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我当初没来得及考虑回来的可能性,所以不确定还能不能回到那边,也不知道怎么回。我得想想办法……”
迟迟没有回应,片刻之后,“他”又慢慢地靠近了,似是想安慰,又似是想再跟他说什么。宋司感到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长长舒一口气,声音柔和下来,微微笑道:“我真想你。”
即使看不到摸不着,他仍然感到了缱绻又温柔的思念之情。宋司张开手臂,朝着什么也没有空气做出拥抱的姿势,他知道楚明意一定在那里。
?
隔着错位的时间和空间,他们拥抱了彼此。
宋司的睫毛有些湿润,胸腔起伏迟迟无法平息。明明看不见,他莫名觉得楚明意在摸他的脸,那一寸皮肤也变得微微发烫。
他死水一般的心里久违地有了活人气:“你找到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好办法了?”
楚明意在夹缝之中注视着他,明知他听不见,仍然说:“把我拉进你的世界里,我吃过宁海药,你是可以做到的。”
宋司同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猜猜,你大概是想要我把你一起拉进来吧?”
“……”楚明意露出苦笑的表情,心中酸涩难耐,他同样知道宋司想说什么了。
“我确实曾拉过你一次,但那时,这个世界还仅仅只是我的意识海,可以随时进出,”宋司说,“现在,为了承载上万人的记忆,我的意识海已经被扩充到了极致,有了自己完整的坐标,说是一个独立世界也不为过。我不清楚坐标在哪里,恐怕很难顺利地找到回去的路。万一根本没有出路……你没必要在这里,三科需要你,外面那么大的烂摊子你也走不开。”
楚明意道:“如果你真的醒不过来,现实世界对我来说也不过一个同样的囚笼。”
宋司笑了笑,说:“是不是在说什么好听话哄我?十五年没见,不知你说情话的本事长了没有。”
“不过几天的时间,”楚明意说,“你从来没有离开过。三科的同事都在等你。”
宋司道:“我说错了,没有十五年,你带来这个消息给我,大约在你们那只过去了几天或者几礼拜吧。”
楚明意道:“小司,相信我,把我拉进来。”
“我已下定决心,不会拉你进来。”宋司说,“还记得你被困在祝红嘉的二层意识海里吗?你可以自己找到回去的路,我也可以的。”
楚明意忍不住伸手想再抱他,双臂却只能无情的穿过他的身体:“为什么总是这么任性?为什么一回都不肯听我的?我想保护你,像任何一个男人保护自己的爱人那样。”
“宋司!”
宋司已经转身进了房间,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吴金,迟疑的心变得坚定起来。他道:“既然你不想再见见同学朋友,那就跟我一起去一个地方。”
……
宋司带吴金回了启程孤儿院。
这里是他意识海的起点,他没有刻意干扰,在世界无意识的发展下,孤儿院已经与现实世界一样变成了幼儿园,正值上学时间,幼儿园门口车来人往,热闹非凡,早就不复当年的萧索。
他们穿梭在来往的家长和小朋友之间,看起来与这里格格不入,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吴金跟在宋司的身后,道:“你带上我,是因为‘他’是通过我才看到这个世界的吗?”
宋司道:“很聪明的判断。”
吴金自嘲地笑:“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蠢一点。”
他们停在一架秋千前,吴金记得这架秋千,他还在孤儿院的时候,这架秋千是他们唯一的娱乐设施,曾经锈迹斑斑,此刻已经被刷得焕然一新。
宋司低头看着秋千,像是在沉思。
慢慢的,鼎沸的人声逐渐安静,来往的家长和学生消失了,老师和行人也消失了,这里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走马放映室,时间飞速倒退,消失过后又有已成为过去的人和物出现,他们眼前颜色鲜艳的崭新秋千开始一层一层剥落,取而代之地是破旧的锈痕、摇晃的钢筋……
片刻的功夫,他们仍站在原处,站在荒凉的启程孤儿院操场上。
眼前的宋司也不再是三十多岁的模样,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穿着旧衣服,头发透着营养不良的干枯,瘦得像个清秀的小姑娘。
“不该是这样,”吴金喃喃道,“十五年前你来孤儿院领养我时,穿着西装,早就成年……”
“现实中的我也是孤儿,我们曾一起住在这里,后来我被楚明潇领养,你被刘岑宁领养,我们走向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宋司的童音温柔,“这架秋千,是我意识海最初的模样,在世界还没有被创造之前,我坐在这里——”
他坐上破旧的秋千,一如命运的齿轮还没有开始转动之前。
无法同处一个世界的楚明意走到他身后,伸手轻轻推动秋千。
秋千吱呀吱呀地晃动,宋司闭上眼睛,试图以此处为支点将整个世界的时间倒流,回到意识海雏形之时。十五年间世界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运行方式,膨胀到连宋司也无法彻底控制的地步,倒流从启程孤儿院开始,距离越远,倒流越慢,甚至同一地区不同时间进入世界的人也出现了不同的流速,于是到处都陷入了人们无法理解的混乱,一个办公室里上班的、睡觉的、做着截然不同工作的;甚至一个街区中,左边下着雨、右边天放晴……
混乱没有持续太久,宋司的力量支持不住,一切很快又按了暂停。被迫收缩的世界一旦失去干涉的外力,马上开始不受控制地重新膨胀,人与物再次走上正轨,没有人还记得刚才的匪夷所思,世界仿佛一个有生命力的机器,知道如何自动合上所有齿轮。
只有宋司仍然是少年模样,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坐在秋千里不停发抖。吴金将他抱起来,解开外套,裹在他冰凉的身体上:“留下来,我会一直陪你。”
宋司脱力到无法出声,时间倒流难度太大,他的尝试失败了。
吴金把他抱回了车上,将暖气开到最大,轻轻搓他冰块般的手:“我们就这样过下去不好吗?生活在这个没有罪恶和责任的世界里。如果你舍不得‘他’,便把他也拉进来,我们……”
“我要回去,”宋司说,“也一定会回去。”
车内陷入沉默,宋司合眼走神,另一个时空的楚明意温柔地抚摸他汗湿的头发,在浓烈的酸涩里品出了一丝甜意。
“等你回来,我要扣你一个月工资。”他说着狠话,“不,扣半年。”
宋司不知想到什么,也莫名跟着笑了起来,他嘴角微翘,自言自语地呢喃说:“你一个人进意识海风险太大,该不会和潇哥一起来的吧?潇哥,抱歉……我也想你,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楚明意手一顿,眉尾慢慢挑起。
吴金没有听清:“什么?”
宋司道:“没什么。”
吴金望着他,有些小心翼翼地:“……我们,回家么?”
回家……宋司品尝这个词,也品出了酸涩。启程幼儿园不是他回家的方向,那么,他只剩下唯一的一个锚点。
楚明意道:“去我们相遇的地方,我会在那里接你。”
宋司注视着路面,像是在对吴金说,又像是在对“他”说:“还有一个地方,你陪我一起去。”
第118章 回家(二) 我这是怎么了?
车停在一栋破旧的居民楼下面, 四周僻静,路上看不到行人。宋司在楼道口站定,抬头看向昏暗的屋顶, 在暮色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唇无声地轻动。
楚明意说:“回家吧, 小司。”
宋司迈进楼道里, 没有电梯,只能一层一层地往上爬。吴金跟在他身后,同样压抑地沉默着,只剩下一前一后地脚步声交错。
每往上一层,宋司身上的时间便剥落一层, 到达屋顶时, 他已经是少年人的模样,相较于在孤儿院时长高不少,不再是一身旧衣服,衣着合体, 穿戴整洁, 只是五官还没彻底长开,看上去依然清秀得像小姑娘。
屋顶荒废许久, 青苔晒干后宛若皲裂的鱼鳞, 踩在脚下嘎吱作响。一口蓄水用的大缸立在中央,孤零零地透着萧索。宋司走到水缸前,对于他此时的身高来说, 这个水缸太高了, 高得只能仰头才能看到边缘。
这里是世界的禁地, 是时间的锚点, 是二重意识海的钥匙, 宋司唯一的指南针。
被困在刘岑宁的意识海之中时,他在错乱的时光里透过楚明意的眼睛看到趴在缸边的自己,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姓甚名谁、曾在哪一天救过一条意义重大的性命。而楚明意,也与他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此地作为锚点,许多次从迷失的意识海中找到回家的路。
他们从未互相诉说过,这是一种独有的默契的浪漫。
这个世界的缸里什么也没有。宋司清楚,但仍然像多年以前那样,从屋顶的另一头搬石头过来。他身体还未发育完全,膝盖高的石头超过了体能极限,每搬几步都要停下来大汗淋漓地休息一会。
吴金知道他仍然在试图找回家的路,但多年的习惯让他忍不住想走上前帮忙,刚走两步便被阻在了原地。
“老师,”吴金开口,“留下来。”
宋司没说话,独自艰难地搬运石头,搬到水缸边时双手一直在发抖。楚明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隔着看不见的屏障试图擦他脸上的汗渍,宋司似乎有所察觉,伸手擦干了汗水,踩着石头开始往上爬。
楚明意神色温柔:“去吧,我在里面等你。”
听不到的话音落地,楚明意的身影逐渐淡去,从吴金的意识海里离开。宋司感到那股影响他的力量消失,没有犹豫,双手撑着缸沿,闭眼开始构建一个世界中的世界——
“宋司,你要杀掉这里所有的人吗?”
宋司的心神乱了一秒,雏形马上跟着散了。他睁眼看向吴金,吴金也正在看他,目光坦然执着,坚定地要等一个回答。
宋司开口道:“不必害怕死亡,你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对于我们来说,这与死亡没有区别,”吴金道,“我们已经有了新的人生发展,哪怕你说整个世界都是假的,但我们在这里的喜怒哀乐都是真的,朋友、家人和一切所爱之物都是真的,没有人想选择另一个缥缈的‘家’,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宋司沉默。
“老师……”吴金低声唤他。
宋司看着他陌生又熟悉的脸出神,听他喊了十五年的老师,他甚至都快忘记他本来是怎么称呼他的。心有些乱,这不是好的征兆,进入二重意识海需要专心、专注,不能分神。
“你说得对。”宋司没有辩驳,他坦然地接受一切指责,“真与假本就是基于主观的相对概念,我的选择无疑充满了卑劣的自私。作为补偿,我会抹掉所有人的记忆,他们醒来之后会觉得不过是好好睡了一觉——”
吴金变了脸色。
“——当然,除了你。”宋司说,“吴金,在这个世界我从来只待你为家人,希望我们十五年间的朝夕共处能给你带来一些改变。”
吴金望着他,有些发怔。
随后他露出笑容,目光复杂,似乎松了口气:“你呢?有给你带来改变吗?”
“有,”宋司承认,“这段记忆我们都不会忘记。”
吴金低声叹气,垂下视线看着地面,似乎在出神。哪怕这一世他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但二十年来不知不觉中依然长得固执、坚韧、从不懂逆来顺受。
他想要的不仅仅只是一段记忆,而是想把当下能握紧的东西死死抓住。他的声音里带上悲伤:“老师,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意义,宋司听着这个词,嘴角忍不住自嘲地勾了起来。吴金在继续说着:“为了救他们而创造这里,再把他们从这里连同记忆抹杀,我们只是在不同的世界里做同样的事情,区别只是我以毁灭为名,你以拯救为名。”
说得好,宋司想,如果真正的吴金在这里,大概也会说出跟他一样的话来。宋司几乎要被他说动了,心脏钝钝地感到难受,吴金又道:“我也想当一回拯救者,没有那么高尚想拯救世界,只想拯救我眼前的、活在这个世界的你。老师,留下来,我会陪你,比那个世界的‘我’和‘他’做得更好。”
吴金眼睛里闪着不肯认命的固执,宋司从石头上爬下来,走到吴金的身前,伸手将他有些乱的衣领整理好,依然如过去十五年般平静温和。在这个世界,他永远愿意当他的老师和家人,给予他不含仇恨的包容,如果回到现实,也许他们永远没有机会如此平和地相互表白。
“小金,我从来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我的梦想是当一个普通的科员,每天吃到喜欢口味的冰淇淋,和在意的人平凡的过日子。十五年前……不是为了救世,只是想赎罪,这一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做最自私的选择。”
“如果你觉得无法接受,那就恨我吧,”宋司说,“你做得到的,我们本便是这样的关系。”
吴金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他,从牙齿间挤出声音:“不。”
少年模样的宋司拍拍他的背,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踮起脚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只有我抹杀了这个世界,让所有人都重回现实,真正的你才不会背负罪孽。明白吗?”
吴金久久没有出声,搂着宋司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宋司摸了摸他后脑勺的头发,离开他的怀抱,重新走向水缸,爬上布满了干青苔的石头。
“我后悔了,”吴金声音嘶哑,“你让我得到我不曾有的一切,现在又把我推向现实。这十五年……原来是囚禁和惩罚。”
“回到你口中的现实世界,我一定会后悔。宋司,这是你的期望吗?”
宋司无声地叹气,他合上眼睛……
……
……
灰蒙蒙的云层彻底放晴,有鸟从水缸上一碧如洗的天空中飞过。
声音随着鸟儿一起逐渐远了,四周变得很安静,只有微凉的风穿过耳畔。
宋司仿佛一缕刚刚离体的孤魂,逐渐看不到吴金,也看不到自己,所有的记忆随之倒放清空,变得像懵懂无知的初生孩童,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何方、来自何处,也忘了自我放逐的目的——
先迷路,再回家。他让自己迷失在二重意识海里。
身体好像还留在这个世界,又好像已经去了某个没有坐标的异世界。周围依然是皲裂的屋顶、石头和水缸,却如同被冻结在时光里的琥珀,静止到毫无生机。宋司站在石头上,茫然地抬头,于一片空白里产生了第一个念头: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