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足有几百斤重的大梁,她甚至无法合抱。
她知道萧屹一直在叫她,从最开始破碎的气音,直到完全发不出声音。
可关鹤谣不为所动,执拗地一次次尝试。
灼浪带着可怕的威压,一下下将她拍向地面。
更沉重、更可怕的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绝望。
原来木头这么沉。
搬不动。
她哭喘出声。
她自己根本搬不动。
再来一个人,哪怕再来一个人,也能想出办法。
袖口着火,她慌乱地扑腾着卧倒,正对上萧屹通红的眼睛。
“……搬不动!”她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委屈得如同稚童,“我搬不动!”
泪水将眼前火光晕成一片血海,又马上被此间炙热逼退,似是连眼泪都不允许他们流。
就像她看到一滴泪自萧屹眼角渗出,转瞬就被蒸腾的火气带走。
萧屹朝她伸出手,关鹤谣握住。
摇晃的火光中,金指环诡丽惊人,像是吸收了这里全部的热量,要烫到他们血肉里。
“莫哭。”萧屹做着口型。
他费力地扭动着,把身下的孩子托出来,“快走。”
别说关鹤谣根本不可能移动大梁,就算她做到了——可小胜昏过去了,而他自己两条腿被砸得毫无知觉。
在这样的火海中,仅凭她一人,根本无法同时将他们二人带出去。
关鹤谣垂眸,静静看了看昏迷的小胜。
彻底失去意识的孩子神色平稳,恍若熟睡,全然不知自己在见证怎样的锥心别离。
也许有一辈子那么长,其实只有一瞬间那么短,关鹤谣将孩子接了过去。
她明白的。
从一开始见到他们,她就明白的。
抱着这孩子抓紧时间逃出去,才是更理性的那条路。
这是她该选择的。
也是她将选择的。
但是没人说,她不能再选一次。
“我马上回来救你。”
“……别回来。”
“你过一会就开始敲木鱼。”
关鹤谣无视他恳求的口型,脱下外衣捂住他口鼻,再将木鱼放在他手边,小锤塞到他手里。
就算火势再大,地形再变——
“我会听到的,会找到你的。”
她猛地扳住萧屹仍在摇晃的头,看进他的眼睛。
“五哥,我很后悔。”
情况何其紧迫,因此她的语速飞快,快到几乎没有融进情绪的空间,但却抓住了萧屹全部的情绪,让他努力仰着头看她。
“真的很后悔。”她说。
后悔那些弯弯绕绕的胆怯。
后悔那些虚虚实实的试探。
后悔被毫无意义的羞涩和矜持掐住喉咙,以至于——
“没有和你说过一句很重要的话。”
没能在花间说,没能在月下说,没能在那些耳鬓厮磨的良夜里说……
最后只能在这里,在掉进生与死的间隙时,在要被泪与血的激流冲垮时,草率而仓促地说。
为什么平白浪费了那么多的时光?
这明明是最自然的一件事。
就在刚才,当她和李嫂子将那句话脱口而出时,她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我遇见了这世界上最温柔最勇敢的人,他待我好,从未薄我负我。”
所以啊,这是多么自然的一件事。
“萧屹,我爱你。”
外墙轰隆倒塌。
万丈尘嚣中,她悄声表白。
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关鹤谣不会忘记萧屹现在的样子。
亿万年外的星光,置身其中的火场,所有这一切的光亮加起来,都不及他眸光一分。
萧屹不能说话,关鹤谣便替自己、也替他,问出一个彼此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爱我吗?”
萧屹凝视着她,就好像他可以保持这个姿态,直到永远。
而那个木鱼锤,轻轻地、轻轻地在关鹤谣手上敲了一下。
比这一下敲击更轻的,是关鹤谣尽力扯出的一个笑容。
她最后看了一眼萧屹,蓦然转身离去。
*——*——*
火场内外,像是两个被隔离开来的迥异世界。
清新空气重新入肺,关鹤谣大喊:“快来人,有个孩子!”
周围的居民忙围过来把孩子抱走。
见她身上几处火苗,头发也烧着了,惊呼着连着往她身上泼了好几桶水。
“救命!里面还有人!”
似有人来查看她的手,关鹤谣却什么都顾不得,只冲着人群大声呼喊。
“里面还有人!我家郎君还在里面!”
被熏哑的嗓子如一把钝刀,在每个人心上来回剉过,磨出血珠来。
众人无不动容,可是熊熊燃烧的屋舍如长着血盆大口的怪物,餍足的火舌已然吞噬一切。
来不及了……
于是回应关鹤谣的,只有沉默。
沉默像冬日惊雷一般炸开,炸得她浑身发麻,几乎站立不住。
“他被房梁压住了,再来一个人帮我,我们就能把他救出来!”
水珠沿着衣摆成串滴落,刚经历过阳炎炙烤,关鹤谣此时却觉得每一寸血管都淌着寒冰。
“一个人,再一个人就好!”
她踉跄向前,一一看向众人,低声恳请,“我自己搬不动他,求求你们……”
一字一句宛如泣血的哀求,令人不忍卒听。
众人被震得下意识后退几步,不敢直视她,只纷纷叹着气开口劝导。
“小娘子,不是我们不帮忙,可、可是——”
“你也不能去啊!进去就是白白送死!”
“是刚才救人那个郎君吗?这么长时间了,怕是不成了……”
“火势这么大,连路都看不清了。怎么找人?”
“能找到的!”
关鹤谣喊:“我让他敲着木鱼的,他敲着木鱼的……木鱼……”
火场里又是一声木材倾倒的巨响,将震颤传到每个人脚下。
关鹤谣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恐惧,无力地跪倒在地。
根本没有木鱼声。
这也正是众人心中所想。
他们互相对视着摇摇头,再不说话,沉默再次降临。
木鱼声本是清越到用来沿街报时的声音,即使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到。
方才关鹤谣在里面敲,外面都能听到。
可是现在,这里有风声,有燃烧声,有她的喊声,有幼儿的哭声,有搬水的号子声……
也许有一千种,一万种声响。
就是没有木鱼声。
“他该敲着木鱼的……”
她跌跌撞撞跑出火场用了不少时间,萧屹该开始敲木鱼了。
可能只是又昏过去了,可能只是小锤脱手了。
关鹤谣想着各种可能的情况安慰自己,牙齿却止不住地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