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还穿金戴银咧,依我看三娘你日后得小心着点儿喽!”张家大嫂吐了口鸡骨头,戳着手指,煞有介事:“指不定那丫头好日子过舒坦了,回头想起这十六年来在你家遭的罪,记恨起来整副镣铐给你戴戴……”
余三娘眉头蹙起,心底有火涌上来却还是被理智抑制住。她自己也是底气不足。自打月前小堇被接回伯府去,的确再也没得到过她的消息。到底小堇心里是如何看待他们这养父母的,她似乎也不那么笃定了。
“哦呦,三娘你可不要怪嫂子我说话直,还不是因着十几年的老街坊了心疼你?”张家大嫂拍拍三娘的肩膀,举止看似亲昵熟络,眼中却隐隐带讽。其实早前她曾想撮合自家小儿与桐小堇,可余三娘就是不肯同意。如今小堇身世大白,她心里就更加恼起三娘来,若当时不是三娘拗,她家如今也有了门显贵亲家!
见余三娘平静下来,张家大嫂有意继续奚落:“三娘呀,人这辈子的子孙缘可是注定好的,没有莫要强求。你看看你好心收养来的这闺女,以后可还会管你二老的死活!”
今日是好日子,来者皆是客,便是冲着这点余三娘隐忍着不急不争。可到现在,她觉得自己忍无可忍,将手中握着的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扔!人从凳子上弹起,欲辩上一辩,倏尔却听得一声“吱嘎”推门,伴随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却又许久未听到的声音:
“这是哪个未卜先知的神人,这么早就给我扣上了不孝的帽子?”
在座的十来位街坊闻声悉数往院门处看去,见是一位身着流彩琵琶衿云缎衣的年轻姑娘进了门,戴的是烧蓝点翠,涂的是泽脂兰膏,十数步外便一阵雅香萦鼻!身后跟着四个衣饰精美的大户人家丫鬟,人手捧着些绫罗绸缎类的轻物。这还不算,再后面又跟着八个衣着统一的小厮,大大小小的锦盒抱了个满怀!
这列队伍进来,在桐家算不上宽敞的小院儿里,显得过于壮观。
“这……这是小堇?”余三娘尚望着楚堇失神儿,张家大嫂率先认了出来,撂下筷子起身相认。
楚堇目视着她轻声哂笑,嘴角抿起的骄矜弧度很难让人有好的猜想。张家大嫂也是看了这不甚有礼的笑容,才意识到先前自己说的那些不得体的话,皆被对方听了去。
若放在寻常,不过是个小辈,长者说几句听到了又有何妨?可张家大嫂知道眼下的楚堇已今非昔比,故而她有些懊悔起适才的鲁莽,不自在的咽了口。
楚堇也无心思与这种人啰嗦,微微侧头吩咐一句:“都堆到堂屋去。”说罢,便走到余三娘身旁,拉起她的手,甜甜的唤了声:“娘。”
余三娘被女儿抓着手,温度渐渐从指尖儿传来,这才回过神儿,“小堇?”她情不自禁的抬手去摸楚堇的脸蛋儿,涂了脂粉,细细滑滑的,有些陌生。可端那眉眼,不是她的小堇又能是谁?
堂屋里的礼物转瞬便堆成了小山,一直侧耳听着外面动静的桐泓才也出了屋,远远看着女儿两眼泛酸。当爹的面对女儿总是不如当娘的容易表意,不能抱,不能哭。
与爹娘亲近几句后,楚堇也随大家一同坐下。丫鬟小厮们带来的东西中,不乏添盘子的即食菜肴,一上桌整个席面便立时丰富起来。还有些需要热的便由丫鬟拿去灶房起火,陆陆续续送上桌。皆是些乡下人叫不出名的珍馐。
楚堇的视线扫过众人,笑道:“各位伯伯婶婶,你们抽空也多劝劝我爹娘,我在京中给他们买了大房子想接他们过去享福,可他们却说舍不得十几年的老街坊,不肯去。”
闻言,在座诸位尴尬笑笑,面露窘色。先前他们还当人家闺女不管二老,原来竟是桐家二老不肯去,且不肯去的原因还是舍不得左邻右舍……这如何不让说了那些没眼色话的他们窘迫。
要说能言,还是张家大嫂,见状连忙转舵:“小堇可是咱们亲眼看着长大的,打小就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桐老爷和三娘真是有福气!”
有了张家大嫂的带头,其它人也纷纷借机套近乎:“是啊,小堇还在襁褓里时我就抱过她,真是个乖巧的孩子,那时就觉得这孩子天生贵命!”
“我也抱过的,小堇小时候还最爱吃我烙的芝麻饼!你看,我今日还带了呢。”
……
小院儿的老街坊们你一句我一句聊的热火朝天,时不时开怀的大笑声传出院外。
院外新来的一辆马车与楚堇的马车并排停下,帘子掀起,露出楚娆的侧脸。她不知前因,只听到院内气氛热烈欢快,便气的暗暗咬牙。
楚堇可真是八面玲珑,伯府里讨得父亲母亲欢心,穷巷里还能笼络住一帮穷鬼。
“走吧!”蓦地将帘子放下,楚娆悻悻的命道。马车继续向前驶去,没多会儿便在街尾的院门前停下。
第19章
奢靡的紫绸黑檀木马车停在豆腐西施的院门外时,楚娆撩开帘子便看见门上拴着的一把枕锁。豆腐西施居然不在家?
放下帘子时楚娆的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快,此处与桐家相隔不远,她不愿将马车如此招摇的停在这里。隧唤了桂儿扶自己下车,然后指着那门锁朝马夫吩咐道:“给我砸开。”
马夫面上一怔,想着此处虽是穷户,好歹也是关门闭户的正经百姓,砸开岂不等同私闯民宅?
“小姐的话你没听到?还不快动手!”桂儿给马夫使眼色。这马夫虽是伯府养的,却没少拿楚娆的好处,故而也算半个自己人。马夫迟疑了下,还是乖乖照做。锁是铜锁不好破坏,但门是陈旧的木料,砸两下便烂。
楚娆并马夫将车停去拐角里,自己则带着桂儿进了院子。
等了大约一炷香左右,就在楚娆等不耐烦准备放弃时,门突然开了。豆腐西施双手紧握豆腐梆子,举在身前,呈御敌状。神容紧张,喘着粗气。
这不禁逗乐了坐在院中的楚娆,嗤笑:“怎么,还当有小贼能看上这儿?”她四下里扫量了眼,低声念叨:“有什么值得偷的。”
豆腐西施愣神半晌才醒神过来:“娆儿?你……你为何要砸了门?”
楚娆没理会她的问话,只从椅子里起身顾自转身往里去:“进屋说吧。”豆腐西施扔下梆子,又去门外将担子挑进院来,这才往里屋走去。
路过桂儿时,那丫鬟轻飘飘的说了句:“夫人放心,我们小姐会找人来给你换扇新门的。”
豆腐西施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后进了屋。唯一的椅子被搬去了外面,屋内便只有一张炕,楚娆嫌脏没坐,豆腐西施也没坐,二人隔张桌子站着。
“上回让你下的蓖麻粉为何没下?”楚娆语气冷冷的诘问。
“我下了娆儿,你拿来的那一整包我都和进了豆糕里!”豆腐西施无比冤枉,急于解释。
楚娆黛眉微皱,拧作春山:“那为何她会没事?”
“这……这我也不知道。”豆腐西施抱愧的低下头去,她虽照做了,但事情毕竟没做成。顿了顿,她才忽然想起什么快步到炕前,从枕下取了一银袋放到桌上:“这是你给我的那些银两,我一个子儿也没动。”
审视的目光在豆腐西施脸上盯了好一阵,楚娆觉得这个妇人不可能骗她,淡然道:“罢了,兴许她命不该绝。”
“不过当初那事,我母亲恨你入骨,却为何没处置你?”楚娆总觉得此事透着蹊跷,以她对孙氏的了解,不可能轻易罢休。饶是楚家对外声称两家皆是苦主,可真相如何孙氏比谁都清楚。
豆腐西施堪堪转安些的面色,立时又动荡起来,两手无处落放的抓着上衣襟,手心儿里直冒汗,心虚的搪塞:“许是伯夫人大度……”
楚娆失望的舒了口气,还以为这趟能从豆腐西施嘴里问出点什么,眼下看来白跑一趟了。打算出门前,楚娆又想起另一桩事:“对了,你还得帮我做件事。”
“什么?”豆腐西施一脸紧张,担心又是要她做害人的勾当。
“去趟窦家,让窦文山来见我。”说罢她从袖袋掏出一张花笺扔到桌上,上面写着时间和地点。说来也怪,那阵子百般有求于她的窦文山,自打侯府那日后,就再也没来找过她。
“好。”豆腐西施心下先是放松了一刻,所幸不是伤天害理的事。不过跟着又生疑,楚娆何时与窦文山有的联系?
只她还未开口问,楚娆便又扔了一袋银子在桌上,夹着几分怨气吩咐道:“给你的钱就好好用,买几身像样的衣裳和首饰,别再出门卖豆腐了。楚堇已将我的身世传开,你不在意自己面子,也想想我的脸!”说罢,便抬脚离开,将豆腐西施独自留在屋内。
*
傍晚残阳夕照,给屋脊、大地皆镀上了一层暖金霞光,虚虚渺渺,气氛微妙。楚堇和楚娆前后脚回了伯府,同样被请去了偏堂。
楚娆到时,楚堇正一脸欢快的对孙氏讲着小镇过寿的趣事,见楚娆一来,楚堇便住了口,眼神复杂的看着楚娆。因着楚娆今早刚刚装过晕,出府就会显得有些奇怪,原本楚娆是想偷偷出去偷偷回来,却不料还是被孙氏发现了。既然如此,她也有二手打算。
楚娆手里捧着一个纸包,笑吟吟的将东西放到孙氏手边的方案上:“母亲,娆儿记得您最喜城南邓记的梅味金桔,故而过午身体好些想出去透透风,就顺道去帮您买了。”
“邓记的,还是窦记的?”孙氏面容不显,语气却是透着两分怒意。
窦记……楚娆心弦紧绷,脊背森凉,母亲这是知道她去见豆腐西施了?可她刚刚才发过愿这辈子都不见那人。
楚娆含唇敛眉,眉间漫上一层愁色,不知应如何向母亲解释。默了一会儿,她悄悄抬起眼皮儿看向楚堇,眸中带恨。一边恨楚堇什么事都往母亲这里捅,一边也恨自己行事不够小心被人抓了小辫子。
这种事抵赖显然无用,楚娆只得认,“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母亲,娆儿错了!”
若在往常,看到楚娆跪下,再大的事孙氏也会瞬间心软。可今日这事,她当真无法轻易原谅。“那是你生母,你若挂念她自然算不得错。只是你生母行事歹毒,毁我半生,我永远不会原谅她!你若念着她,便干脆认祖归宗去她跟前尽孝,也不必两头为难!”
孙氏这话说的狠绝,楚娆在她身边十六年来还是头一回听到。话到这份儿上,楚娆便也顾不得被楚堇看笑话,膝盖磨着地面向前搓移几步,抱着孙氏的双腿急切道:“母亲,您这是要赶娆儿出府?可娆儿哪里也不想去,娆儿只想留在您和父亲身边!”
孙氏缓缓阖眼,心疼却也无奈。最后摆摆手:“你们先回自己房去吧。”她想静静。
楚娆还想再赖一会儿,可楚堇却干脆的起身,给母亲施礼退下。孙氏以手扶额撑在方案上,楚娆见她是真的不想说话,只得狼狈的爬起来,拍拍下身的灰也退了出去。
离开偏堂,楚娆看到游廊上的楚堇,气乎乎的喝道:“楚堇你给我站住!”这样的心绪下,她可不想再对着楚堇一口一个姐姐的作戏。
楚堇果然站住,心情颇佳的转头冲着楚娆笑笑:“姐姐可是也给我捎了好吃的?”
本就怒积心底的楚娆听了这话,愈加的忿恨!她大步追上前去,双眼泛红,可对面的楚堇却言笑晏晏:“姐姐,冲动是魔鬼哦~”
楚娆立定,几欲甩出去的巴掌暗暗攥成了拳头……
是啊,她本就惹怒了母亲,若再打了楚堇,这个家就更容不下她了。暗暗咬着牙齿,楚娆愤愤的瞪了楚堇片刻,便转身走开。
而就在她走出没几步,却意外的看到月门外,乔嬷嬷在与一个男子窃窃私语。吸引楚娆盯着那男子看的原因是,那男子她今日仿佛见到过。细想了想,楚娆越发笃定!这男子可不就是今日下午在石浔镇抗着麦秸杆,走来走去叫卖糖葫芦的小贩!
哦,原来她是冤枉楚堇了,发现她去见豆腐西施的并非楚堇,而是乔嬷嬷暗中派的人。
楚娆微眯起双眼,盯着乔嬷嬷。直至打发那个男子离去,乔嬷嬷转身时才发现了她,乔嬷嬷毕竟是老道的,倒也未显露出慌张色,只清了下喉咙,眼神略显飘忽。
“原来是嬷嬷您啊?嬷嬷好心机,只是娆儿着实记不起何时曾得罪过您老人家。”
“呵,娆姑娘言重了,老奴不过是夫人的左右手,身后眼,替夫人盯好这个家是老奴的本份,何来得罪一说。”
“亏嬷嬷还拎得清自己只是楚家的奴才!”楚娆已是揭了作戏般的和气面具,露出真容。“我在这里住了十六年,亲女也好养女也罢,始终是这府里的主子!而你就算再得母亲信任,旁人顶多说你是个忠仆!你是觉得当年喂了母亲几口奶,就真成了半个主子?可这么多年银子你也没少得,你卖我买的事儿怎么就让你邀成了功去!”今日楚娆的邪火是压了又压,不能教训楚堇,还不能教训一个奴才?
而素来沉稳老道的乔嬷嬷,此时脸色已是变的相当难堪。她最忍不了的就是旁人蔑视她与夫人的感情,奶娘奶娘,那是沾着半个“娘”啊!
只这厢恨极的楚娆还不肯罢休,高高挥起手来,作势要打!却在手掌落至半空时蓦地被人扼住手腕儿……这感觉似曾相识。她转头看去,果真又是楚堇!
“楚堇,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楚堇浑不在意,唇角俏皮的勾起:“那我就劝你莫要惹事生非吧。”
“怎么,我在这家里当了十六年主子,如今教训个奴才还要你这个初来乍到的管?!”楚娆气急败坏的想要挣脱,却是怎样也摆脱不了楚堇的右手,她越发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般咆哮!
“啧啧~”楚娆摇摇头,杏眸中溢着促狭笑意:“你倒是对自己鸠占鹊巢的事迹引以为傲……乔嬷嬷在府里的地位你不该不知,母亲尚且敬重,多年前就给乔嬷嬷奴籍除附,如今嬷嬷在府中只是养老,并非为奴,你岂能说骂就骂说打就打?想打也要先问过母亲。”
说着,楚堇便扭头朝着偏堂喊叫:“母亲——母亲——”
楚娆吓的脸白,立时认怂:“你快别叫了别叫了!你放开我我不打了!”
楚堇却大有不依不饶之势:“给乔嬷嬷赔罪。”
“楚堇你!”
“母亲——”
“别叫了!嬷嬷我错了……”
这回楚堇终是心满意足的松开手,放楚娆离去。楚堇望着楚娆的背影暗暗发笑,乔嬷嬷却一错不错的凝着楚堇的侧颜,昏眼波动,五味杂陈。
楚堇回头,乔嬷嬷才将视线移开,低了低头:“老奴还有事,今日之事谢过堇姑娘。”说罢,便离开。心里却是暗暗记了这丫头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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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黄昏谢去,夜幕铺开,晚风不断将趁夜色出行的女子兜帽掀起。她两手紧扯帽缘遮挡面颊,稳步前行,只闻得耳畔风声猎猎作响。
“吱嘎~”走在女子前面引路的丫鬟,将伯府的一扇青铁后门打开,警惕的探出头去左右眺眺。在窥到一辆马车下翘首以待的男子身影后,顿时安心,收回脑袋来朝身后女子禀道:“小姐,人在外头了。”
“在这儿守着。”女子吩咐一声,兀自出了小门,往男子方向缓步而去。走到跟前,待看清对方面容,她先是发出低低的一声意外,接着摘了兜帽,蹙眉疑道:“窦公子,你的脸?”
窦文山本能的摸了下脸颊,眼神飘忽隐现窘迫,而后低低的解释:“上回在侯府换衣时惊了太子座驾,被当作刺客绑去了东厂……”他摇摇头:“一言难尽。”
“太子?”楚娆不敢置信的望着夜色中窦文山青青紫紫的脸,震惊的咽了咽。稍后醒悟过来,“所以那时你才会不告而别,这么久不来找我?”
窦文山狼狈的点头。东厂那帮家伙,个个都是审案的好手,本就不识太子的他落在东厂手里,虽很快真相大白洗脱了嫌疑,可这罪也是没少受。凭白鬼门关里兜一圈,去了半条命。
夜如浓墨,楚娆看不真切,干脆伸手掰正窦文山瑟缩向一侧的脸,仔细端了端。愁道:“这伤没个把月恐是难消了……”
“楚姑娘找在下,可是有何急事?”窦文山轻推开楚娆的手,疑惑道。原本他是想待伤好些再来找楚娆说明当日情况,却不想窦月娥找上了门传话。
楚娆舔了下被夜风拂干的嘴唇,有些为难。可转念再一想,又觉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便如实说道:“上回在侯府没能使你和姐姐见成,再有几日便是上巳节,我打算安排你们再见一面的。”
“可我这脸……”
“无妨!姐姐素来心软,公子如此形象反倒更引她怜惜,说不准还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