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裘转念一想,觉得这话也很有道理。
“大卿是说卫臻行的是世家的规矩,借北疆之势敛中原之财?如此,若她能守世家的规矩,那便有可谈之处。”
“没错。”一旁的爱姬为自己斟茶,于崇抬起那只粗壮的大手在爱姬的胸前摸了一把,脸上更闲适了几分,“这么看,我们之前觉得她琢磨不定,不过是因为她行事凶狠不循道理,可细想来,这位定远公也并非无懈可击,她为何孤身归朝也敢对我等不假辞色,不过是因为她要做这东都城里独一无二的‘孤臣’罢了,她为何对圣人忠心不二,因为她与姜老狗有仇,在朝中无可依仗,怕自己身死之后朝廷收回北疆,她基业葬送,只要我们在此事上愿意帮她,她自然能对我们以礼相待。”
郑裘喝了一盏茶,也笑了:“皇后自恃自己也姓卫,一直想另立定远公世子,图的也是她身死之后。这卫家两姐妹还真有意思,我只听说过兄弟阋墙,没想到这姐妹之间还能到了如此地步。”
风穿楼而过,撩动了爱姬身上的薄纱,于崇一把抓过来,深嗅了一口,道:
“那是你没见过她们当日如何决裂,卫臻她带了一千兵马辗转半年,联络各地,终于把先皇送回了东都,你看见她右手那道疤了么?戾太子身后一支冷箭往先皇处射来,她以手相挡,要不是她,那箭就要取了先皇性命,申家狠绝,见事不成,将一众皇子全部关在上阳宫里,大有同归于尽之意,她得知自己亲妹在上阳宫里,执意披血相救,先皇拦都拦不住,等申家授首,上阳宫之围也解了,她浴血而拄刀不倒……只为了等她那个妹妹,我们的当朝皇后。”
于崇看向楼下的牡丹,露出了极为轻蔑的一笑。
乾宁十六年春夏之交,于崇身为户部侍郎,却是先借身强体壮之力夺刀杀了十数人冲出了户部,又带着几家的部曲护卫圣驾,若不是时任御史中丞姜清玄带国子监学生困住了申冲手下两千兵马,他本该是文臣平乱之首功。
薛将军勉强稳住了守城禁军,可申家豢养私兵也凶猛异常,于崇身边两个亲信皆被砍翻,他也杀出了一腔血性,想着一条命报国抵账,却被一柄长刀给救了。
救他的人高坐马上,手中长刀滴血。
待他被人一把推到了圣人的身边,他才模糊想起有个少年将军一路将圣人护送回了东都。
便是……那人吧。
那人身穿的铠甲都残了,一身污血,连发辫上都黏成了乌糟糟的一团,于崇看过去,只觉得他瘦,瘦且狠,一刀既出,必夺敌性命。
申家私兵在宣仁门前摆出了盾阵,铁盾如壁,那人振臂一挥,便带着数十铁骑冒箭雨前冲,吓得那些私兵四散溃逃,他深谙强兵夺志之法,一边以长刀夺人性命,一边高喊降则不杀夺人战意,终于在乱兵中抢下了宫门。
也不知乱战了多久,久到于崇总觉得下一刻那将军就要挥不动刀,终于,申家私兵被打退,太子欲逃,带着上百人在嘉豫门被一把长刀拦住了去路,有人趁机以箭矢暗害圣人,被那将军以手相挡,最后,申皇后与太子被俘,紫微宫内终于平定。
还不等众人喘一口气,就有人来报申氏余党占据上阳宫,一众皇亲皆在其中。
其他人还未说话,那将军提刀便走。
他每走一步,地上都有血滴落,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旁人的。
后来庙号为文宗的圣人唤了他一声“阿臻。”
少年回头,于崇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长眉明目,冷得像是他手中的刀。
“圣人,我的妹妹在上阳宫。”只说了这一句,他便走了。
圣人挥开了宫人追了上去。
于崇自己也累得几乎要昏过去,还是让自己跟在了圣人的身边。
于家在两京十八世家中一直默默无闻,能否崭露头角,就看此次了。
果然,走到半路,圣人想起重整六部之事,让于崇暂代户部尚书之职。
僵持三日,上阳宫被攻下,申氏余党被屠戮殆尽,于崇被宣召,恰好又看见了那个少年将军,他已经露油尽灯枯之相,还是拄刀而立,宫人要为他裹伤口,他只伸出了手。
一双寒星一样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殿外。
看着,等着……看着一个一身污浊的年轻女子不顾阻拦地跑进大殿内。
“阿薇!!”
可那个女子看了他一眼,大声道:“圣人明鉴!卫家从没有卫二郎,只有一个曾牝鸡司晨的卫家大娘,昔年也是浪荡不孝之人,如今定远公府卫家只剩定宁将军一脉,圣人小心有人以卫家之名行不轨之事。”
寒星,灭了。
鲜血从那人口中喷了出来。
于崇下意识伸出手,却见圣人将那人扶住,他恍惚片刻,才明白那“浪荡不孝”的卫大娘就是那瞬间倒下去之人。
“阿臻,莫要难过,他卫家说没有卫二郎,大梁有卫二郎,阿臻,阿臻,你以后就是卫臻,阿臻,我认你这个卫二郎,大梁认你这个卫二郎!你是以军功封爵的卫二郎,与旁人无干,你别难过至此,你……”
说这些话的是给那人擦血的圣人。
那人在九州池山斋院病养了一个夏天,待她再出现在于崇面前,她已经是手握“征地令”的定远公,也是千秋第一个女国公。
她有地,有权,有爵位,站在朝堂上就是一把锋刃,于崇再见她,又想起了圣人的话。
她不是卫家的二郎,她是大梁的卫二郎。
名刀有主,不可念之。
奇哉怪哉,这个人明明拼尽一切方得位极人臣、镇守一方,可于崇每次见她,都想起了那一对寂灭的寒星。
“险哉。”郑裘不禁长叹,“若不是当初卫皇后为求名而自断了臂膀……”
想想那把凶刀为寒门所驱使,郑裘举起茶盏的手不禁抖了一下。
“确实如此。”于崇转身,摸一把身边的爱姬,借着一片软玉温香让自己的心上又暖了起来。
“罢了,不提当年之事,只说眼下,世家出身的定远公既然已经能让乌护的黄金进入大梁,重议边市之事就不过是个过场,她有所图,我们自然可与之联手,通商之事,可也。”
第21章 书生 “世家夺民脂而窃税,实害国害民……
为通商之事,世家内有欢腾热闹诸多谋算,寒门也是热闹至极,这份热闹却是实实在在的争论之声。
寒门出身的朝官中也有人觉得若能如前唐一般以丝绸换黄金自然能充盈国库,多征些商税也是好事。
自然也有人觉得天下土地大半已入了世家之手,从桑树蚕种到丝绸制成,除世家之外无人获利,就算能用丝绸换黄金,那换来的黄金也入了世家的库房。
其中还有人觉得既然是朝廷开的边市,那收入自然属于朝廷,定远公护卫商队乃是职责所在,不应抽利,说此话之人是户部侍郎伍显文。
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商路之事的寒门一派对此说法倒是达成了一致。
“护卫一程就要收两成利,这分明是盘剥。”
“与国争利,与民争利!”
“恩师,用其兵马护卫通商她便要收钱,那来日朝中要让北疆出兵,是否也要用银钱收买?”
“世家商队也就罢了,寻常百姓又该如何,也要将辛苦得来的银钱分给定远公不成?”
听着一群人在聒噪,姜清玄端详片刻,将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他对面有一和尚双腿叉开而坐,一枚黑子从他手上落得极快。
“姜施主,今日你院中诸人未必真懂通商之事,唯独对定远公之恨实在搀不得假。”
当朝尚书令穿着青白麻衣,更像一竹林隐士。
“由得他们去恨,契尘师傅,你快要输了。”
和尚一笑,道:“贫僧一问在怀,棋心不宁。”
“想问何事?”
看白子既落,契尘由黑白交错间抬起头:“姜施主,白子占天元,黑子守一角,可是您心中久布之局?”
姜清玄看着棋盘,缓缓道:“天下善棋者众,人人心中有局,老夫心中有,契尘师父心中也有。”
不远处争论声依旧,伴着清风拂柏林之声,皆不入两人之耳。
南市一座大茶肆内,几位书生对坐而谈,其中一人以筷子敲着茶杯道:
“前唐末年奉天之难后国库空虚,李荇以西域商道填充国库,成效显著。依在下之见,通商之事自然可为,朝中无钱,只要能换了钱来,其余都是小事。
“国库无钱,万事皆休。”
另一人驳他:“前唐商路令国富一分,世家富十分,究竟是国富了,还是国穷了?”
“那就提高商税便是,世家以钱纳税,钱总能入了国库吧?”
茶肆内自然不像那些世家庭院里曲水流觞,声势之大却更胜几分,在座多是些寒门出身的国子监学子,守着一壶茶,饿了就叫两个胡饼,也能在茶肆里消磨一日。
角落中,一名穿着蓝衫的书生喝了一口茶,却突然被人点了姓名。
“窦兄,你快与他讲讲昨日你说的道理,他竟然提高商税能让世家让利与国!”
支持开商路的学子也看了过来,看见一张斯文无奇的脸,他说:“据说有个从灵州来的书生叫窦黑,便是你吧?我让世家缴税,你如何说不是让利与国?快说一说,让在下也长长见识”
见别人都看向自己,自称叫窦黑的书生放下手中茶盏。
他站起身,缓声道:“在下初到东都,见识各位贤达,才是真正长了见识,至于世家缴税之事,在下确实有些拙见……各位可知如今大梁商税几何?”
在座有人回他:“天下皆知,商税两成。”
窦黑哈哈一笑:“诸位若以为商税只有两成,那自然就以为提高商税能让国库充盈,可实情又如何呢,寻常行商每过一城,便有五厘过路费,过州府要交,过县城也要交,不从城过也有关卡设于路,想要入城买卖,城门处再交一成税,在市中交易,还有坐地税一成,如此,一车货物从孟州到洛阳,百里之遥已经要交五成五厘的税,请教诸位贤达,若一普通行商想从北疆带货物来洛阳,又会如何呢?
“那行商根本到不了洛阳!行至一半,所带货物已经全充了税赋,而世家过路不需缴税,入城不需缴税,在市中开商铺也不需缴税,甚至,以自用之名运送满车货物他们连商税也不用缴。
“请教诸位,哪处州府敢去强征世家的商税,哪处关隘不是被世家打点得妥妥当当畅通无阻?”
茶肆中一时静默下来。
谁都没想到看起来貌不惊人的外来书生竟然有如此胆量,当众揭开了一众世家仗势避税一事。
那书生四处看看,又道:“何谓世家?牟利于乱世,苟且在朝堂,时势变换但求身家不改,所谓荫蔽百姓不过聚之以为奴!尔等竟妄想他们缴商税以充国库?为何我大梁国库无钱?洛阳城外,策马西奔,道旁之地尽归世家,耕种之人皆是佃农,田亩所获皆归世家,而世家征税不过笑话,国穷则世家愈富,此蠹虫也!”
他一改谈商税时的轻言缓语之态,激言大骂世家,骂到连茶肆外的车马声都似乎更轻了。
风裹着南市的香料气、药材气和隔壁的胡饼香气一起卷入茶肆,卷得一众人袍衫轻动。
窗边靠坐着一人,戴着帷帽,将茶杯送到帽下一饮而尽。
短暂静默之后,一位书生也站了起来,大声道:“好!说得好!我等饱读诗书,就是为了效仿姜尚书力抗世家,为天下寒门请命!”
“为天下寒门请命!”
“世家夺民脂而窃税,实害国害民之蠹虫也!”
有人站起来同喊,声响如雷,也有人悄悄离席走出了茶肆。
那叫做窦黑的书生似乎有些冷地缩了缩脖子,慢慢坐回到角落里,看着那些书生誓要与世家不共戴天,在低头斟茶之事,面上露了一丝的浅笑。
他抬起头,眼角飘过一片黑色衣角,才发觉刚刚临窗而坐戴着帷帽之人已经走出了茶肆。
茶肆外面,穿着绿色新裙的姑娘连忙跟在了穿黑衣戴帷帽的那人身后,姑娘的身后也跟着一个人,那人怀里抱着一堆书册笔墨,步履小心。
“家……二爷,刚刚茶肆里好热闹啊!”
“嗯。”戴着帷帽的人应了一声,“那边有卖樱桃,你要不要吃?”
小姑娘看了一眼又转回来,说:“不要啦!前日猫猫家里送了过来,他给我吃过了。”
戴着帷帽的人自然是卫蔷,这几日定远公府门庭若市,她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因从前大袍长刀打扮甚是显眼,此次不仅要穿男装戴帷帽,连走路说话都模仿男子模样。
好在这事她熟练得很。
听到卫清歌这么说,卫蔷笑了一下:“那你岂不是吃了三份?”
昨日中午的那份她给了秦绪,晚上的那份就给了卫清歌,卫清歌原本就有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