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魏王继位后不久便命公子卬以国都的规模督造大梁城,那地方北临黄河难依逢泽,近百年的发展如今比安邑更富庶,那么好的地方不当国都实在是浪费。
天清气朗,微风和煦,安邑酒肆的大堂里,景监听着不绝于耳的声音神色郁郁,虽然事情办成,可这是不是显得他太没用了?
怎么说他也是君上最看重的亲信,结果现在竟然没有用武之地,难怪公子霁后来又和君上一起给他安排了其他事情,不然他们这一路就真的只有护送一件事情可做了。
君上看人果真极准,是他小瞧了公子霁啊。
景监仰头将樽中酒水一饮而尽,拍了拍脸打起精神继续探听旁边人滔滔不绝高谈阔论,安邑不愧是魏国王都,连市井小民口中都尽是天下大势。
他对魏王今天赏了上将军多少东西不感兴趣,对太子申又收了多少门客也不感兴趣,他要做的只是从这些人乱七八糟的话中挑出有用的信息出来,当过暗探的人在行事间总有些小毛病,习惯成自然,改不了了。
楼上,卫霁笑吟吟在靠窗的雅间里品茗,外面的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有实力的大商基本上都在这里有产业,毕竟是最强盛的魏国都城,什么好东西不上赶着往这儿送?
小甲抱着一罐炒黄豆吃的开心,豆子粒粒分明又酥又软,尝过之后就停不下来,公子昨天才让厨子做出来,今天护卫们就人手一捧,他是公子的贴身护卫有特殊待遇,所以分到的比别人多好多,“公子,咱们要在安邑待多久?”
“再等两天,我们得带个人一起走。”卫霁眯着眼睛回了一句,温热的阳光洒在身上感觉舒服极了。
他派人打听过了,公子卬这些天在大梁,有些日子回不来,不用担心会有撞上的可能,抵达安邑后他就让人送消息回了帝丘,左右已经出了函谷关,安邑到帝丘的路并不难走,正好能看看这里对秦公求贤令的反应到底如何。
酒肆是最容易探听消息的地方,尤其是安邑的酒肆,魏国的确在秦国手里吃了几次亏,但是在魏人眼中这都不算什么,天下纷扰,他们魏国定能强盛不衰。
安邑城的魏人都这么有自信,被胜仗养出来的骄矜让他们不懂得小心为何物,一旦朝堂上有事发生,过不了半晌就能传遍全城。
若非如此,他们也没法知道上将军庞涓不久前将他的师弟孙伯灵请到魏国,他们进城当日城中沸沸扬扬,都在谈论孙膑窃兵符被抓之事,如此大好时机,不掺一脚简直天理难容。
小甲不知道他们家公子在想什么,伸着脖子看了一会儿窗外,然后继续和罐子里的炒黄豆相亲相爱。
雅间将楼下的高谈阔论隔在外面,推开窗子后才能听到街上贩夫走卒的声音,城里酒肆众多,以风雅著称的只有这里。
名流雅士和小民自然不会出现在一处,他们自矜身份,谈论的都是国事朝政而不是宫廷秘闻,若能在名士云集的地方语惊四座,那才算真正跻身名士之列。
安邑繁华,此处便是最佳的清谈饮酒之所,沽名钓誉之辈络绎不绝,却也不缺真正有才之人。
听说李悝就是在酒肆谈论变法利害时被魏文侯看重,吴起也是在谈论用兵之道是被魏文侯听到然后起用,既然都知道王宫中那位经常会关注这里,如果因为某句话被看重,直接受诏入仕为官岂不美哉?
清润如玉的少年人看着外面丝毫不觉得无聊,街上的人来人往富庶安康,只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
不多时,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小甲拍拍手站起来开门,看到是熟悉的面孔后便将人放了进来。
在上将军府外守了两天的护卫脚步急促,到了卫霁跟前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公子,上将军府上传出消息,孙伯灵已经被施以膑刑,听府里下人的意思,等各国使臣离开就会将他斩首。”
卫霁神色如常,放下暖手的水杯问道,“人现在在哪儿?”
“被关在将军府不远处的宅子里,看守的人不多,劫人不费事儿。”护卫将打听出来的事情一一说出来,虽然不知道公子霁要他打听这人干什么,但是君上和长公子说了他们听从命令就行,没事儿别乱七八糟的瞎问。
端坐在窗边的少年人看着还没开口就知道他想劫人的护卫挑了挑眉,唇角微扬笑道,“将人劫出来后立刻离开安邑,小心点别让人发现,我们可抵挡不了庞涓的大军。”
那家伙大概觉得孙膑腿废了跑不掉,所以连看守的人都懒得布置,可惜人家就算腿废了也能逃出去。
孙膑跟齐国使臣回到齐国后数年没有动静,直到后来桂陵之战出人意料的将庞涓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沉寂几年后再来一次马陵之战,算是让庞涓用命来赔他的一双腿。
在哪儿都是吃饭睡觉打庞涓,何必大老远跑到现在和魏国维持着表面情谊的齐国,去秦国岂不是更好?
第23章
孙膑乃卫公子惠孙之后, 子孙以先祖名字为氏,故为孙氏,只是惠孙后代移居别国, 四五百年过去已经和现在的卫国没有多少关系了。
公室子孙不值钱,除了嫡系外真正能得重用的寥寥无几, 而嫡系也不能保证后代能和自己一般执掌大权, 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人造反还造反成功了。
卫霁敛了神色, 看着外面的行人不做言语。
即便国内没有人主动造反, 也防不住周边大国忽然插手找个由头把国君换了, 比如他那倒霉催的哥哥,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的话, 再过十几年就会被魏王强行废除君位。
少年人眸中划过一抹寒意,他和秦君打好关系就是为了以后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魏王虎狼之心, 即便有防备又能如何, 卫国弹丸之地还能挡得住他发难?
秦国以后会怎么样不重要, 对他来说,能在十几年后强大起来牵制住魏国就足够了,天下大势不可更改,他也没那个本事颠覆天地。
孙膑虽然是齐人,但是对齐王的忠心还要打个问号,他为田忌效力只是因为救他的人是田忌, 而且在齐国能让他更快达到报仇的目的,只要能报仇, 在什么地方并不重要,不然他也不会听见这人的名字就想把人拐走。
齐君老迈,再过不久便是齐国储君继位, 这位年轻的君主就是后世鼎鼎有名的齐威王,哪个国家都少不了将相之争,齐国也一样。
齐相邹忌主持内政,齐将田忌执掌军权,这两个忌名字一样,关系却是水火不容,毕竟将相和的情况只是少数,大部分还是将相相争。
只有朝堂上双方互相牵制,上首的君王才会放心,不然万一哪天将相联手把他从君位上撵下来,到时候哭都没地儿哭。
邹忌田忌的矛盾一直存在,入齐之后的孙膑并没有掺和其中,对他来说,找庞涓报仇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不是事儿。
桂陵之战打了个大胜仗,马陵道设伏更是直接擒杀庞涓和魏太子申,将魏国从霸主的位子上彻底拉了下来,得罪谁都不要得罪记仇又有本事的人,因为庞涓的嫉妒之心,魏国最终赔上了几十万大军,以及文侯几十年才争到的霸主之位。
孙膑的战术可谓是精妙绝伦,但是齐国并没有从这两场大战中获取太多利益,魏军损失惨重,齐国一样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们得到的最大好处便是将齐国强国的名声打了出去。
田氏代齐不过百年,田齐国君最初是在魏国的帮扶下坐稳了君位,所以在魏国面前一直有种抬不起头的感觉,桂陵马陵两场大战下来,损失暂且不提,总归魏国不能再对齐国指手画脚了。
马陵之战打完,齐国的将相之争也进入了白热化,邹忌是读书人,玩弄权术如家常便饭,早早就做好准备等大军归来,孙膑夙愿得偿报完仇,心里也没啥念想了,他清楚齐国究竟是什么情况,便给田忌出了个主意。
——将军无解兵而入齐,使彼罢弊于先弱守于主。主者,循轶之途也,辖击摩车而相过。使彼罢弊先弱守于主,必一而当十,十而当百,百而当千。然后背太山、左济、右天唐,军重踵高宛,使轻车锐骑冲雍门。若是,则齐君可正,而成侯可走。【1】
这话什么意思?就是劝田忌拥兵自重打完魏国后直接打回齐国,以清君侧的名义,先下手为强驱逐邹忌。
什么叫“齐君可正”,什么叫“成侯可走”,不就是用兵马威胁齐君,让君主出面把邹忌赶出去吗?
孙膑要的从来都是报仇,至于忠君什么的,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只是田忌没那个胆子造反,大赶走邹忌之后他自己怎么办,齐君乃一代雄主,是他能威胁的了的吗?
于是乎,后下手遭殃,刚打了胜仗的大将军被邹忌以离间计轻而易举逐出齐国,直到齐威王去世才回去,在这期间孙膑就失去了踪迹,大仇得报,他也没有必要再留在齐国。
秦国人才太少,能多拐过去几个是几个,人才经他的手入秦对卫国也有好处,何乐而不为?
这种事情不好调遣商队的人,只派出一辆马车在附近接应,能把孙膑掩护出城就行。
万一留下蛛丝马迹被庞涓盯上,商队就没法在安邑做生意了,好在他们从秦国来的护卫人手足够,难道公子虔知道他们会在路上遇到事情,所以才另外加了人过来?
卫霁润了润嗓子,让回来复命的黑衣青年带几个人去关着孙膑的院子外面继续守着,直到天色将暮才悠然起身。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呸……越狱劫囚时,可惜城里天色稍暗就直接拉吊桥关城门,想干坏事儿也只能在白天干。
几人回到附近的传舍,景监自觉把油灯点上,然后看着卫霁低声说道,“公子,午时到未时城里行人较少,我们先收拾好东西,将那孙伯灵救出来后便立即出城,如今各国使节都在安邑,庞涓短时间内不会注意那里。”
既然已经打听到人在哪儿,接下来也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卫霁点了点头,想了一下然后将小甲喊来问道,“昨天给你的药方还在不在?”
此话一出,身边几人的脸色都紧张了起来,小甲担心的看着他们家公子,声音中都带了几分颤意,“在在在,公子又不舒服了吗?”
“那是伤药,给孙伯灵用的,明天早上多抓些药,路上用得着。”卫霁无奈看过去,解释过之后又道,“我身体很好,你们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吓唬自己。”
“公子说笑,出来前长公子特意吩咐过要照顾好您,可不敢有松懈。”景监一本正经的回道,丝毫不觉得他们做的过了。
长公子说过公子霁稍有可头疼脑热的就得躺小半个月才能恢复,如今在魏国境内连养病都养不安生,还是注意着别生病为好。
卫霁摇头将人全部赶出去,在这件事情上他和这些人根本没法沟通,最初小甲还是有理智的,一路上也不知道听景监说了些什么,现在也变成了这般模样,他看上去就那么弱不禁风吗?
*
一夜安稳,第二天清早,一行人吃饱喝足离开传舍,然后在城外不远处停了下来,卫霁神色怏怏翻看着小甲买回来的药材,将其中掺杂的杂质挑出去然后拿出药臼开始碾药。
大概是昨天被说的太多,自觉已经身强体壮的公子霁气了许久,一觉醒来就悲催的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又发热了。
这不争气的身子,就不能晚几天再出问题吗?
“公子,药放那儿我来磨,您赶紧去歇息。”只是去护卫大哥们那里转一圈回来就看到他们家公子下了马车,小甲赶紧回去将药臼放到旁边,“待会儿那孙伯灵过来我们会照顾好他,上药这种事情大家伙儿都会,公子您就安安生生睡一觉,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那人有大才,莫要怠慢。”卫霁不放心的叮嘱了几句,感觉自己确实有些撑不住后只能回到车厢里躺下。
他这公子当的跟公主似的,关键是也没见谁家公主有这么娇气,这时候的王姬宗姬个个都能上马打猎,偏偏他冷不得热不得天气稍微有点变化就开始生病,连个狠话都没法说的理直气壮,简直是太气人了。
安邑城中依旧人声鼎沸,大街上的商贩络绎不绝,早市是许多百姓赖以生存的根本,安邑的良田只有那么多,大部分都在贵族手中,普通百姓想更好的活着就只能从别的地方着手。
叫卖声从街头传到街尾,各国的口音掺杂在一起,若是生人可能会觉得奇怪,但是在安邑却很是正常。
商贩们沿街行走,带领商队的大商们在酒肆商谈,喧嚣声直到正午时分才渐渐散去。
上将军府不远处的宅子里,与热闹一墙相隔的地方,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在地上艰难的挪动着,身后已经拖了一道长长的血迹。
他被施了膑刑,两腿的膝盖骨都被剜去,若不是魏国正在会见各国来使,这几日他就该被处斩,他那好师兄大概觉得他的腿废了人也跟着废了,偌大一个府邸连看守的人都没留几个,可他孙伯灵偏要活着,即便没了双腿也要活的比他庞涓更好。
他原本没打算来魏国,是他那好师兄数封急信相劝所以才收拾行囊来了安邑,没想到数年的师兄弟轻易竟然比不过他的前程,究竟有多自卑才能连虚无缥缈的可能都要算计进去,即便不在一处也要设计圈套来取他性命?
一身狼狈的娃娃脸青年眸中划过一抹狠意,咬紧牙关忍着腿上钻心的疼痛前行,出事之前他听说齐国使臣就住在附近,只要能见到外人,他就有绝对的把握逃出生天。
宅子外面,查探清楚宅子里只有两三老仆看守的黑衣壮汉们避开街上偶尔路过的行人,看着不算太高的墙头活动筋骨准备直接翻过去。
“白哥,地上有东西。”眼尖的护卫小声喊了一句,将埋在碎石中的竹片捡起来闻了闻,然后很是笃定的说道,“是血的味道。”
院子里会把沾了血的竹片扔出来的只有他们要找的那一位,这竹片上血迹未干,那孙伯灵该不会已经逃出地牢了吧?
几人面面相觑,当即放轻手脚进入宅子,然后就被入眼的一坨吓了一跳。
长长的血迹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另一头趴着个披头散发看不出是人是鬼的家伙,仔细看血似乎都是从腿上流下来的,应该是他们要找的人吧?
双腿尽废还能爬这么远咱们敬你是条汉子,可你就不怕失血过多直接死半路上吗?
几个家伙抱着手臂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摇头晃脑过去将人背起来就走,方才发现竹片的小伙儿看不远处有口井,灵光一闪直接将痕迹做成了投井自尽的假象。
这么长一溜儿血迹不用白不用,正好还省的收拾了。
孙伯灵感觉有人将自己背起来后惊的额上冷汗直冒,发现不是看守他的那几个老仆才松了一口气,强忍着失血过多的眩晕有气无力问道,“诸位可是齐国使臣?”
附近只有齐国使臣被安排在这里,他在竹片上写的也是齐国文字,贩夫走卒不会认识,见到竹片后来救的只有齐国使臣。
同样不识字的秦国汉子们:???
难不成齐国想和他们抢人?
要不得要不得,公子霁好不容易吩咐件事情,可不能让齐人搅和了,现在情况紧急,说不准什么时候看守的老仆就找过来了,有什么事情出城后再说。
孙伯灵问出一句后就晕了过去,不管这几人是不是齐使派来的,结果都不会比留在庞涓手里更坏。
做好伪装的马车在外面候着,安邑城门人来人往,日当正午,守门士兵昏昏欲睡,没怎么检查就让他们出去了。
城东五里的林子里,小甲正熬着他们家公子待会儿要喝的药,远远看见另一辆马车过来赶紧让人迎了上去。
被喊作“白哥”的黑衣青年讲车厢里的人背下来,快步走到火堆旁然后轻手轻脚将人放下,“将军,这人伤的太重,得赶紧治疗。”
小甲赶紧将准备好的药和干净的布条送过来,还有刚从附近打回来烧好的热水,小护卫到底没怎么见过血,脸色发白将东西放下然后急冲冲回炉子边儿将熬好的药盛出来。
原来膑刑这么吓人,听说这人是被他师兄给算计成这样的,魏国果然没几个好人,实在是太惨了。
景监笑骂了一声,几个人很快将孙膑还在流血的腿清洗干净敷好药,看他还没有要醒的意思,将人背回马车然后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他们现在有两个病患需要照顾,马车不能走太快,怕是要再走三四天才能到卫国境内。
卫霁在车厢内睡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才重新有了意识,小甲胆战心惊的守在旁边,生怕他再跟刚去秦国时一样越病越重,惊吓有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他真的承受不住。
眼看着就要到帝丘,君上本来就担心公子,再看到公子生病还不得让人把他拉出去打到下不来床?
“什么时辰了?”卫霁捏着眉心哑声问道,感觉身上黏糊糊出了不少汗,只想赶紧将身上清洗干净然后再睡一觉。
大概因为马车上睡不舒服,醒来后只觉得浑身酸痛,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总感觉好像梦到了什么,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还有些烦躁的感觉。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做个梦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