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公去世之后,南子同样想让公子郢继位,然而公子郢依旧以才能不足以服众为由拒绝,并且转头拥立了太子蒯聩之子为国君。
拥立之恩难以回报,新任国君投桃报李将便将他分封在卫国最为富庶的城池戚邑,此后数年卫国君位动荡,弟弑兄侄杀叔闹的不可开交,但是不管他们怎么闹,对戚邑的公子郢一脉都默契的选择能交好就绝不得罪的态度。
如果没有公子郢,他们连争抢的可能都没有,而公子郢因为推辞君位之事在中原名声大噪,天下皆称其贤明,他们要是不长眼找人家不痛快,天下士子的口诛笔伐他们都应付不过来。
卫国乃君子之国,内部争斗是自己的事情,绝对不能将把柄落到别人手中。
直到今天,如果南氏和别的家族有冲突闹到国君面前,不管卫公愿不愿意,他都得表明态度偏袒南氏。
毕竟南氏对公族有恩,不帮他们就是知恩不图报,不然就算南氏在背后搞小动作胡乱编排他们也只能受着,谁让他们这一脉的国君之位是人家让的呢。
公子郢当初的退让给子孙换来了百年的安稳富庶,不过他的后人对现状似乎开始不满意了,南氏在卫国再怎么显赫,明面上也还是要听卫公的话。
孙伯灵口若悬河将卫国南氏的渊源讲完,端起旁边的茶碗一饮而尽,然后眉眼弯弯看着对面神色更加凝重的秦国将领,“景监将军,如此一来可明白了?”
景监张了张嘴,看着似笑非笑看着他的娃娃脸青年,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来,“似乎是明白了,如果卫国公族落难,南氏子便有机会成为国君。”
卫国本就奉魏国为宗主,魏王已经能因此获得很多好处,南氏想让卫国变天,必定要给魏国提供更多的利益才行。
话句话说,这他娘的就是卖国啊!
他们秦国贫弱,国内老氏族之间也没停过争斗,不是你给我使绊子就是我给你找不痛快,可再怎么闹腾也都是内斗,谁要敢让秦国吃亏,老秦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南氏在卫国已经那般显赫,他们脑子抽了不成,怎么好意思干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最后全便宜的隔壁邻居的蠢事儿?
对此景监将军的疑惑,卫霁只是微笑不语,南氏为什么发疯无需解释,只要让这俩人清楚他们家兄弟俩人之间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就足够了。
三人说话的时间,外面所有的野菜团子都蒸了出来,护卫们克制着没有再吃,在外面晾了一会儿然后装起来挂到马头上,把篝火炊具收拾干净然后等着帐篷里的三个人出来。
小甲吃饱之后趁着火没灭赶紧把药熬好,他如今在队伍里没多大用处,入秦时赶车喂马造饭扎帐篷什么事情都得他做,现在跟着的人多,活计被抢了个干净,唯一留给他的任务就是催公子喝药了。
这几天公子身子不舒服,他就是忘了吃饭也不能忘了给公子煎药。
于是乎,卫霁完美的达成目的后和景监孙伯灵走出帐篷,入眼便是他们家小护卫满脸无辜一手一个药碗的模样。
这赔钱孩子,记性差点能怎么着啊?!
柔弱无助的少年公子委屈的眨着眼睛,却只等药碗贴心的递到手边,好在旁边还有个难兄难弟孙大军师,看着那张娃娃脸皱成包子,碗里的药似乎也不那么苦了。
今日天公作美,晴空朗日万里无云,迎面微风和煦拂过,路边景色清新怡人,一番互相伤害之后,车队终于又启程了。
清醒着的娃娃脸青年借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成功上了最舒服的马车,不再一个人被扔到后边马车上空虚寂寞冷,小甲被占了位置有些不开心,可看到这人双腿残着那么可怜,最终还是别别扭扭的帮他摆个舒服的姿势,和他们家公子说了一声然后到外面骑马去了。
好男儿当志在四方,优秀的驭马之术就是涤荡八方的第一步,小甲大人永远都是最棒哒!
孙伯灵好笑的看着小护卫乐颠颠跑出去,马车摇摇晃晃走着,往外面看了一会儿然后心旷神怡的回头说道,“公子意欲入秦,卫公可愿?秦国可愿?”
一国公子和寻常士子不同,士子可以游历列国择主而事,但是公子却不能轻易离开母国,若要离开,便是放弃在母国的一切。
比如他的先祖,公子惠孙了离开卫国之后,子孙后代便不好以卫国公室子弟自称,时间一久甚至直接融入他国,不再自称卫人了。
南氏试图发难,卫公也并非毫无反抗之力,公子霁身份尊贵,此间事了即便不沾权势也能清贵一生,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去秦国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卫霁拢了拢外衫,看着眼含担忧的娃娃脸大军师无奈摇头,“先生觉得魏国讲理吗?”
他选择再次入秦并不只是因为对秦国几代帝王的尊崇,而是形势所逼他只能如此,兄长继位十几年,对国内的掌控很是看重,这么多年都没发现南氏异动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南氏在他继位之前就已经投靠了魏国。
卫国奉魏国为宗主,这是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与国君是谁关系不大,不管两国继位国君是谁,他们的关系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但是南氏不一样,他们家兄长继位之时魏国的君主不是当今魏王,而是魏王之父魏武侯,魏武侯死后公子罃和公子缓争夺君位,最终公子罃成功胜出,这才有当今魏王。
南氏如果在那是就已经投靠了魏国,对方就只能是公子罃,当时公子罃能否继位还不能确定,南氏如此行径,也算是走一步险棋。
若公子罃夺位失败便是无事发生,可一旦他成功继位,卫国君主是谁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选择帮助南氏,不光能得到南氏上贡的大笔利益,甚至还能趁机将卫国的城池划入魏国版图之中,何乐而不为?
赵国在前些年吞了卫国不少城池,知道当今卫公继位才停止出兵,魏国也从来没放弃过蚕食卫国土地,如果卫霁没能在秦国那荒郊野岭中醒过来,接下来的卫国就真的会走上这么一条路。
当今卫公被迫自行降位为侯爵,即便这样魏国和南氏也不肯不休,硬生生将人逼到退位,扶持了南氏子上位。
饿狼尝到肉腥之后还会放弃嘴边的肥肉吗?当然不会!
卫侯很快又被降位为君,虽然是诸侯国中最后一个被秦国废掉的国家,但是那时卫国就只剩下帝丘这一座城池了。
仅剩国都一城的诸侯国,还能被称为诸侯国吗?
南氏还在做着他们春秋大梦,不觉得让些地盘给卫国对他们来说有什么损失,可魏王登基浸淫权势近十年,早就不可能放开卫国这到嘴的肥肉了。
三家分晋为天下野心勃勃之辈开辟了一条通往高位的捷径,韩、赵、魏三家瓜分晋国,在当时任谁来说他们都是乱臣贼子,是叛逆,是大逆不道枉顾礼法罪大恶极之辈,然而周天子却承认了他们诸侯的地位。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周天子眼中,强大的氏族如果有取代国君的实力就可以明目张胆的取而代之,若非有他们的先例,齐国田氏也不敢在几年之后就废了齐康公,然后逐渐掌控了整个齐国,在齐康公死后直接将姜氏齐国变成田氏齐国。
恶例一旦敞开就再也没法遏制,臣子能通过这般让家族成为一国之主,谁还会对上面的国君效忠?
魏国自己就是这么发家的,想操控着南氏将卫国拆吃入腹再简单不过了。
他要是真的死在外面,南氏趁机发难之下他哥百口莫辩,卫国没有哪个家族能抵抗得住魏国的压力,最终还是会被他们阴谋得逞。
他若是活着回去,对方自然也有应对的法子,公子卬已经流露出让他去魏国为质的意思,两国邦交不杀来使,质子的安全肯定也能保证,可万事都有意外。
别说之前魏卬是因为醉酒所以才要闹事,醉酒能醉到男女不分胡搅蛮缠吗?
“他”自小活在兄长的庇佑之下,遇到这种事情当然不敢开口,为了不让兄长为难,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了躲开公子卬而离开帝丘。
想来也是,以公子卬的身份什么事情能让他在帝丘流连那么久不肯回国?
他和小甲只有两个人,明显不通庶务的少年带着钱横穿魏国进入秦国境内,路上如果没人提前清好道路会走的如此顺利?
如果真的是他想多了,那魏国的治安绝对能在所有诸侯国中稳居第一,连周天子坐镇的王畿都不敢相比。
孙伯灵幽幽叹了一口气,只要将最重要的一环相通,剩下的便都流于表面,稍微一想便全部串起来了。
卫国到底还是太弱,护不住他们的公子,这人要是留在帝丘,怕是过不了多久便会再有意外发生。
太子熙年幼,被针对的可能性不大,首当其冲的还是卫公和公子霁。
卫公在君位上待了十几年,继位时手段强硬将异母兄弟全部打压,即便这些年表现出来的都是温温柔柔的老好人形象,也没几个人敢直接上去和他对上,但是公子霁就不一样了。
被兄长护着长大的少年人没有见过世间险恶,十五六岁的年纪正适合下手,不算计他还能算计谁?
“只要伯灵一日活着,定护公子一日周全。”娃娃脸青年郑重其事的看着眼前人,虽然姿势很是别扭,却依旧费力的行了大礼。
他孙伯灵知恩图报,即便现在的情形比之前的猜测凶险百倍,他也依旧说话算话,不管他将来要去何处都必定会与魏国为敌,如今这般,正好省的纠结如何选择了。
秦魏相争,得先帮秦国强起来才好再和魏国打,不然那穷的鸟不拉屎的地方,不管是输是赢最终被耗死的都是他们自己。
唔……难度有点大啊。
未来的大军师牙疼的捂着脸,想象着秦国穷苦的情况再次皱成了包子,真是卫国公室内部的争斗反倒好解决,现在这么一弄,他还真有点发愁了。
不管了不管了,难度大才有成就感,他孙伯灵这辈子还真没怕过事儿。
“多谢先生。”卫霁笑着回了一礼,将人扶在车厢里坐好,然后不着痕迹的将话题引到秦国现状之上。
有他留下的那些东西在,秦国的情况很快就会有所好转,即便不谈这些,秦人勇武,秦风豪迈,这些都是可谈之事,不能一上来就把人吓着。
二人相谈甚欢,歇息时还能让随行的护卫们讲些秦国的风俗民情,卫霁只是客居数月,所见所闻只有栎阳一城,更多的自然还是土生土长的老秦人来讲才成。
入卫后赶路的速度加快不少,一行人很快到了卫都帝丘。
最初被分封在卫地的是周文王之子康叔封,他是武王同母弟,拥有当时最优渥的待遇,康叔封就封时直接选了朝歌为都城,这在当时是周王畿都比不了的大城池,,简而言之所以卫人直接白捡了一座都城。
只是后来卫国被灭,朝歌城一夕之间便被戎狄蹋成废墟。
帝丘也是座古老的城池,相传在三皇五帝之时,这里是皇帝之孙颛顼的封地,颛顼大帝住在濮水之阳,故称此地为濮阳。
城池最常用的取名方法便是地形地势,山南水北谓之阳,山北水南谓之阴,后来颛顼大帝死后埋在此处,堆土为丘,故而濮阳又称帝丘。
这般取名的也有很多城池,比如商丘、楚丘、章丘等等,只是所有名字放在一起比较,还是帝丘最为大气。
卫国从朝歌迁都帝丘之后便正式在各种官文中名字写为濮阳,只是不管是他们自己还是其他人,话语间依旧还是称这里为帝丘。
小甲看到久违的城池激动的不行,拽着马脖子不肯老实差点儿被颠下去,一行人直奔城中宫殿而去,卫霁听着外面热闹的声音,不自觉的抓紧了衣袖。
离家出走那么多天,他紧张。
公子霁回到帝丘的消息很快传到卫公耳中,从宝贝弟弟离开秦国那天起他就数着日子盼,如今终于将人盼回来了,任由身边内侍乱七八糟劝着也还是直接跑去宫殿门口等着。
他可怜的霁儿,这些天在外面不知道受了多少苦,秦国是他能待的地方吗,那地方穷的帝丘乞儿都不屑于去,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孩儿怎么受得了啊?
宝贝霁儿平时那么听话,都是那些阴沟里的老鼠想要搞事儿,还好现在没出事,不然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他也不会让那些家伙好过。
可怜的霁儿无辜遭了这么大难,肯定埋怨死他这个没用的哥哥了,不然怎么会在秦国待那么就都不肯回来?
卫公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想,周围的内侍低着头看着脚尖,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上去找罪受。
马车很快到达目的地,卫霁深吸了一口气下来,还没来得及打量这座宫殿便直接被人抱了个满怀。
卫国多君子,公室中十个有八个看上去都是温文尔雅端方自持的贵公子模样,卫公自然也没能摆脱祖宗强大的基因。
锦绣华服的白净青年哭的不能自已,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弟弟不肯撒手,“霁儿啊,你可算回来了,哥快吓死了呜呜呜~”
作者有话要说: 卫公:我!端方自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卫霁:哥,哥你先把眼泪擦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第27章
宫殿门口, 一国之君不管不顾哭的跟个孩子似的,惊的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秦国汉子目瞪口呆,将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抖掉然后看天看地看宫墙, 总之就是不敢再往那边看。
娘嘞,好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 这卫君怎么一言不合就开始哭, 简直吓死个人。
小甲和内侍们早已经习惯他们家君上的性子, 这会儿正旁边跟着抹眼泪, 君上和公子兄弟情深, 实在是太让人感动了。
耿直的秦国汉子不习惯这么煽情, 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将目光放到景监身上, 将军,咱是不是可以走人了?
不管怎么样,卫公如此反应, 孙伯灵和景监才彻底相信了他们兄弟俩感情很好的说辞, 都哭成这样了要还能是装的, 卫君的演技可真是炉火纯青。
卫霁没想到他哥能在大庭广众下来这么一出,脸色微红的让这人先把他松开,“哥,这么多人看着呢,赶紧把眼泪擦擦。”
一国之君的形象还要不要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在面对这人的时候会有些不习惯,记忆中兄弟感情再怎么好那也只存在于记忆中,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眼前这人只是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可真正见面了才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
下意识的亲近做不得假,之前的忐忑也荡然无存,什么紧张什么顾虑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见着哥哥的激动欢喜。
可再怎么激动,您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这样,回去关上房门再抱头痛哭不行吗?
“你一声不响就跑不见了,松开的话你再跑了怎么办?”卫公带着哭腔说着,任他说了半天才退了一步改为抓着手腕,“赶了这么多天路,先回去休息,其他事情睡饱了再说。”
卫霁被亲哥当小孩儿一样牵着手,他怀疑如果这时候有牵引绳的话,他哥肯定会在看见他的第一刻就往他手上栓,“还有……”
“送你回来的壮士们哥会妥善安排,你就别操心了。”卫公心疼的看着出去一趟清减许多的弟弟,恨不得一晚上的时间就让人补回来。
娇生惯养的嫩娃娃哪儿受得了苦,本来身体就不好还这么折腾,嫌他担心的不够多吗?
担惊受怕了许多天的哥哥说什么一夜不肯让自家弟弟离开视线,卫霁歉意的朝景监他们看了一眼,让小甲跟在他们身边照看着,然后才不怎么放心的看着他们跟着内侍走远。
赶路的时候的确休息不好,回到熟悉的地方后放松许多,倦意也跟着涌了上来,卫公让人将洗漱用具备好,催着他去洗个热水澡然后再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