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解?”
“小陈大人这是第一次外出赈灾吧?”
“是。”陈延点头。
方大人眯起眼,似乎是在回忆往昔,“你可知以前赈灾,和如今完全不同?”
“其实在你接手内城赈灾事宜之后,要在城门口施稠粥和麦饼的时候,我想过要不要阻止你。”
因为以前,方大人刚出山赈灾的时候,也干过施稠粥这事儿,结果很惨烈,因为稠粥实在是太香了,那日,来城门口领赈济的人实在太多。
多到数不胜数,因为除了外城、内城许多百姓也想着浑水摸鱼,来赚一把便宜。
挤挤挨挨,在乱七八糟的抢夺之下,很多真正的饥民没有吃到东西,甚至引发了一波小动乱。
那次动乱,还是靠武力镇压下来的,有一些灾民逃过了无情的洪水,却死在了同朝百姓之手……
后来,方潮平的师傅才告诉他,施粥要施半碗粥,就是打起来一勺,一办都是水,还要在米里放点沙子,放点黄连。
搞点难吃的,这样还不到绝路的百姓才不至于来抢这些人的救命粮食。
“且以往,人易动乱,所以也不敢叫百姓们吃得太饱。”小范围吵架、乱斗,极易在极端环境下变成械斗、大范围冲突。
那个时候,面对那样的环境,方潮平的师傅告诉他,要好好赈灾,不能‘爱民如子’,要有自己的定位。
你是来稳住局势的,不是这里的‘救世主’,要赈好大灾,便必须有舍小保大之心。
“然现在完全不同了,四海升平、农田丰产,这万昌县的百姓没有受灾,日子过得还不错。”
而且许多人去那县学读过书,识字知荣辱,也不好意思到门口去抢粮,所以不管陈延发什么饭,里头的人都没意见,还觉得丰宜县之人可怜受在,竟有怜悯之心。
有怜悯之心,足以证明这万昌县的人过得不错。
“还有丰宜县人,岁悲痛亦能交谈,也是因为许多青年识得几个字,约束了家中人,我在京听闻这人肥增产、书塾识字的推广都有你的手笔,这么一看,小陈大人居功甚伟。”
陈延这么一听,微微有些怔愣,推行人肥耕种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过去做的一些事,留至今日,仍有余晖。
倒有种昭示过去的种种努力,不负昨日也不负今日的感觉了。
不过感慨完,陈延还是很谨慎加了一句:“方大人此言差矣,如此说来,此番赈灾功该居陛下最高才是,陛下慧眼,耕耘多年,百姓才有今日。”
这都是官场老油子说的话了,方潮平笑笑,没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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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和提到了灾后重建,陈延回到万昌,就把丰宜县的县令叫了过来。
他了解了一下,先前丰宜的县城本来就老、破,颇具古朴特色,平日修缮不多,城内的房子有木制的有砖的,这次泡了这么久的水,很多屋子怕是已经不能住了人了。
陈延先前在百理曾经建过新城,对此颇有见地,便给丰宜县令提了几个建议。
那县令听罢,眼神极亮,当即就在陈延这里用笔记了个大概,“陈大人果真巧思!就是不知道您和方大人会在西江留多久……”
“按陛下的旨意,应当会等事了了再回去。”陈延偏头对他说:“此次重建,若是县城内有位置,不妨将县城的位置扩大一些,本官先前看你们的地图,发现有些村落离城确实太远。”
穷山辟野之中,鞭长莫及,“那边听说也受了灾,不若就动一动。”
当然,这个动一动不是直接让山里人进城,而是从这次赈灾中表现好的迁人入城,而后那边村落里空的位置接纳山中之人。
这样两边人都不容易有意见。
县令点点头,记下后又向陈延报告,说:“病棚那边许多有病人痊愈了,大人,是否准许他们回来?”
“再等等吧。”有些病是稍有些潜伏期的,“定好了人若要动,便易生乱,也不急这一日两日。”
“下官明白!”
丰宜县令走后,陈延才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虽说一切都很顺利,但这连轴转之后,身体还是有些吃不消。
时移世易,果然已非当时壮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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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昨夜新画的‘丰宜县’重建后城镇初稿的墨迹还没有干透,一盆冷水就自空中泼下。
方潮平和陈延都没有想到,天公如此不作美。
原先已经半阴半明,快要晴的天,忽然刮起了大风,这风很妖邪,令方潮平一刻不敢耽搁,便去了堤上。
水线波涛,已不见下降,他心沉了一截,只期盼大风后为春夏交季时的骤雨,过一阵便算了。
但他的期盼,只中了一半,雨的确很骤,但它不短,极长。
才短短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水线已经涌动了起来,这几日填好的堤坝,又开始了小溃。
陈延配合方潮平,立刻调集了丰宜县的民夫,一行人像是一条长龙,涌向了万昌河的河堤。
而此刻,城门外的情况也极差。
小棚是用来遮小雨的,这样大的雨,稻草间全是空隙,外面下大雨,里面便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情况一下变得很糟。
陈延奔波在雨幕之中,这样大的雨,虽然他打了伞,身上也湿透了。
雨幕中,有些孩子身上湿水发凉,便哭了起来。苦声仿佛一道号令,许许多多的孩子跟着一起呜咽起来。
在这样的雷声之中,哭声的起伏也叫人心纠起来。
一刹那,天公发怒,就将前段时间所营造出的平静一举击破。
但陈延知道,这还不是最差的情况。
他抬头望天,如果是这样的雨,如果今夜这样的雨还不能停,那水位线会迅速恢复到他刚来西江那会儿。
如果再不停——
一旦积水跨过一个阈值,那么万昌县的河堤,也不过是薄薄一张纸而已。
第168章 事了
◎水讯入京◎
这雨已经下了一整日。
万昌县亦开始人心浮动, 万昌县县令看这情形,已忍不住叫差役和自己去粮仓点粮了,雨水中, 人影重重,天色渐晚, 入夜还下雨, 对此刻的灾情来说, 这是个极差的消息。
夜里没有大灯, 雨水多, 蜡烛和灯笼都亮不起来,但堤坝不会因为天黑就不溃,所以大家必须摸着黑堵堤坝。
洪水涛涛, 若是这样的夜色里跌入水中……
陈延在城门口远眺,等待着方大人的口信,约傍晚饭后, 一差役满身泥巴骑着大马到了城门口, 直冲陈延而来。
“可是方大人有什么消息?”陈延问他。
差役喘着粗气, 头发里还不停渗出水,“陈大人, 方大人让属下再点一千人去堤坝边, 并请您急到堤坝前一叙!”
陈延一顿,找他?
非危急情况, 方潮平不会叫他去堤上, 如今这个时间请他过去, 怕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他一起决定。
思及此, 陈延不再等待, 命丰宜县玉县令陪此人点民夫, 自己骑着马披上蓑衣径直冲入了雨幕之中。
这来来回回点人的动作并不小,居在破棚里的人看大人们进进出出,看大雨,看这来往的每个差役、官员脸上都绷着,丝毫不见前些日子的松弛,便猜到堤坝不好。
但他们还能稳住,因为在他们眼里,陈延和方大人都是好官,好官、厉害的官做事,应没有做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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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行在雨幕之中,冰凉的雨水灌入鼻腔内,陈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马轻轻颤动,泥水飞溅,天色越来越暗,他的目光有些受限,好在万昌城到堤坝的路这几天被踩出了印,又深又平,他才不至于迷路。
许久,久到身上的蓑衣都沁入了一些雨水,堤坝才终于到了。
一入堤坝,陈延心就吊了起来,因为在昏暗的目视环境中,映入眼帘的不是前两日他看见的那个已经快修好了,高大又平整的堤坝。
取而代之的,是无穷的人,密密麻麻的人全部涌在堤坝旁边,许多人拿着石头和沙袋,因为水太大,加之连续工作了许久,有的扛着沙袋的人摇晃着两下甚至会跌入洪水之中——
“你总算来了!”方潮平焦急地拉着陈延蹿进了在这儿临时搭建的一个小木屋,“等你有一会儿了。”
“这里的情况怎么样?”陈延问。
“如你所见,小陈大人,很不好。”才一天的时间,这位方大人的脸感觉都凹进去了,“雨太大了,这里快要装不住了。”
他说完这话后,直视着陈延的眼睛。
陈延目色也凛然了起来,“方大人,你说装不住了的意思是——溃堤?”
“雨中的堤坝是不好守的。”方潮平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现在的水已经快到万昌的极限了,若是此刻立即停雨,一切还有好转的余地,但你看,如今这雨,并没有要停的样子。”
“这里是洪口,若是万昌决堤,下游的玉章县也必定受灾。”而时间太紧,两地百姓根本来不及撤走,洪水冲入村庄、城镇,那样多的人,这里没有船,根本展不开救援。
“方大人,万昌不能失守。”否则整个西江必将生灵涂炭,陈延听出来方潮平这隐隐约约像是还有别的主意的样子,便立刻说:“方大人,如此关口,还有什么办法你说!”
危急关头,何须藏着掖着。
方潮平看了他一眼,立刻铺开了西江府的地图,要治水,先得了解这里,陈延和方潮平都是细细描摹过西江府地图的,陈延看他的手指从万昌一路向下,道:“这是水线,若万昌决堤,其下玉章、鄱兴……都难逃溃口,要想挽回颓势,为西江挣得一线生机,得看这儿。”
他手指虚空一点,落在了万昌斜下方的九台县上。
那儿,原本不是水流会经过的地方。陈延明白了他的意思,“方大人,你这是想泄洪!?”泄洪,即在洪水还没有冲破万昌的堤坝之前,就提前挖好沟,人为破坏部分堤坝引流。
以一县之地来放水,那么万昌堤坝这边的压力就能减少,能稳住洪口的堤岸。
反之,被泄洪的九台县,则将成为一个新的洪涝点。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陈延蹙眉。
“还没有,但真要到了这个地步,就已经来不及了。”方潮平有经验,“挖水渠凿堤坝、疏散百姓都是需要时间的,我只是觉得会到这个地步。”
“小陈大人,现在已经入夜了,如果子时之前,雨还没有停,我们得考虑通知九台县准备泄洪了。”
陈延死死盯着地图,人力难胜天,到了这一步,除了泄洪也无他法了,但陈延听完方大人的话,心头还有几个疑问:“陈大人,若是我们前脚泄洪后,后脚这雨停了?”
“那便证明我们预料错误。”方潮平冷静地说:“预判错误,导致九台县蒙损,你我二人少不了得吃挂落。”
“上任工部侍郎就是这样跟我一起流放至外的。”
陈延:……
“但若不泄,雨也没有停,那么整个西江溃堤,来日进京,你我二人就得提头前去,提头是小,整个西江百姓都将流离失所。”
两个选择可能带来的后果都已经铺开了,方潮平让陈延做终选。
二人立在小木屋前,屋檐上雨点密集地往下落,陈延问:“若我不在,仅大人一人,你会泄洪吗?”
“会。”雨水吹到脸,方潮平烦躁中又带着平静,“你呢,小陈大人,你准备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