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嘉雪忍不住回想起小时候无忧无虑,在宫中跟公主一起玩耍的日子,她发自内心地喜爱读书,并经常得到皇上夸奖,那时所有人都喜欢她,她一直认为自己是满郢都最快乐的女孩子。
所以今天她才会因为一时控制不住跑去了公主府,但时至今日,无论是她黄嘉雪还是公主,都回不到从前了。
下人端上一道道美味佳肴,黄嘉雪却怀念起陵水庵的粗茶淡饭来,她简单垫了两口点心,便将剩菜都分给了下人们,自己拖着沉重的身躯去上课。
大儒的课深入浅出,水平绝不逊于翰林们,黄嘉雪尽力听到巳时初刻,身体疲乏至极。先生叹气道:“大小姐聪慧有余,勤勉却不足,如此下去却是不能令相爷满意的。”
“老夫教了不少学生,但教女子还是头一回。作为女子有机会科考入仕,大小姐应当感念相爷的疼爱优容,更加奋发努力才是……”
“虽然女子心绪杂乱不适宜走这条路,但既然相爷对你寄予厚望,大小姐当拿出不同于一般女子的态度来……”
“下月院试后便是相爷大寿,之前府试你没能拔得头筹已经未能令相爷满意,院试必得一举夺得案首才不负相爷对你的期待。”
黄嘉雪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
她拖着沉重的身躯和昏昏沉沉的脑袋回到院子,却见到下人们正乱作一团,人人脸上都是惊恐。
“怎么了?”黄嘉雪一把拽住奶娘,问。
奶娘双手捂着喉咙,面色痛苦,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难道是食材物中毒?黄嘉雪忙叫贴身丫鬟菩提把郎中请了来,先给众人诊脉。
郎中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不好,黄嘉雪观形察色后的表情更比死人还难看:“她们是不是被下毒了?”
郎中无法,他弓着身子站起来,双手交礼举过头顶,支支吾吾地到最后也不肯说明情况。
准确地说,被下毒的是她,但她没心情用膳逃过一劫,而奴仆们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在偌大府中,谁看她不顺眼几乎是明摆着的事情,而这手足相残的戏码,也使得黄嘉雪浑身发冷,她委屈又愤怒,抬脚就要去找父亲说理,可她的脚还没迈出屋门槛,便退却了。
弟弟才是父亲眼中唯一的继承人,她怎么敢奢望父亲会因为她严厉惩处黄嘉年。
从小小的四方窗口看出去,是院子中的四方天空,是无论她走出多远,始终无法摆脱的牢笼。
许府最近有喜事,梁慧心跟许菘之完婚,许清元也正式跟梁慧心成了一家人。
纺织行业在内的轻工业高速发展,带着社会也开始变化,日新月异。工作岗位变多了,钱变得更加好赚,甚至出现用人才市场短缺的情况,尤其是三娘的纺织业更是如此。
行业迫切的需要更多的劳动力,而女性大多数仍旧被禁锢在家庭之中,这不是工厂所有者愿意看到的现状,为了保证充足的用工,他们经过商讨后决定像当初一样,将第二个女进士送入翰林院,而梁慧心是上一届女进士中考的最好的,她探花的身份也够格进入翰林院,操作起来阻力更小。
不过这是丞相绝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许清元是例外,如果翰林院再进一个女官,那就变成了惯例。惯例,是很难被打破的,到时候女官的晋升通道得以开放,同县的举措将会大大减少对女官的削弱作用。
因此目前双方尚处于僵持的状态,这也没什么,当初许清元也经历过,她给梁慧心剖析地详细明白,对方表示一定会坚持住,进入翰林院是她的目标,不会轻言放弃的。
时候差不多,许清元准备去求见一趟皇帝。
御书房外,许清元袖手站在门外一侧,等待着皇帝的召见。
书房内传来内阁大臣的激烈争论,对于他们来说,每一个决策都事关黎民百姓,但不是每一个决定,都会考虑百姓。
许清元一直等到中午时分,内阁大臣们才出来准备用午膳,他们瞥向许清元的目光各有不同,探寻和轻视的不少,其中最特别的还要数宁中书。
他甚至特意站住脚跟许清元讨论了几句法律问题,态度热切,一点也不端着自己的架子。
“等了这一上午,小许也饿了,先跟我家去吃点东西再来也不晚吧?”宁中书说着话拉着她的胳膊就要走。
宫中诸人显然都已经习惯了他的老顽童性格,虽然方才在御书房和其他大臣吵得面红耳赤的,但是一回归到生活中,就根本没个正行。
许清元看向田德明,对方示意皇帝会见她,但眼前的宁中书却需要她自己打发。
“下官身体尚可,大人为国为民劳神许久,请您千万保重身体,下官还有他事,请恕下官失礼。”许清元一板一眼地行礼回复,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而有所散漫。
宁中书老大不愿意地一步三回头走了,走的时候嘴里咕咕哝哝的,像是在说她太过迂腐。
许清元又等了许久,等到皇帝应当是就便在御书房用过膳后,才被田德明示意可以进去。
这两年,许清元能明显地感受到皇帝苍老了许多,他的眼睛开始变得浑浊,但看人的时候仍旧目光如炬,许清元在他面前被他审视的时候,时常会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她见过皇帝后,将黄嘉年的账本双手递给田德明。皇帝拿到后却没有急着翻看,他嘴角的纹路显示出岁月的痕迹,当他笑的时候,更为明显。
“听说你一直在给公主讲课?”皇帝问道。
“微臣僭越。”许清元跪地低着头答道。
“哦?”皇帝的语气有一丝好奇,“你竟不否认吗?”
“微臣自知有罪,请圣上责罚。”许清元磕头以示随皇上处置。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帝却笑了,“清珑一直太过天真,有人教教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话音一转,皇帝又淡淡道:“不过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要做到心中有数。”
许清元微微直起身子,她看向皇帝,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掌灯时分,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许清元刚应酬完回到府中,就见今日府内上下似乎比平时更加忙碌一些。
她喊住一个过路的仆役询问。
“小姐回来了,今天老家来了人,老爷让您过去见见呢。”
“谁来了?”许清元问。
“好像是老家的哪位小辈,似乎说是来给少爷贺喜,可能要暂借住在咱们府上一阵子。”
老家的小辈?许清元想起当年考上秀才后曾经去老家看过,当时人也比较齐,主要的长辈小辈都认了个脸熟,虽然只待没几天就走了,但是老家的环境和人给她留下的印象都还算不错。
因此她特意换了一身衣服才去的见客。
远远就听见厅中传来热热闹闹的说笑声,众人见到许清元到来,纷纷让开路,让她走到中心去。
许长海坐在主位,女眷丫鬟们正围在两个站在地下的年轻人身边。
“女儿,来。”梅香搭着许清元的手将她牵至两人面前,介绍,“这是你大爷家的小儿子,叫许芃易。”
许芃易立刻上前行礼:“见过堂姐。”
梅香又拉着另一个年轻人介绍:“这是你三姑家的大女儿,叫……”
说到这里的时候,梅香似乎忘记了她的名字。
“我叫倪慧凝,慧凝见过表姐,一别十几年,表姐身体尚还安好?”
这位倪慧凝表妹声音温温柔柔的,身上穿的衣服明显要差那位许芃易一些档次,但进退有度,人知礼嘴巧,她这么一说,许清元也想起她是谁来。
“是你啊,小慧,几年没见,你都长这么大了。”许清元当年回老家的时候,晚上小孩子在一块玩耍,其中就有一个叫小慧的姑娘送给了她一束野花。
倪慧凝笑着点了点头:“是我,表姐记性真好。”
作者有话说:
第133章
许芃易正在一边跟许长海说着家常话。
“祖父祖母身体都还康健, 去年年底天气最冷的时候,祖父躺了几天, 好在过后养过来了。”许芃易道, “侄儿爹娘也都正当壮年,叔叔不必挂心,这不一听说弟弟成亲, 祖父说什么都要让我来一趟,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些。”
说到这里, 许芃易又非常遗憾地叹着气说:“当时家里本来说让我一个人带着小厮来就成,可是三姑非得让表妹跟着一起, 她们女人家事情多,结果弄到现在才到。”
被嫌弃的倪慧凝却没有露出羞愧的神色, 她坦然地送上爹娘准备的贺礼。三姑家的礼物只是简单的几匹棉布和几样针线, 比起官宦人家寒酸许多,可依然能看出这是她们一家特意添重过的。
梅香忙让仆妇拿下去归置, 又赶着吩咐人打扫房间。
晚间, 众人聚在一起吃晚饭, 席间没有谈论京城的纷扰争斗,如果忽略许芃易抱着好酒喝的醉醺醺后满嘴没谱的话,倒也不失温情。
饭后仆妇来回说屋子已经打扫好了,倪慧凝把更好的一间谦让给许芃易:“表哥一路上水土不服,在客栈躺了十多天才见好, 他更需要好好休息。”
许芃易的脸开始发红,他瞪着眼睛辩驳道:“哪有那么严重, 早就已经好了, 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最后许芃易还是选择了更好的住处。
两人一走, 许长海的脸顿时耷拉下来。他眼神不善地看着许清元问道:“你是不是又去公主府了?”
许清元大大方方地坐在太师椅上端着茶品茗,看起来对于亲爹的质问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
此举更加惹怒了许长海,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你翅膀硬了是吧,连父亲的话也不听?”
“您说吧,女儿洗耳恭听。”话是这么说,但她无所谓的态度显然代表许清元并未认真。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是在把许家几十口人命架在火上烤!”许长海气愤地胡须都在颤抖。
下人们默默退下,这样父女争吵情况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了,但从没有人敢劝和。
“父亲当初投奔宁大人的时候难道就是完全没有风险的吗?但您有跟家里任何一个人商量吗?”许清元面无表情地说,“在朝为官,哪有可能一点儿危险都不冒,无非是你认为你能做许家的主,而我却不能。”
“你别强词夺理,宁大人和公主如何能相比?”许长海更怒,“圣上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他不会把……给一个女人,百官也不会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事,你现在一时风光,不过是飞蛾扑火,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犹算有幸,甚者恐怕会搭上全家的性命!”
“可惜当初父亲选择跟紧宁大人的时候,我们许家就已经走上了这条道路,我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一旦退缩,等待我的又何尝不是万丈深渊。”许清元冷静道,“父亲放心,我不会连累家人的。”
父女两人的谈话又一次不欢而散,许长海闭了闭眼,坐回原位。他真的觉得自己老了,变得不像年轻时那么果敢敏锐,有些事情他还能模模糊糊地明白,但却不敢再下决断了。
许家的掌舵人早在不知不觉中更换成了自己曾经不看好的女儿。
黄相爷今年整是七十的大寿,加上他在官场上又更进一步,如今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点都不为过,因此他的寿宴黄府从早起几个月就开始筹备,京中文武百官没有不受邀在列的,像是许家这种家中不止一人在朝为官的,有官身的都分别收到了帖子邀请,还特意写明家中女眷也可前去。
一时之间,黄丞相的七十大寿成了京城中最热门的话题,就连院试都只剩下考生本人在关注。
道路边的茶摊上,几位学子正在议论。
“听说了吗?黄丞相说要扩大国子监的招录规模,贫寒学子成绩优异者也可以去!”
“真的?”
“那可太好了,果然丞相大人是难得的好官,连这点小事都肯为我们这些小小书生打算。”
“你们知道黄府千金跟我们是同年考院试吗?”
“路兄怕不是说笑,人家可是千金大小姐,不在家待字闺中等着发嫁,跑来参加科举做什么,难道他们家还稀罕女子做官?”
“是啊,又不是那种小门小户,儿子不成器,倒要一个女儿出来顶门立户,说出去也不怕笑话。”这个学生话里话外似乎意有所指,众人都了然地笑起来。
“真的,那天考试的时候我可是亲眼所见,你不信,放榜的时候看那位黄大小姐来不来就知道了。”
众人说笑过各自散去。等到院试放榜的那天,考棚中的考生心情难免随着吏官的唱名心情起伏不已,中了的人自然欢欣鼓舞,没被念到的都暗暗攥紧了手心。
但是众人心中的祈祷丝毫没有影响到吏官的唱名速度,三等、二等、一等,一个个中榜考生的名字被悉数念出,今岁京城的院试也就此告一段落。
学子们一齐走出考棚,这几个亲友还有心情聊天。
“谁有听到姓黄的女考生中榜?”
“没有。”
“我没听到。”
“我就说嘛,路兄净诓我们,黄大小姐怎么可能来考科举呢。”
“就是,黄丞相肯定不会同意府中出现此等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