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半月一次的被叫做朔望大朝,五日一次的被称大朝议,每日一次的成了小朝议。
今日恰逢大朝议,镇国定远公从上次南吴细作混入兵部之后再没上过朝,直到今日,她穿着一身赶制出的紫色团花朝袍又骑着马来了。
一来,就上了几乎要掀翻明堂的奏本——她提出了设边市重启西域商道一事。
在满朝惊诧之中,她保举吏部侍郎裴道真统管此事反而成了小事。
“定远公,蛮族虎视眈眈,你如何能……”
卫蔷几乎要打个哈欠:“我奏本中都写了,你们看过之后再问,如何?”
定远公凶名极盛,她转头向说话之人看过去,吓得那人几乎缩在同僚身后。
一看就是寒门出身,被后党养在朝堂的喉舌。
尚书令接过奏本,看了一眼,几乎忍不住要把奏本合上。
他那小孙子的字,他还是认识的。
“将奏本送进来。”
说话之人坐在帘子后面,卫蔷抬头,只能透过珠帘影影绰绰看见一个端坐的身影。
尚书令口中称“是”,便有一旁的大太监来取了奏本送入珠帘后面。
翻看了几页,那人又说:“定远公久不归朝,没想到一回来说起的就是如此大事,想来定远公在北疆也是挥斥方遒干,我听政一年,竟然都不知道胜州、丰州俱已克复。”
卫蔷立在殿中,语气不甚恭敬道:“皇后娘娘未上战场,不知军事,胜州、丰州两地在长城之外阴山脚下,待到东风一起蛮族借势而来,这两地便于我大梁极为难守,所以,如今还称不上是克复。”
珠帘后,皇后卫薇合上了奏本。
“既然丰州是如此险地,如何能成通商之地,建立边市呢?”
卫蔷道:“回娘娘,蛮人迭剌部首领释鲁意欲取蛮王而代之,他与我商定,若事成,不仅两州皆归大梁,二十年内也不与大梁为敌,我们正可在丰州与乌护开边市,重开西域商道。”
北疆二十年无战事?
朝官们面面相觑。
有人道:“国公大人,若那释鲁此事不成,你又如何?”
“如何?”卫蔷朗声道,“蛮王一部如今日薄西山,就算侥幸赢了迭剌部那也必将元气大伤,到那时,也是我大梁真正克复两州之时,北疆也有把握让蛮族残部二十年不敢进犯。”
转身看向满朝文武,她一身绣金紫袍气势昂然。
“通商之事于朝廷不过是建一座边市,于中原尔等不过是组两支商队,以丝绸瓷器中原精巧之物与西域诸国换来黄金物产,朝中只需银粮建城、出人管事,至于商队通达,自有定远军派精锐随护,北疆贫瘠,实在没有什么可换之物,只有人力,朝中商队若是愿意,给两成利润做买路之资便是。”
听到“买路之资”几字,便有人与身旁之人换了个眼色。
定远公在于家对两京世家当堂要钱之事早就传遍了东都,谁都知道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贪财之人。
想来是北疆贫瘠,她才想出了这么一条生财之道。
裴道真站在户部尚书之后,听见自己身侧有人低声说:“不过是与世家共牟利罢了。”
言辞恨恨,正是寒门出身的户部侍郎伍显文。
皇后大概也没想到有人在朝堂上开口就要买路费,片刻后,只说:
“定远公所奏之事抄本传送各部,议后再呈圣人。”
开边市通商道之事便算是暂时压下了。
大朝最后,皇后叫了六部主官文思殿议事,便奉着玉玺从珠帘后离开了明堂。
卫蔷直起身,正要大步向外走去,却被一名小太监给叫住了。
“定远公,皇后娘娘有请。”
卫蔷跟着小太监出了明堂,却并未去向东边的文思殿,而是绕过明堂往北走,拾阶而上,到了一座寺庙之前。
此地从前朝起便是拜佛之地,如今也不例外,走到门外,只见群佛造像之中,一穿着金色大袖锦衫的女子端跪在蒲团之上。
穿着紫色官袍的卫蔷被檀香气熏到眯了一下眼睛,说道:“皇后娘娘,我身携利刃,不宜进佛堂,等您何时跪完了我们再说话吧。”
那女子在宫女轻扶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露出了一张虽然施了脂粉也不掩清丽秀美的脸庞,杏目桃腮,樱唇琼鼻。
若脱了那锦衫不说她是一国之后,今年已经二十有五的卫薇实在更像个十六七岁即将出嫁的姑娘家。
可她就是十四岁嫁给七皇子当侧妃,十七岁当庭揭发自己亲姊女扮男装被先帝赞许,十九岁随着新帝登基成为当朝贵妃,二十一岁因为在东都之乱中舍身救圣而被册封为后的大梁当朝皇后。
她奉玉玺垂帘听政,有朝堂议事代笔朱批之权,她与自己的外祖联手短短一年多光景就把两京世家压得喘不过气来……可这般的声势浩大,面前之人不过归朝几日,已经给砍掉了大半。
卫薇缓步走到了卫蔷的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道佛堂的门槛。
“不必说得那么好听,你只是不喜佛堂罢了,从前阿娘拜佛你都能逃则逃。”
卫蔷自幼在北疆骑马习武,比卫薇足足高了两寸有余,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妹妹,面色露出一丝浅笑:
“皇后娘娘是要与我叙姊妹之情?微臣实在惶恐。”
卫薇的眸光垂下,在卫蔷右手的疤痕上跳了一下又移到了别处:
“我叙或不叙,你我都是姊妹,都是卫家女儿。”
卫蔷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她便是这般笑着说道:
“卫家有几个女儿,我卫蔷却无妹妹。皇后娘娘,有利可图,便说卫家从无卫二郎,被人教训了,又讲你我同是卫家女,这世上哪有什么便宜都让你占尽的好事?”
“不肯读书又不肯习武,只知道说笑玩闹,看见阿茵被夸赞又心生不忿,这世上哪有让你占尽便宜的好事?”
卫薇神色微动,那年漫天春光里,也有人对她说了一样的话,她是怎么回的?
“哼,阿蔷,我才是你亲妹,你怎么总是向着阿茵说话!”
“卫薇!阿茵也姓卫,也是爹娘女儿,你这话不许再让我听见。”
“我就要说!爹和大哥都更喜阿茵,你也是,每次出门就知道给阿茵带上好的墨砚纸笔,给我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偏心、偏心!”
“阿茵喜欢读书写字我才给她带笔墨,你只会玩儿,我只能给你带些九连环鲁班锁,这怎么也是错了?”
“我不管!一面纵着我玩儿一面又说我不学无术,阿蔷你就是个偏心的阿姊!”
“好啊,下次我也给你带笔墨,你一日写五百字给我!”
“不要!你就是在欺负我!哼!”
“行行行,我出门给你带了东西还是我的错了,那,卫家小兔子,你被欺负了能怎办呢?再去把阿茵喜欢的那只红点银鲤喂得饱饱的,让阿茵找不见?”
檀香之气萦绕鼻尖,越过卫蔷的肩,她能看见郁郁葱葱的树与大梁议政的明堂。
九连环、鲁班锁早就不见了。
通体银白,只有头上一抹红的鱼,她养了千千万万,终究不是从前的那条。
于是,皇后低声说:“阿蔷,你总是欺负我。”
她抬起眼,与自己的姐姐四目相对:“为那一件事,你与我气了八年,还要再气我多久?”
卫蔷与卫薇长得并不十分相像。
卫蔷眉目间更像她爹,疏朗开阔,随着年纪愈长而威势自成,唯有鼻子嘴巴像她娘。
卫薇却不是卫家人多有的微挑眉目,而是一双圆圆的杏眼,总被娘亲说是像外祖母,二十多岁的年纪,抬眼看人之时仍有少女时的稚弱。
门外天高云淡,门内群佛垂首,门内门外的人有着相似的、彰显她们血脉相同的唇鼻。
清风吹动,紫色的一品国公袍轻碰了金色绣凤锦衫。
卫蔷轻声说:“回皇后娘娘,被至亲伤到心冷之人,无气可生。”
皇后垂下了手中捻着佛珠的手,她猛地转身,看向佛堂深处,淡淡道:
“既然你知道我是皇后,便该知道何为‘君臣’,你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的那个卫瑾瑜身世成谜,不配为定远公世子,定宁将军卫铭之子卫玘敏而好学,文武双全,我有意他为定远公世子,明日你就写信回北疆。”
她的语气淡,她身后卫蔷的面色更淡:
“回禀皇后娘娘,微臣之世子,乃是先帝所允,先帝觉得他聪敏灵慧、机智过人,还赏过他玉牌,先帝不觉得他不配,微臣也不觉得他不配。至于定宁将军,他的爵位是前定远公降等而袭,与我这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镇国定远公毫无关系,以血亲论,我唤他一声堂哥,否则,我们不过是同朝为官的朝臣罢了。我选瑾瑜为世子,确实因为他乃是我大兄卫镝庶出之子,但,就算他不是,我这以军功封爵的初代镇国定远公让他承我爵位,他便承得起。”
又是不欢而散。
定远公又又又落了皇后的颜面。
东都城里却没人讨论此事,倒不是因为众人已经习惯了,而是因为重开西域商道之事已经让整个东都成了一锅沸水。
沸水之中,裴道真就是快被煮熟的鱼虾。
第19章 想去 “恃才而不恃家世,重人而不重衣……
东都崇业坊集贤园乃是裴家世代所居,园中有一池名为“平津池”,池边茂竹森森,水竹相映,又以穿凿出的假山造景,每一丛竹子每一片池都景色各异,池中也有小岛,以廊桥勾勒连接在碧池之上。
池中水心亭上,裴道真放下茶碗,苦笑道:
“如今这东都,我敢见之人,也只有成瑞与契尘你们二人了。”
坐在他对面之人穿着一身靛青衣袍,年纪四十上下,捋了一把胡子,连声道:“阿真你心中有怨只管说便是,阿瑶来信与我,告诉我北疆女官之事可解阿盈之困,我哪里想到这定远公在别处要钱要粮要族中子弟,在阿真你这里就连人也要了?”
“崔玠崔成瑞,这都何时了,你还与我讲这轻薄之言?!眼下满东都都以为我裴家是早知了这通商之事,才在于家宴上给定远公做脸,裴家世代清名,几乎要赔了个干净!”
那靛青袍的男人就是崔夫人的大兄崔玠,时任太常寺卿,他曾在裴家私学读书,与裴道真可以说是自幼相识,自然,这是裴道真的“幼”,毕竟他今年四十有四,足足大了裴道真八岁。
“既然不想去就拒了便是,我家小妹既然爱极了那卫臻,想来她定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人,你说你不想去,自然有无数人等着去。”
“崔施主,裴施主若是不想去,就不会这般生气了。”
说话的是湖心亭中的第三人,他头顶戒疤身穿僧袍,不像另外两人那般端坐,而是斜靠在一旁,手中还拿着一本书册。
“东都城里世家与寒门争权夺势,裴施主怕是早就呆烦了,北疆之地虽然总传说苦寒,可我在定州的师侄曾言,定远公占了蓟州、平州、檀州一带后只在第一年以定远军兵符作抵,从沧州府借了粮,第二年便还了粮,那之后三州只见人去,未见人逃,四年前大旱,云州新州等定远公辖地不但没有人逃荒,还招了流民去挖井,天灾人祸不断却路无饿殍,这般地方,若非还有经书未曾抄完,贫僧也想去看看。”
崔玠惊讶道:“北疆十余州大旱之年没有逃民?没人饿死?我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事情,契尘大师,此言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崔施主若是不信,就与裴施主同去北疆便是。”
听契尘如此说,崔玠笑道:“我本以为定远公只找了我家小妹一位说客,没想到三人在座,竟又出了一个。怎么?想让我也去北疆不成?”
书册后,契尘摇了摇头:“崔施主,我与定远公素未谋面,如何做的了她的说客?不过是从师侄来信中听闻北疆之事,便心向往之。我另有一师侄人在麟州,常写信邀我去云游,据他所说,定远公治下若是百姓穷苦,可向有司借来粮种器具去开荒地,凡开荒者,开荒一日便可领一日口粮,无活可做,便可去筑城墙扫街道,皆能糊口,大旱之时定远公亲率定远军开渠掘井,又以工代赈,方保了百姓无人饿死。”
裴道真精通实务,连忙道:“借种借粮、以工代赈,那北疆粮赋几何?地主加租几何?徭役几何?”
契尘放下手中书册,慢慢坐了起来,他看向裴道真,笑着说:“风吹竹林,响声簌簌,是裴施主心动了。”
“我非心动,乃是难以算准其收支,北疆十三州,诸多事物竟皆有官府承担,钱从何来?两税法自前朝至今百多年,夏秋两季按田亩征税,看似精简税法却不禁兼并,世家豪门侵占土地,朝廷无地征税,只能另加名目,累加至今冀州等地已近五税其一,去岁丰年,仍有百姓失地而逃……苛税至此,朝中仍是无钱可用,赈灾修路每每捉襟见肘。西北四州羌人连年作乱,为何薛大将军只能按兵不动?各州历经蛮族肆虐吏治懈怠,州县本该拔擢吏员,为何却反其道而行削减俸禄?都是因为无钱可用!”
说着,裴道真站了起来,他出身仕宦世家,先祖皆是名臣贤相,他少年时也有一腔报国之愿,可真入了仕途,他只看见了腐朽疲敝内斗不休的朝堂。
袖内还有定远公给自己的那把短刀,裴道真以指捏了一下,摇摇头,终将自己些许对这朝堂的愤恨夹着对北疆的不解倾倒而出:
“卫蔷她在北疆设了八部司分管百姓民生,她治下新州乃是下州,一州官吏之数是冀州这上州的三倍,她还要整顿吏治,从中原要人充填北疆官署,她哪来的钱?她还要养兵打仗,蛮人之凶残,我们这些哭逃离弃西京之人都曾亲眼所见,想要养出一支能力抗蛮族的凶兵,也是要钱的,她的钱从何而来?为何她有钱养官、养兵、养百姓,我们大梁朝堂天下饱学之士尽在,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