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随想起了那些绸缎捆着的,神似聘礼的朱红礼盒,胃里硬是一挛。
江胜临将空碗放好:“现在所有江湖门派都聚在福满门客栈,等着见祝燕隐,甚至连万盟主也差人送了封请柬,邀他共商讨伐魔教一事。”
武林盟主万渚云,是个做事圆滑的老好人,武功只能勉强排进排行榜前二十,人缘却是第一好,威望极高。本来按照他的江湖地位,是无论如何也不该主动搭理祝燕隐的,这回既然亲自送去请柬,那么很明显,最后的目的也必然是厉随。
江胜临劝道:“武林盟如此有诚意,你不如顺水推舟。”
反正大家都是要讨伐魔教,人多势众总比单打独斗强,更何况厉随还有陈年旧伤在身,赤天数年前能伤他第一次,现在保不准就能伤他第二次,想起来总是不放心。
厉随没接他这句话,只问:“魔教的人也守在客栈?”
“是。福满门里目前遍地江湖门派,他们还敢靠近,可见功夫不低。”
“留着他们。”厉随吩咐,“将来一道前往雪城,或许会有用途。”
江胜临点头,提醒:“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就得带着祝家那位一同北上了,否则他怕是会有危险。”
好好一个江南富贵少爷,先是撞坏了头,后又稀里糊涂卷入江湖风波,仔细想想也是倒霉。所以在翌日看诊时,江神医没让他再去玄鳞塔,而是亲自带着药童前往福满门客栈,倒是从侧面进一步坐实了祝二公子了不得的大佬身份。
祝燕隐已经心思活络了两天,尤其是在收到武林盟的邀请函后,整个人更是蠢蠢欲动躁起来,打个嗝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要喷涌内力,还试图站在床上练习飞檐走壁。
“公子。”祝小穗在外敲门。
祝燕隐矫健躺回被窝,虚弱捧住心口,免得又被唠叨:“什么事?”
祝小穗道:“江神医来了。”
祝燕隐目光热切,几乎要将推门进来的神医灼出两个洞,他很期待对方能说些什么波诡云谲的行话暗语,但可惜,江胜临看诊看得相当心无旁骛,上来就试脉,完全没有配合演出的觉悟。
赵明传问:“伤情如何?”
“并无大碍。”江胜临道:“用银针刺激穴位,再辅之以药物,或许就能恢复记忆,只是治疗起来相当耗时,少则半年,多则三五年也有,说不准。”
祝小穗立刻邀请:“那神医可愿与我们一道回江南?”
江胜临摇头:“怕是不行,我已答应万盟主,要与他同去东北雪城。”
祝小穗一听就急了:“只要公子的伤病能好,我家老爷愿奉上酬金万两,明珠千斛,锦缎百匹,玉佩十对,至于江南的田产屋宅,漠北的汗血宝马,还有各种御赐的珍贵药材,更是想要多少都有,还请神医再考虑一下吧!”
江胜临听得微微一晕,你们江南首富果然好有钱。
不如大家打个商量,让祝老爷把魔教买下来。
祝燕隐继续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江胜临清清嗓子:“我虽不能去江南,祝公子却能去雪城。”
祝燕隐吃惊:“我?去雪城?”
祝小穗警惕,不,不行!
但行不行也不是由他一个书童说了算。江胜临要去雪城,祝燕隐的伤又拖延不得,两者放在一起,也确实只有共同北上一条路。
祝二公子对此毫无意见,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小激动。趁着祝小穗去开药,他又抓紧时间询问了一下神医,为何会挑自己第一个看诊,这其中是否藏有什么过往与内幕,我们之前可曾见过?
江胜临看着他真诚的双眼,想起那些出自万仞宫的鬼扯传闻,良心再度受到谴责,于是语调又温和三分:“没见过,但江南祝府威名赫赫,我自然想早些结识二公子。”
祝燕隐明显不信这客套托词,又问:“那我会功夫吗?”
江胜临:“你不会。”
祝燕隐喉结滚动了一下,迂回表示:“武林盟主已经给我发来了请柬,不会功夫的人,也能参与江湖事?”
江胜临:“自然。”
神医惜字如金,口风还紧,看起来不是很好忽悠。祝燕隐换了新的套话策略:“神医可认识万仞宫的厉宫主?”
江胜临:“不熟。”
“那我与他熟吗?”
“应该也不熟。”
“不是不认识,是不熟?”
“就是不认识。”
“神医既不认识我,又与厉宫主不熟,那怎么会知道我与厉宫主不认识?”
“……”
祝燕隐志得意满,有一种击中真相的爽感,遂乘胜追击:“所以我与厉宫主到底有什么关系?”
江胜临心想,你们目前真的没有关系。
但是为能早日剿灭魔教,将来可能要强行发生一点关系。
第7章
在送走江胜临后,祝燕隐把方才两人的对话细细回味一遍,越发觉得自己和江湖有关,说不定当真与厉随是多年老相好……不是,老相识呢。
他抽过床头的鸡毛掸子挥舞两下,试图寻回一些昔日大侠的影子。结果好巧不巧,赵明传偏偏在此时推门进来,见状吃惊地问:“贤弟在干什么?”
祝燕隐冷静与他对视:“灰大,呛得我咳嗽,掸掸。”
“这已经是城中最干净的客栈了。”赵明传替他倒了杯温水,“比福满门更好的住处,怕是只有万仞宫。”
祝燕隐趁机询问:“看方才江神医的反应,明传兄是不是也觉得,我与万仞宫的关系不简单?”
“……说不好。”经过这两天的流言洗脑,赵明传其实也有点怀疑人生,而且他刚刚还又收到了一封书信,明晃晃戳着武林盟的火漆,出自盟主万渚云亲笔,说是想请祝燕隐出面,邀万仞宫厉宫主在三日后前往议事厅,与群雄共商讨伐魔教一事。
祝燕隐觉得自己开始耳鸣:“我去请厉宫主?但我连万仞宫在哪里都不知道,可是在城外五泉山?”
赵明传纠正:“万仞宫不在山巅,是数百年前传下来的一处地宫。”
祝燕隐纳闷:“地宫为何要叫万仞,万仞二字,不是往往用来形容山高且陡峭?”
赵明传:“……不知道,许是向下挖得深?”
祝燕隐:这样也行,你们江湖中人果然都不看书的,好不羁!
但建在地下的万仞宫到底有没有资格叫万仞宫,显然不是两人应该关心的重点,重点是武林盟主的亲笔书函都送来了,那下一步要如何应对。
祝燕隐初入江湖,艺不高胆却大,遂主动提出:“我要去会会那位厉宫主吗?”
赵明传赶紧劝阻:“不如先写封书信进去,探探路。”
祝燕隐一想,也行。
于是他从柜中取出一方红木漆盒,打开后香气扑鼻,赵明传看得稀奇:“这是桃花笺?”
“是春风笺,比桃花笺更难得。”祝燕隐递给他一张,“透光可见隐隐繁花纹路,似江南三月春光,用它写信给故友,便恰好应了前人一句诗,聊赠一枝春。”
不说一纸千金,价钱却也令人咂舌。祝燕隐的字迹清秀雅致,配这满纸三月春光正好,鉴于目前还摸不准局面,所以他并没有在信里太过猛烈地吐露衷肠,追忆并不存在的往事,只将万盟主的要求细细说了一遍,问厉随是否愿意前往武林盟一叙。
“这样就行了吗?”祝燕隐把信封递过去。
赵明传心里也没底:“姑且先这么试试吧。”厉宫主再凶残,想来也不会因为一封信翻脸,顶多当没看见,不算什么损失。
于是这封花香四溢的信笺便裹着江南的春,裹着祝二公子的忐忑心绪,被一道送往了万仞宫中。
厉随靠坐在石椅上:“写了什么?”
江胜临:“邀你前往武林盟议事。”
厉随看着那张飘粉信笺,嫌恶地皱起眉:“武林盟已经娘成了这样?”
江胜临笑:“是祝二公子送来的,江南望族,吃穿用度自然奢华,我替他看诊时,对方开出的酬劳足够买下一片东北雪原。他这封信是替万盟主写的,说三日后各门派会齐聚议事厅,不如……你也去看看?”
厉随不屑地“嗤”了一声,没说去,却也没说不去。
……
祝燕隐满怀期待盼了两天,也没盼回万仞宫半个字,心里熊熊燃起的江湖火顿时被浇熄一半,蔫蔫问道:“我要如何向万盟主交代?”
赵明传安慰他,盟主写信给你,不过是想多条路子,并没有强迫一定得邀到厉宫主的意思,我稍后去回了他便是,不打紧。
祝燕隐又问:“那我还能参与武林盟议事吗?”
“自然。”赵明传点头,“明日你我同去,想必江神医也会在那,咱们正好再同他商量一下北上求医的事。”
祝小穗一听到武林大会就头疼,祝燕隐却很兴致勃勃,他坐在床边琢磨,要出席这么隆重的场合,我是不是得弄一身精干短打,再配一把上好的古剑,搞一点浩然侠气出来,才能更好地融入整个武林。
祝小穗:大可不必!
最后还是穿了云锦。腰带与袖口都绣着浅浅桃花,荷包里装的熏香也是桃花,淡而清雅。
祝小穗替他整理好衣摆,心情比较哀怨,我家公子这般纤尘不染、仪态风流,却要去乌烟瘴气的武林大会给人白白看,也不知道那些野蛮人会不会当场拔刀互砍,唉。
祝燕隐站在镜子前,来回一转,衣摆扬起如狂雪,便问道:“这么穿会不会略显怪异?”
祝小穗坚定回答,公子过去不都是这么穿的,有何怪异?没有比这更正常的了。若硬要说怪异,短打戎装配长剑才叫怪异,那么不入流的莽夫打扮,若是被老爷知道,定是会勃然大怒的。
祝燕隐循循善诱:“你不说,我爹就不会知道。”
祝小穗不为所动:“不行,出发前老爷就吩咐过,事无巨细,一定要说。”
祝燕隐:行吧行吧,我不穿。
……
武林盟的议事厅在城西。
院子里老早就聚了许多人,都在小声讨论着“万盟主亲笔写下邀请信函”一事,这可不就更证实了祝二公子了不得的身份?环环相扣,都对上了!
于是等祝燕隐与赵明传走进院子时,就又掀起了新一轮的骚乱,大家都往前挤着想要攀谈几句搭搭关系,挤不到前面的就在后排高举双手摇摆挥舞,脸上堆满灿烂笑容,再有猛士,甚至试图直接踩着同行的头顶飞过来,秩序一度失控。
“公子!”祝小穗被人群挡在院外,着急地踮起脚叫他,“你走慢些!”
祝燕隐也很想慢,但周围人实在太多了,双脚几乎是不沾地地在往前扑,连赵明传也护他不得,急急伸长手臂,却只来得及抓到一缕雪白衣摆。
“贤弟!”
“明传兄!”
声嘶力竭的,场面和苦情戏文差不多,要是被不知情的百姓看到,估计会当场落下感动的泪。
厉随独自站在屋顶,冷冷看着院中闹剧。他并非不想与武林盟联手,却不想与看起来如此没有脑子的武林盟联手,魔教的探子几乎已经黏了满城,这群人却还在争先恐后地喊着“祝公子”,与其说是江湖门派,倒不如说是戏台子上的老旦要开嗓,而自己究竟是有多吃饱了撑的,居然会被江胜临说服,来参加这废物一群的武林大会?
想及此处,厉宫主负手甩袖,想要离开。
结果甩袖的幅度稍微有些大,被下头的人看到了。
“厉宫主!”
“……”
院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屋顶上的厉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