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苏瑜一怔,片刻后也未语未动。
江元看着他身后同样沉默的将士,便咳嗽几声道:“苏大哥,你可带着将士去找此地知州沈玉良大人。他为人端正爱民,定是热诚对待来相助的将士们。”
“好。”苏瑜回过神,知道自己失态了。他拱拱手,不再去看那人,道:“二位保重,此番江伯父去世,我便不能立刻去上香磕头了。”
江元亦是行礼,与他告别。
这么多人看着,江芙不好与江元分别,于是随着他进入马车。
车夫甩鞭驾车,苏瑜骑马前行。
忽的,马声嘶吼,苏瑜冲着前方的马车喊道:“需要甲士护送么?”
是青年掀开马车,回首道:“多谢苏大哥,不用的。我们已经雇了镖局,在下个路口汇合。”
苏瑜点头,转身领着甲士而去。
他心中的极大的喜悦在瞬间消逝。
多年后的重逢,她是极其平静的。
就如他们初识、断别。
苏瑜甩下一鞭子,他不得不承认,从头到尾都是他的一场绮梦。
今天到达巅峰,今天破裂。
江元坐在马车里,看着姐姐神色如常,知晓她和苏瑜确实没有什么。
不过在他幼小记忆里,姐姐、他,还有苏瑜一同走路、说笑过。
那是很远的事情,在刚才却令他再次回想,仿佛就在昨日。
他有些哀叹:“阿姊,苏将军也是很好的。”
“这么多年,他只有一个妻子,再无妾氏通房。”
在这个世上,至亲的两个女性都是很在乎“唯一”。所以,江元也是有意识无意识注意这样的事情。
他为母亲感到难过,是父亲毁约了;他为姐姐感到遗憾,是她错过了。
一道温暖的视线看向他,似乎是洞察了他心理活动。江芙道:“我与苏瑜并无缘分。不论他是一双人还是三妻四妾,他都不是我想要的人。”
“阿元。”江芙眼眸里蕴含期寄,“我想要的生活,并不是只以成亲展开。”
“我也想和阿元一样,倾尽所学,为世人做些事情。在这个时空留下自己的痕迹。”
“我也想其他男子一般,踏遍春水俊山,仗剑倚梅林。”
江元愣住,他从前以为姐姐做道士,是为了逃避世俗陈规。
可是,没有想到,她只是想做他可以做到的事情。
这很简单,又很难。
对于男儿来说天经地义,对于女儿来说离经叛道。
弟弟久久未语,江芙心波微动,但并没有伤感,只道:“就算阿元不能理解,我也想要去做。”
她弹弹弟弟的脑门,道:“日后见。”
等江元向四周望去,已没了江芙的身影。他揉揉眼睛,依旧无人。他急忙掀开车帘,草木深深,泥水浑浊,没有人影。
“车夫,你见到我姐姐了吗?”
粗犷的汉子,纳闷道:“江大人,江姑娘不是和您一起吗?”都在车里啊。
江元停车寻找呼喊,却无人影,把同行的车夫下了一跳。
“江大人,那……不是你姐姐……是精怪变得吧?”
青年摇头,肯定地说:“她是我姐姐。”
“她只是终于做到了想做的事。”原来这世间真有神仙术。
他惆怅半晌,眼中流下清泪。刚重逢又分别。
姐姐,我真的很想你。
想你小时候给我塞的糕点,长大后的亲手烹煮的热粥。
他擦去眼泪,道:“我姐姐必定要比我先到,我们也赶快走吧。”
车夫咽了口唾沫,又想起快要汇合的镖局,便没再说什么,重整出发了。
江芙确实比江元早到,英国公府白布素灯,哭声震天,笼罩在阴翳里。
她看了下父母的身体,尚是健康,其他伯父伯母,亦是无大病。只是府里的人心散了。
此日天子亲自拜礼上香。
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模样。
出来应对的是江芙的父亲江柏。他感念圣恩,心底的惶恐消散不少。
少年皇帝好奇那棺木怎么不下葬?
“启禀皇上,微臣家里祖籍浙江。兄长在世时就想念江南风光,是以遗书嘱咐回祖籍安葬。”江柏低着头道。
“原来如此。”皇帝体贴道,“江先生身前操劳国家大事,现下仙去,怎能怠慢身后事?我让御林军护送先生回浙江。”
听闻此言,江家老小皆是匍匐在地,叩头谢恩。
下人们浮动的心思收拢,不敢有二心。
江芙却觉得江家的气运越少了,几乎就要断了。
等江元匆忙赶回家中时,却迎来了第二波沉重打击。
他被罢官了。
不是停官而是罢官。
第144章 终篇(四)
◎江南贯热,棺木停放一月,尸体都会腐烂。◎
很快,江家子弟及江松派的官员纷纷被皇帝贬斥。一时间,朝廷内外,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慈宁宫内,向来寡言的苏太后请小皇帝吃茶。她免了小皇帝的行礼,柔声道:“陛下素来勤奋,如今更添艰辛。这段时间是否过于激扬,当以万金之体为重。”
说“激扬”,自是指他对江松后事处理。
现下后宫有两位太后,一是先皇正宫母后皇太后,二是天子生母圣母皇太后。
母后皇太后出身将门苏家,无子无女,族人世代平镇守东南。如今这一代的子侄辈苏瑜甚是杰出,差点与江松侄女联姻。
随着天子长大,江松权势煊赫,苏家族人都拘束自礼,听从朝廷出征,绝不多事骄横。苏太后也紧闭宫门,不与天子生母争辉。小心在权臣和小皇帝间保持平衡。
但没想到,这种平衡自江松死后就被打破了。
苏瑜抗击倭寇,保卫沿海平和。江松全力支持,辎重粮草绝不拖欠。
现如今江松已去,人走茶凉,听从亲近江松的官员,几乎个个被贬。苏家的命运又该飘往何方?
苏太后心急如焚,只好婉转相求天子。让他手下留情。
天子抿了口大红袍,全身熨烫,道:“母后,四海之内皆是王土,九州之上皆是王臣。臣之威重于王必是不幸。”
最后一句话是在斥责江松了,苏太后的心也跟着提起来,她家想保持中立,但军队后勤掌握在江松手里。苏家就像隐藏在江松身后般,若是天子计较,也是要治罪的。
“不过,王者治天下终须文武臣子相助,只要心向君国,做好为臣子本分。必能君臣相宜也。”
天子的话,令苏太后紧张的心情得到平展。她暗地松了口气,连忙道:“陛下仁慈勤政,是天下百姓之福,也是臣子们之福。天下人必是感恩效忠陛下。”
天子笑而不语,最后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离开了。
苏太后抚着额头,丝丝冷汗渗出,有些昏疼。她伸手去摸案上的茶盏,已经凉透了。
“太后,奴婢给您换新茶。”
苏太后微微颔首,扫到正堂的漆木青竹屏风。
上面提着李峤的诗句:“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其字笔锋形态是江首辅的。
他作为贺寿礼赠给自己的。
她曾失望苏江二家未能联姻,如今想竟是大幸。
少年天子一口一个“江先生”,圣母皇太后亦是尊敬江松,事事听他安排,只说母子二人不懂政事,全赖“江先生”。
未想,江松才走一月,天子就迫不及待剪出其羽翼,清扫朝堂。
要把江松的痕迹,完完全全扫出去。
她叹了口气,江家败落已成定局,只希望他们苏家这一天,可以再晚些来。
朝堂上,天子肃穆,殿下群臣激愤。
监察御史出列道:“皇上,从江家抄出白银十万两,黄金三千两,还有十多箱的珍宝。”
“可谓穷奢极欲,有违做臣子的本分,愧对圣心,愧对民心。”
少年天子端坐金銮椅子,手指轻轻抚摸冰凉的把手。上次抄出的贪官,黄金百万两,白银千万两。这只是算金银,未论其他。
他又黑又亮的眸子黯淡下来。因为江松并未到达贪官行列。
殿下的众臣,殿上君王,心里都清楚。只是无人搅扰君王之兴。
守笼人既死,虎出铁笼。那就再没什么可阻挡猛虎下山的了。
“从前总有人说他高风亮节,可见矫饰得很的很。”天子淡淡吩咐,“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英国公府也定不干净。”
众臣闻言称是。
禁卫军包抄了整个英国公府,江家三兄弟虽说让江柏继承爵位,但三人并未真正分家。
三家的主事人在灵堂抱头痛哭。只感叹世事无常,往日圣恩还未褪色,这边就雷霆手段了。
整个江家乱作一团,有些本事的下人已使法子逃脱,还剩些忠心的和不顶用的。
江二老爷抹了把泪,对江柏道:“三弟,定是有奸臣蒙蔽圣听,除我家以泄愤。你还是个有爵位的,快请朝中直臣为咱们家求情。”
此话一出,江家小辈眼中一亮,唯独江元面色未改,甚至有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