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靖见到苏如晦,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贤侄,我是鹰扬卫的指挥使夏靖,今日清晨收到令尊信件,嘱咐我对你多加照顾。后生可畏,那样残酷的试炼你都能通过,看来说你羸弱的传闻不可信啊,你比起你的姐姐亦不遑多让。”
苏如晦故作腼腆,“世叔谬赞,却邪愧不敢当。却邪声名不好,有了试炼正名,也好让人刮目相看。”
夏靖笑呵呵道:“有道理,少年有志向是好事儿。桑持玉叛逃,添了不少麻烦,一会儿有个小小的审讯。你和他毕竟一块儿待过几天,还有那层关系,我须得问你些问题。不用担心,走个过场罢了,却邪贤侄不会见怪吧。”
“自然不会,世叔尽管问,却邪言无不尽。”苏如晦道。
夏靖指了指旁边的苏垢,“这是大掌宗座下傀儡苏垢,一会儿主要他问,你据实说来即可。”
苏垢拱手行礼,“苏垢见过江公子。”
苏如晦看着这家伙,心里头很是惆怅。看这毕恭毕敬的模样,苏狗蛋定是被秘宗修改了灵感星阵,一心一意为秘宗效力了。做傀儡很是麻烦,傀儡品级越高,制作时间越长。从前他做个一品肉傀儡,要花整整三个月的功夫,还不一定能做到十全十美。他最完美的傀儡便是苏狗蛋,花了他半年心血,现下倒让秘宗捡了便宜。
夏靖揽着苏如晦的肩膀进屋,苏玉立在门槛外边儿,道:“我等你。”
真乖,苏如晦揉了揉他脑袋瓜。苏垢把花梨木门扇关上,闩上门闩。门扇隔绝内外,屋子很阴暗,蜡烛高烧,照亮桌上方寸之地。三人各在桌子前后坐定,夏靖一坐下就肃了面容,颇有些不怒自威的姿态,不似方才那样温和好说话的样子。
苏垢向苏如晦颔首道:“我会使用真言符箓,公子接下来只能说出真话。”
真言符箓罢了,苏如晦已经很有经验,他说的的确是真话,只不过是有选择的真话。
夏靖做了个手势,示意苏垢开始问询。
苏垢执起毛笔,问:“第一个问题,桑持玉叛逃以前,可有什么征兆?”
“没有,”苏如晦想起那段时日,暗骂桑持玉没良心,“我还以为他要和我好好过日子了呢,连接下来一个月给他做什么饭都想好了。”
苏垢埋首记下苏如晦的回答,又问:“你认为,桑持玉为何要叛逃?”
“应该是想要恢复秘术吧,还能为什么?总不能去黑街观光踏青。”苏如晦扯了扯嘴角。
“桑持玉在叛逃前,除了你,还见过什么人?”
狗应该不算人吧。苏如晦心想,嘴上道:“跟我回了一趟江家,见了我母亲,吃过饭他就走了,没留多久。”
门外,桑持玉站在檐下,眺望天地细雪纷飞。昆仑又下雪了,他的眸子里倒映漫天雪花。熟悉的风景,熟悉的官署。十二岁起,他就在这片屋檐下进进出出,长廊走到底,拐个弯,下三级木梯,左手边第一间房是他的值房。二十五岁那年搬到那里,一直没换,现在该给了别人吧。
门扉挡不住苏如晦的声音,他听见苏如晦的回答。苏如晦这个人满嘴跑马,说话从来三分真七分假,大概只有真言术下他才会吐露实言。
“江公子,你嫁给桑持玉并非自愿,然则据我们听闻,婚后公子操持家务,为桑持玉洗手做羹汤,颇为贤顺,”苏垢问,“不知江公子现在如何看待桑持玉?”
危险的问题来了,苏如晦心里有些许沉重。桑持玉背叛秘宗,他一定要同桑持玉划清界限,这个问题他得绕着回答。
他闲闲笑道:“那家伙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可讨厌我了,我又不是犯贱,喜欢讨人嫌。我看他可怜兮兮的,好心照顾他,他不领情,净想着赶我走,最后还去了黑街。不稀罕就算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做饭给他吃了,让他喝西北风去吧。”
“我明白了。”苏垢微笑道。
一直保持沉默的夏靖忽然开嗓说话:“却邪,接下来的问题,你得明确作答。比方说‘是’或者‘不是’,‘会’或者‘不会’。苏垢记录的公文要上呈给大掌宗过目,你答得太模糊大掌宗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啧,老狐狸有些道行,叫他看破了这投机取巧的把戏。苏如晦觉得有点儿棘手了,他的回答被框死了,他将无法钻审讯的漏洞。还有办法么?用净土符箓。不行,他唯一一张净土符箓浪费在试炼地了,他别无他法。
苏如晦咳嗽了声道:“小侄知道了,世叔继续问吧。”
“按照公子方才的回答,”苏垢徐徐问道,“公子似乎颇是憎恨桑持玉?”
苏如晦做出思考的模样,“这个……”
夏靖紧追不舍,“却邪,你需明确作答,憎恨,或者不憎恨。”
“不恨,”苏如晦说完,迅速补充,“算不上恨,没到那个地步,但我和他不是同路人。”
“哦?那江公子究竟如何看待桑持玉呢?”苏垢问,“据说桑持玉曾欺侮公子,公子应当心怀仇怨吧?”
躲不过去了,按照他先前在边都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谎话,这个问题若再回答“没有”,那不就是还有旧情么?秘宗最重视忠诚,虽然不至于弄死他,但他定然进不了鹰扬卫了。苏如晦感到绝望,狗蛋啊,你害死你主人了。
不管了,试试再说。
苏如晦开口,尝试说谎。
“是……”
他说出第一个字,心头一惊,符箓有问题,真言术没有起效,他可以说谎!
他眼神微微一凝,不动声色望向眼前笑眯眯的男人。似乎从刚才开始,这家伙就在故意引导他的回答。苏垢先抛出“憎恨”,再抛出“仇怨”,就是有意无意暗示苏如晦该如何回答。
跃动的烛光里两人四目相对,苏如晦在月牙般弯弯的眉眼中,看见了江宅那个假冒的江雪芽。
苏如晦终于知道苏狗蛋的秘密是什么了,原来是这货。
他也笑了,往后一靠,闲闲道:“仇恨不至于,嫌弃倒有些。只不过那个家伙成日木头人似的,怪没趣儿的。他还喜欢独来独往,自以为卓尔不群,装得很。世叔,你和他曾经是同僚吧,他那个样子你应该很熟悉。”
夏靖对苏如晦的回答很满意,神情松快了许多。
对于苏如晦的话,他深有同感,感慨道:“是啊,自恃为大掌宗首徒,傲视同侪,不把人放在眼里。往日见了我,点点头敷衍了事,从不行礼问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这鹰扬卫的指挥使。”
门外,桑持玉木桩似的静静站着。他伸出手,接住鹅羽似的雪花。指尖冰凉,丝丝凉意像小蛇,钻进四肢百骸,一直冷到心里。
原来在苏如晦心里,他是这样一个人。
苏垢收起纸笔,向苏如晦庄重作揖,“江公子,秘宗确信你与桑持玉已无半点瓜葛。恭喜您通过所有试炼,加入秘宗鹰扬卫。”
夏靖大力拍他肩膀,“贤侄,刚好校尉有个缺,你先干几天试试手。好好干,你前途无量。”
三人边谈笑边出门,同苏垢擦身而过的时候,苏如晦收到了一张纸条。苏如晦将纸条藏进袖里,陪着笑送苏垢和夏靖离开,直把人送到腰子门才折回审讯堂。苏如晦肚子空空,此刻只想跟苏玉一块儿去吃饭。回到廊下,正想叫苏玉,却发现雪地里空空如也。
说好等他出来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桑持玉:我生气了,快来哄我。
变猫倒计时了,蛤蛤。
第21章 我给你洗袜子
苏如晦问扫雪仆从看没看到苏玉,苏玉是新来的,没人认识他,苏如晦比划了好久他的形貌,才有仆从恍然想起来,说他朝内事堂的方向去了。该不会被人抓去干活儿了吧,苏如晦心想,那小孩儿老实,一看就很容易被抓壮丁。
到了内事堂,果然看见苏玉。少年正在领用刀剑枪弩,刚刚试了官袍,还穿在身上。一袭笔挺的黑色翻领缺骻袍,两腕戴皮制臂鞲,蹀躞带上挂上了手弩和横刀。他是松竹一样的身条,高挑而挺拔,配上武官的装束,原本老实不起眼的少年一下多了几分凌厉的杀伐气。
“江大人来啦,”内事堂的小吏上前相迎,把制式用具一样样交到他手里,“这是您的衣袍皮甲,共两套,好换洗,咱们这儿天气干,衣裳洗了挂一晚上就干了。这是陨铁刀,连发灵火手铳和单张弩,手铳射程一千步,连发五次,子窠配三十发,单张弩射程三百步,短矢配三十支。大人须记住,边都城内无令不得动用灵火铳。”又将一串钥匙递给他,“这是指挥使吩咐为您备下的宅子,在顺康坊南大街。您来得匆忙,我来不及仔细寻摸个好地方,若是住得不舒心,尽管同我说,咱们再换一处。”
这就是世家子的好处了。苏如晦心里慨叹,假江怀苍一封书信,他连房子都不用找,想必也不用交租金。苏如晦连声道谢,从善如流收了东西,还暗暗塞了一袋银子过去,小吏登时眉开眼笑。
苏玉不是世家子,地位卑微,全程没人搭理,自个儿领了东西提着就要往外走。苏如晦余光瞥见这小子孤零零的背影,忙跟小吏道了别,拿起自己的包袱赶上去。
“不是说等我的么?”苏如晦问,“怎么先来内事堂了?”
苏玉停下脚步,别开脸,低低说了句:“冷。”
天寒地冻的,在外边儿确实冷,是苏如晦欠考虑了。苏如晦恍然,歉疚道:“你还没赁房子吧,要不要跟我住一块儿?他们送我的院子肯定大,我一个人住怪浪费的。”
苏玉摇头,“我自己住。”
苏如晦低头看他半晌,“啧”了声,道:“不对,你小子到底怎么了?生我气呢吧。说,为啥生我气?”
桑持玉抿紧唇,不吭声。他无法理解苏如晦这个人,分明心里厌恶,依然要做兄弟情深的表面功夫。大概就是因为这样,苏如晦格外招人喜欢。他从不让人难堪,从不让人下不来台,对所有人和善,笑嘻嘻自来熟,聊三两句话就能勾肩搭背生死相许。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桑持玉,即便觉得他无趣,依旧待他好,一日三餐,关心备至。
他忽然很厌恶苏如晦这个模样,他不想说话。
苏如晦摸着下巴端详他神色,忽然一笑,“你小子,是不是偷听他们审讯我了?”
桑持玉脸色漠然,“没有。”
他提步要走,苏如晦拉住他的手腕。苏如晦用的劲儿太大,他脚下趔趄了一下,不慎撞进苏如晦的怀里。他现下化用的形貌太小,整整矮了苏如晦一个头。被苏如晦罩住的感觉很不好,他绷着脸仰起头,一派冷冰冰难以靠近的模样。
“放手。”他语气冷硬。
“不放你能怎的?咬我?”苏如晦笑得欠揍,“我说桑持玉的坏话,你生什么气啊?”
靠得太近了,桑持玉耳畔泛红。他咬着牙,再次警告,“松手。”
“难不成……”苏如晦上上下下打量他,“你是桑持玉……”
他眸子一缩,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么?
的确,他的表现太过可疑,他不该生气的。
苏如晦的话儿没停,“你是桑持玉的拥趸?”
桑持玉提起的心一滞,他虽然煞名在外,到底是世家子,身份尊贵,也有一些奇闻异事流传,引来些许无知的崇拜者。他握了握拳,低低嗯了声,便算是认了。
苏如晦笑道:“你竟然崇拜他?小玉啊,他现在拜入了黑街,你可得和他划清界限。要是让别人知道你把他当榜样,秘宗肯定要把你踢出边都。”
桑持玉垂下眼睫,应道:“知道了。”
“而且,”苏如晦松开他,歪着脑袋笑吟吟将他望着,“那个家伙有什么好崇拜的?他始乱终弃,铁石心肠,还不声不响偷走我两个咸蛋黄牛肉大饭团。”
说到这,桑持玉的身子一僵。
他并非有意把两个饭团都拿走,他只是觉得……或许以后再也吃不到苏如晦做的饭了。
苏如晦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接着道:“你说,他讨不讨厌?”
桑持玉抿着唇,好半晌才开口,“讨厌。”
“他可不可恶?”
“可恶。”
“他欠不欠肏?”
“欠……”
正欲顺着苏如晦的话回应,桑持玉猛然反应过来这厮说了什么,及时刹住了话。
“抱歉,说秃噜嘴儿了。”苏如晦面不改色,依然是那副贱兮兮的笑容,“我是说,他欠不欠揍?”
桑持玉:“……”
他不愿再开口了。
苏如晦玩够了,叉着手道:“反正呢,我说好要罩你,所以希望你同我待一处。但是你要单独出去我也不拦你,你自己小心点,有事儿来南大街找我。”
苏如晦说的对,桑持玉忽然想起贺胜,他们同贺胜结拜,苏如晦同贺胜关系又好,或许贺胜会去寻苏如晦。贺胜状况古怪,苏如晦很可能会置身于危险之中。
苏如晦正要走,衣角被扯住,他回过头,看见苏玉漆黑的发顶。可怜兮兮的,像株被乌云笼罩的小蘑菇。
苏玉别过脸,道:“我跟你一起。”
苏如晦咧了咧嘴:“不是要自己住么,怎么又反悔?公子我现在不高兴了,不愿意带你。”
苏玉沉默,拽着他衣角的手没有松。
苏如晦十分无情,让他松手,他却忽然开了口,嗓音很轻,但足够苏如晦听见。
“我给你洗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