公子交头接耳。
“哎呦,原来是来找恶医三昧的!是了,榻上躺着的定是他儿子楚宝儿,瞧他有进气没出气的样儿,除了传闻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三昧和尚,也没旁的什么人可指望了!可那和尚性情古怪,医不医得成还另说。”
“怎么,还有不医的么?出家人不是都以慈悲为怀吗?”
“哼,也不是所有出家人都是大好人,你可知三昧和尚为什么叫三昧?”
“这里头也有缘故?”
“自然有的,他的三昧,是昧天,昧地,昧良心!要他出手啊,啧啧,简直比登天还难!”
就在沈墟听他俩议论的间隙,柳湘亭已经连唤数回,四下里却无人响应。
今日下午楚宝儿遭人暗算,毒发时口吐白沫浑身痉挛,情状甚为恐怖,庄里的郎中皆束手无策,每耽得一刻,幼子的小命就险上几分,柳湘亭听闻三昧就在左近,忙兴师动众地赶来,眼下却连人面儿都见不着,如何不急?一咬牙,大喊:“大师若能出面一见,落霞山庄愿奉千金!”
话音刚落,大堂角落里传来女子的痴痴娇笑:“呔,淫和尚不要脸,弄得人家好痛!”
柳湘亭面目一凛,跟手下使了个眼色,抬着楚宝儿大踏步走去。
众人让开路,只见角落一张桌子上确实坐着一位光头和尚。
和尚浓眉大耳,鹑衣百结,邋里邋遢,浑不在意周围人探究的目光,兀自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桌边另有三位曼妙佳人相伴,和尚怀里坐着一个,左右搂着两个,好不逍遥快活。
柳湘亭眼里闪过嫌恶之色,但因有求于人家,不得不放低姿态,作揖道:“小弟久慕大师神医威名,今日得见尊容,实慰平生。”
三昧拎着一根鸡腿,瞟了他一眼,乐道:“好罢,你既已见了我,就把金子拿来罢。你们正人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里这么多双耳朵可都听见啦,别想抵赖。”
方才柳湘亭救子心切,脱口而出只要得见三昧一面就奉上千金,大庭广众之下,确实难以推辞。
“金子多少都是有的。”柳湘亭脸上端着笑,大手一挥叫人搬上一只铁皮箱子,打开箱子,里面堆满了金银珠宝,古玩字画,数量之多,财力之雄厚,引得众人咂舌。
箱子只开了这么一下,随即阖上,柳湘亭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自信,拱手道:“只要大师施以援手,救犬子一命,这箱子里的东西尽归大师所有,遑论千金?”
旁观人众里有眼力绝佳者,匆匆一瞥就看见这箱子里光是那幅“潇湘夜宴图”就能买下良田数顷,这要换作其他人,哪怕是拼尽毕生所学,也要救下这小公子一命,挣得半生富贵。
但三昧和尚却看也不看楚宝儿一眼,摸着光头道:“麻烦麻烦,今夜有雨,不宜自找麻烦。你快抬着这倒霉孩子和破烂箱子走吧,莫扰了和尚吃饭。”
说着,又掰下一只红烧猪肘,大嚼特嚼起来。
沈墟耳听众人或骂和尚蠢笨,有钱不赚,或骂和尚歹毒心肠,见死不救,心下不以为然,只觉得和尚如此行事,必是自有缘由。
柳湘亭万万没想到自己豪斥重金诚意聘请,对方竟不为所动,眼看幼子无幸,强压腹内炽火,咬牙道:“大师还是再想想,今日大师若能救下犬子,落霞山庄阖庄上下都将感恩戴德,永世不忘!”
“你落霞山庄怎么样,干和尚鸟事?”三昧和尚哼道,“再说了,和尚只知道落霞山庄姓楚,你一个姓柳的,也好意思腆着脸来代表阖庄上下,真不害臊。”
他这话说的好不客气,无异于当众揭柳湘亭的短,柳湘亭再好的涵养,此时也恚怒难当,刷一声抽出身旁随侍的腰间大刀,一刀劈了三昧和尚的酒桌。
只听丁零当啷碗碟乱响,再看时,大刀就已架在三昧和尚的脖子上。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只和尚仍端坐不动,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概。
“贼和尚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逼人太甚!”柳湘亭怒气勃发,眉毛倒竖,一招先礼后兵用得驾轻就熟。
哪知和尚油盐不进,反拿脖子往刀刃上凑:“和尚早就活得不耐烦啦,你要杀便杀,不用提前跟和尚打招呼!”
柳湘亭活到今日从没见过这样漠视己命之人,又觑见三昧眼中得意神色,知他是拿捏住自己不敢拿宝儿性命冒险的弱点,正自束手无策恼恨不已,转眼又见贼和尚偷偷将身边吓坏了的美姬往外推,当下计上心头,冷笑一声,反手一刀横劈。
只听“噗呲”一声,血溅三尺,又听“骨碌碌”连响,那名美姬瞪大无辜美目,直到头颅落地滚了好远,也不知自己如何就突逢厄运。
三昧和尚“啊”地大叫一声,抱了那副无头身子,起身怒骂:“你这鸟厮怎的无故杀人!”
柳湘亭不作理会,力贯手心,又是一刀递出,另一名女子腹部被捅,也登时暴毙。
三者已去其二,最后一女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已两股战战,骇得面无人色。
柳湘亭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淌血的大刀指向她,这才漠然开口:“贼和尚,还有一个,她的性命,你留是不留?”
这下变故陡生,血流一地,围观众人尽皆胆寒心惊,胆小怕事的早已吱哇乱叫着逃了出去,剩下那些迫于落霞山庄如日中天的威势也不敢贸然出言指责,堂下一时鸦雀无声。
沈墟握紧了手中剑柄,凝视柳湘亭,只待他一有动作,就拔剑制止。
三昧和尚缓缓放下怀中女尸,将其与地上另一名女子的尸身并肩放置,惨然笑道:“人人皆说我三昧和尚是魔教恶僧,滥杀无辜坏事做尽,今日看来,和尚的恶比之你姓柳的,却是小巫见大巫,不足为提。你这等人才,若弃暗投明,来争做我教教友,必能将我天池圣教的威名远播四方,妇孺皆知。可惜,可惜。”
柳湘亭为救爱子,纵知此举有损声名,也已顾不得那许多,目露凶光,粗声道:“在下所作所为实乃被逼无奈,一切因果皆系和尚你身上,你只消点一个头,二女原也不必死,眼下最后此女的生死也尽系你手,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和尚怎么说,要不要她活?”
他这么说,仿佛杀人的不是他,而是三昧。
三昧看了那刀下女子一眼,女子泪盈于睫期期艾艾,唯盼三昧能救她一命。
三昧念一声阿弥陀佛,缓缓道:“生死有命,人生无常,因缘离合,皆有命数。女施主,不是和尚不救你,那小孩中的毒隔了这么远和尚也能闻出来,是鸩羽牵机引,天下能下此毒者唯有一人,和尚发过重誓,平生但凡她想杀的人,和尚皆不救。女施主莫怕,你若死了,和尚教落霞山庄上下人等全都下去陪你就是。”
竟是不救!
“哈哈哈,贼秃驴好大的口气!眼下你自身难保,还敢口出狂言!难道我落霞山庄怕你不成?”柳湘亭面色狰狞,举刀便欲从女子头顶砍落。
沈墟在人群中一早就在留心他的举动,当下拨剑出鞘,欲飞身救人,然而未及成行,有人先声夺人,抢在前头。
“是哪个无耻混蛋,敢在我凌霄宗头上动土?怕是都他娘的活腻了!”
第21章
只听玎玎铛铛一阵环佩乱响,说话人身未至,招先行,一道绯色绸带凝了内劲破空而来,游蛇般卷上柳湘亭的刀,聚力一拉。
呛啷,大刀脱手坠地。
这下出其不意,柳湘亭一惊之下扭头去看,只见一名貌美绝伦的女子于半空拂袖而至,袅娜绰约,胜似天仙。
天仙粉面含威,对他瞋目而视。
柳湘亭不禁怔住,心想普天之下竟有如此倾城绝色,仰慕之意顿生,敛衽施礼:“在下柳湘亭,敢问姑娘芳名?”
沈墟认得此女,方才曾见她于高台上一舞动四方,似乎是这藏秀楼的花魁姑娘。
堂下为数不多还在逗留的看客们也都识得她,沈墟就又听到原先那两名锦衣公子议论起来,先是一人噗嗤乐了一声。
另一人不解:“你笑什么?”
“我笑姓柳的今日出行不利,家里供着位母老虎,出门又撞上位母老虎,当真是与虎有缘!”
“好啊你,竟敢说花姑娘是母老虎,当真是他娘的活腻了!”
另一人模仿花意浓先前叫骂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两人又都嘻嘻哈哈笑弯了腰。
花意浓耳听得此间聒噪,杏眼一转瞟将过来,目光如电,沈墟身边登时没了声息。
沈墟抬眼,对上花意浓探究的目光,他灵台明净,少有物羁,是以目光澄澈,浑不似俗世中人。花意浓不免多看了他两眼,还着意瞧了瞧他按在剑上的手,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转回眼睛,目光又落在那两名惨死的藏秀楼姊妹身上,双眉微蹙,面上闪过痛色。
“我不想知道你姓甚名谁,也不必告诉你我姓甚名谁,我只问你,是不是你打杀了我这两位好姐姐?”
花意浓说话悠扬婉转,如黄莺出谷,蚀骨销魂,如不是在兴师问罪,柳湘亭倒想听她说上个三天三夜。
但此时处境尴尬,柳湘亭不想得罪美人结下梁子,只好将前因后果和尚如何逼他出手他又如何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等等苦衷情由都说与她听,说完,见花意浓一言不发,只冷冷凝视他,心头一突,又补充说落霞山庄改日定当上门赔礼,花重金给那两名女子赎身装殓。
言下之意,人我买下了,生死就轮到我说了算,你快莫管了。
三昧和尚在旁听得冷笑连连。
花意浓瞪他一眼,又转回来凝视柳湘亭。
柳湘亭被她瞧得心头打鼓,不知这天仙还有哪里不满意,也梗着脖子望回去,两人相对而视。
须臾,花意浓转出一个俏生生的笑来,妩媚昳丽,不可逼视:“咦?你还杵在这里等什么?”
柳湘亭不明其意:“我等什么?”
花意浓道:“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还不自刎谢罪,是要本姑娘亲自动手么?”
此话一出,那些与柳湘亭同来的扈从们就不甘示弱地维护起主子来。
“不就是两个低贱的娼妓吗?有什么了不得的了?”
“小娘们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睁开眼看看我们爷是谁!”
“妇道人家快别耽误正经事了,退下吧!”
花意浓对他们的叫嚣置若罔闻,双袖一抖,两把银光闪闪的软剑便即抖出,她执双剑在手,柔声道:“花娘我平生最恨糟践女人的臭男人,你既然贪生怕死不肯自了,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代劳了。”
柳湘亭见她一名弱质女流,并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但听她咄咄相逼,也冷下脸子:“这是我与那贼和尚两人间的恩怨,与旁人无关,我也不愿与妇人一般见识,你快些走吧!”
他话未说完,花意浓的软剑已递到咽喉,再近寸许,他立时毙命。
柳湘亭骇了一跳,才知此女方才说话全非作假,她当真想要他以死谢罪!这下不可不重视,他矮身躲过剑尖,脚尖一挑挑起地上大刀,二人你来我往,兵刃交击声不绝于耳,这就打了起来。
花意浓身穿七色霓裳羽衣,旋转起来本就炫人耳目,再加上双手使剑,剑法妖娆繁复,变化迅疾,将自身破绽掩得极其严密。辉煌剑光已如此眩目,只待敌方稍有疏忽,她又以袖中绸缎乍然出袭,那绸缎也算一门厉害的软兵器,至柔至轻,上下翻飞,无孔不入,若不甚给它点中穴道,胜负立分。
柳湘亭自入赘后,因根柢不足,只将驰名武林的落霞刀法学了个花架子,平时恃强凌弱绰绰有余,真与练家子打起来难免吃力,边打边暗自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