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噩梦了?”
萧屹似是想开口,只是半晌,干哑的嗓子才挤出一个表示肯定的气音。
关鹤谣支起身子抱住他,难以想象什么样的噩梦能让他害怕至此。
“梦到我逼你吃生蚝了?”她故意笑道。
“不是。”萧屹跟着扯了扯嘴角,尝试着平复呼吸。
“和我说说?说出来就好了。”软乎乎的声音也一起抚慰着他暴烈的情绪。
萧屹闭眼试图回忆,只这一下,梦中的场景便再现眼前,又是一阵猛烈的心悸。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好像在下雪……”
关鹤谣耐心地听。
“是在夜里,周围有很亮的灯,还有一辆……汽车?”
那应该就是阿鸢说过的汽车?
四个轮子,很矮很小,却极快,跑起来的速度居然堪比俯冲的雄鹰。
“……一辆红色的汽车。”
关鹤谣越来越僵的表情彻底凝固。
萧屹往后一捋头发,无语地捋到一掌心的冷汗。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被这样的梦吓醒。
这个梦没有任何可怕之处。
可是他的心好像被千万根钢针刺穿,蜷缩着一滴、一滴流尽了鲜血,至今仍在抽痛。
那种恐惧和绝望,就像是有人当面打碎了他最珍贵的宝物。
他无意识地抱紧关鹤谣的肩膀,歉意自嘲几句,搂着人再度躺下。
关鹤谣大睁着眼睛望着虚空,睡意全无。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她做了两年的那个噩梦。
初雪的夜晚,疾驰的红车,呆立的孩子,突然的失控……
只是今日做梦的人变成了萧屹。
关鹤谣咬住嘴唇,闭目藏起震颤的瞳孔。
萧屹本来是不知道的。
关鹤谣常与他讲现世种种,尤其围绕着自己讲,她甚至说过最喜欢的冰淇淋口味和洗衣液香型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唯独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从没和他讲过——
她为何能来到这里。
或者说,她在现世的死亡。
而萧屹似有所感。
这个能为一句“冰箱”问出“十万个为什么”的人,却从未问过这件事。
所以,他们从未谈过这个灰暗的主题。
可是现在,他们居然分享了相同的梦境。
震惊、疑惑、昏眩、酸楚、爱怜……关鹤谣心中百味杂陈。
贼老天,还要怎么捉弄人?
她心中默叹,五指根根滑入他汗湿的指缝,相濡以沫的痴缠。
萧屹手上也戴了一个金指环。
当然,金子是他出的,手艺也是他出的。关鹤谣只是在最后阶段拿个小锤,被萧屹握着手颤颤巍巍敲打几下,就权当是她亲手做的。
虽然此时高官、名士会留长指甲,以示自己不需劳作的清雅尊贵。比如关鹤谣每次见渣爹都不由自主地去看他长长的小指甲,然后自虐地抖一身鸡皮疙瘩。
但这毕竟和萧屹了不相干,他衣着总是端正清爽,除了冠和带,常常一件装饰的环佩也无。此时连男子戴玉扳指的风俗都还没衍生出,勿论是一个纤细的指环。
可他一个整日舞刀弄剑带兵的指挥使,却戴着一个金指环。关鹤谣不知他是否被人嘲笑打趣过,但他一直郑重地戴着。
十指相扣,两枚金指环也吻住彼此。仿佛就要这样相伴着轮转,周而复始,转到天涯海角,转过生离死别。
关鹤谣眼眶发热,她摩挲着那两枚指环,向刚刚被她骂过的贼老天,或者是管他什么神明、命数、大道、高维智慧体……向所有这些玄乎其玄的混账东西诚心祈祷了许久、许久。
*——*——*
接下来几日天气都很阴郁,时雨时雪,或是雨雪交杂,南方冬天的魔法攻击可谓一波接着一波。
这不仅导致客流骤减,还让掬月每日望着天唉声叹气。
“春天不下冬天下,真讨厌!”
“俗话说‘邋遢冬,干净年’,现在都下了,等咱们过年时就能有好天气。”
关鹤谣说完这话,蓦然生出几分“也不知我能不能过上年”的矫情,好在起码安慰到了掬月。
恰这一日又赶上她的生辰,心情转瞬雀跃。
关鹤谣给掬月打了一只篆刻“平安”二字的小金锁做礼物,又费了好大劲做了一个蛋糕,喜得小丫头嘴咧到耳根。
丰盛的夕食过后,关鹤谣领掬月看了她柜里一个大木盒。
“郎君生辰是正月十九,这是我给他备下的礼物。若是……我不能亲自给他,你就替我送了。”
“啊?”掬月怎么都想不到她会有这个嘱托,“小娘子不给郎君过生辰吗?”
“……正月嘛,说不定食肆里太忙,我抽不开身。”
掬月咯咯笑起来,“那郎君会来找你的呀!他总会来找你的。”
关鹤谣捏捏她的脸蛋,淡淡一笑,没有回话。
掬月回了屋,关鹤谣早早睡下,第二日不到卯时就醒了。
十一月廿六,阴极而阳始至。
是日,冬至。
第148章 新奇汤圆、寒夜奔 可没人能回答她。……
面对老僧的箴言, 关鹤谣陷入了一个十分纠结的怪圈。
可能前一秒她还凄凄惶惶地害怕,然而后一秒就觉得自己又行了,老僧所言都是胡说八道。
这种反复横跳在冬至当日展现得尤其明显。
她初醒来时只觉得心慌难耐, 全靠“战斗至最后一刻”的华夏坚韧精神才强撑着起身, 按时开了店。
可现在,被许多人围着卖汤圆,她又深感自己生龙活虎,被温馨的市井之声镀了一层铠甲,从此百毒不侵。
“给我来一斤黑芝麻的, 还有半斤雨花石。”
“好!”她笑着应下,称了一斤圆鼓鼓的白胖汤圆,又将竹铲伸向一筐有着美丽纹路的汤圆。
雨花石汤圆——今日的时尚单品, 一经推出就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并非绝对的定数,但北方冬至吃饺子, 南方则大都吃汤圆。
如平常时逢节庆一致,关鹤谣今日也是闭店,只卖时令吃食。于是早起和掬月、盛玉一番流水线操作,包出数十斤汤圆。
若说有什么汤圆最适合在这金陵城卖, 非雨花石汤圆莫属。
白的是糯米、黄的是黏小米、乌红的是黑糯米,三种颜色的面团经过精细的贴、折、拍, 混合出了雨花石一般的纹路。
那些纹路有粗有细, 不仅非常清晰, 而且线条柔和自然,拿在手里几可乱真。
而在摆在一旁的那碗煮好的样品中,雨花石汤圆更显诱人。
水将汤圆皮润得滑腻光亮,面团颜色熟后也更鲜亮。汤圆静沉于水,在水波纹的微微晃动中, 真的就同几颗雨花石一般莹润可爱。
雨花石汤圆的馅料和普通的汤圆一样,不过是黑白芝麻、玫瑰豆沙和奶黄。
但因为卖相着实新颖,哪怕价格贵了一倍仍供不应求,又带动其他汤圆也很快售罄。
不到半个时辰,关鹤谣就收工锁了铺子,牵着驴带着几个伙计往自家卤鲊坊而去。
冬至如寒食一般,官府允许赌博,一点点寒冷根本无法禁锢百姓的热情,到处都无比喧闹。
这一路上几人玩了不少关扑小游戏,掬月照常欧得大杀四方,赢了小奖品、小零食无数,给接下来的昼食增光添彩不少。
今日大家要吃一顿庆祝冬至。
毕二一家四口,加上掬月、小胡还有几个短工……这么一大群人,关鹤谣便决定一起包饺子吃正好。
如此,这个冬至也算是过得南北结合。
热热闹闹,调馅儿的调馅儿,擀皮的擀皮,连珠娘和康郎都上手帮忙,包出几个四面漏风、歪歪斜斜、总之勉强能煎着吃,绝对不能下水煮的饺子。
于是煎的、煮的,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不间断地上桌——
羊肉大葱的皮薄馅儿大,用的是肋排嫩肉剁出的肉馅。加入花椒和大葱的刺激辛香,调得让人闻一闻气味就周身暖意洋洋,咬一口更是满嘴流油。
萝卜本就是是素馅中最鲜的一种,又加了虾皮增味,水汪汪的萝卜丝吸尽了虾皮的鲜灵,连吃五六个也不会腻。
再配上小米南瓜粥和酱蒜辣油……众人吃得险些塞不进饭后的汤圆。
“这一年辛苦大家,多亏你们踏实干活,咱们的生意才越来越好。”
关鹤谣给每人都发了奖钱,再三感谢他们的努力工作。
众人都觉得她今日情绪尤其昂扬,和往常的沉稳淡定很不一样,却只想着是过节开心所致,都欢欢喜喜收了奖钱道谢。
皆大欢喜的一顿饭吃完,关鹤谣本该和掬月一起回去。
然而,她随便找了个理由让掬月今夜在卤鲊坊留宿,转身骑上小驴独自离去。
薄暮冥冥之际,她才又回到阿鸢食肆,径自上楼,坐在桌边捶着腿发呆。
该见的人都见了,该去的地方也去了,她想。
这一下午,她去了刘家香饮自铺、慈幼局、八仙楼还有几家相熟的供货商那里,都是简单拜访,说几句话就走。
她甚至又回到了关府附近。远远望着那扇自己曾无数次进出的小门,心中感慨万千,真是梦开始的地方。
只是不知梦终结于何方。
她死过一次,并不在乎再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