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安又趁着余威犹在,着紧开始整顿沿江码头,行船的人,良善者少,欺生宰生,逼客宰客抢夺物品银两,杀人抛尸是惯来的手段,只是许多事找不到证据,苦主又不能开口,漕上的关系网又紧密,杀人夺物之事,便同被害者一同淹入水底,再不见天日。
南浦的漕帮属于巴漕,排外的很,行事也凶悍,帮里也有规矩,不过这些都是江湖规矩,野的很,行话也多,明话暗话一大堆,不是里头的人,还听不明白。
整顿这个,若放在别的时候,定是十分之艰难,可放在眼下,却正适合。
那些人贩子偷了那么多娃儿,是怎么运出去的呢?漕上若没人接应掩护,这事不可能悄无声息,又或者说,这原本就是漕上的另一行当的营生?
这事说不清楚,南浦百姓可不依。你不能给个交待,那些丢了娃儿的人家能活撕了你。
徐知安做的是:使衙吏们将南浦所在地域流经的江口都做了一道简单的闸,记录使入者与使出者。又将南漕上的河运船只及相关人员都记录在档,发放行船令,出域的船只,出船回船都要报备,载人数量及物品,出发地与目的地,都要记档。
再写信给上关口和下关口的守巡吏,让他们也如实巡察过往船只,盘察人员和货物,以防再次出现偷运孩子和杀客抢货的情况。
这一令,还需向各府司上报,这属于地方性的治理手段,且属维系治安内务,各府司一般不予干涉,如在知州的权责范围内,各府司会直接下达准予的批复。
这次的整顿,也查出了些问题,抓捕了十余名杀客抢货的惯犯,这一次,公审并未在县衙大街,就在漕口码头,使诸船家一起观刑……来看热闹的人依然挤的很多,相互推搡间有掉进河里的,好在河边人多,天也暖和,被人一杆子挑了上来,那人也不惧,拧了把衣裳上的水,又开始往前挤,生怕误了热闹。
徐知安惯例宣读了他们的罪行,又读了大律,依律当斩,只这判决结果,他一人说了难免声微,便大声问来听审观刑之人——
“此罪,该不该斩?”
已见过一次大场面的观者们高声应答:“该斩,该斩,该斩——”
徐知安便说:“国法明令,此罪该斩,百姓有言,此罪该斩,由此可知,国法之公正,百姓之公心,自有相通之处。”
好家伙,这一番话,可不得了。
连见了两场血,又被徐知安现场互动了一番,再说了这么几句话,来观刑的人,好些天都在谈论国法。
他们说——
国法么,能光明正大杀人的,那就叫国法。
这法是真热闹,就是吓人的很。
国法?可历害哩,两个字就能杀许多人,倒是比咱们的规矩痛快些。
又说——
那徐大人,是个好官……吧?
应该是好官,杀了许多坏人嘛,杀坏人的官就是好官。
嗯,是好官。
杀人不眨眼的好官。
……
玲珑直接笑倒在好官怀里。
91. 热闹 真名士
徐知安新上任后三把火, 燃的可旺,烧的成都府都坐立不安的,巡府私下给徐知安来信, 说他行事太过草率急切, 叫他不可贪一日之功,南浦诸事,最宜从长计议。
徐知安诚拜过后, 很是听从的回了信,说他已得了教训,以后再不会如此急切了, 再遇事, 会缓着些来。
且, 接下来要做的事, 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成,可以缓着些做了。
一件两件的,又是抓人又是杀人, 还将闲吏都派发到各水域的入匣出匣口, 这事一完,好了, 夏天都快过去了。
这可真是最快的一次过夏了。
来南浦快一整年了, 该稍微歇一歇了。
徐知安原先给玲珑承诺过,等天暖和了就带她去山里转转, 二月时, 天正暖和,不冷不热,最是适合上山的时节,偏那时两人都忙, 偶有闲暇,也只在自家地里转转就算是出游了。三月忙着建收容所,抓人贩子,杀人。四月忙着整顿漕运,这个很花费了些时间,直到六月底才算入了正轨。
可算有闲时间了。
但南浦的七月,真不是个出游的好时节,天气热的,只想一动不动的躺着,动一动就是一身的热汗,里衣黏在身上,不舒服极了。
徐知安故意逗弄玲珑,说山中清悠,家里闷热,不如去山里走走,若出了一身的大汗,正好找到僻静的小河去嬉一嬉水。
玲珑猫摊在一方竹凉席上,呼扇呼扇的摇着竹扇,面上一片潮红,闻言只管摇头,可不去,说什么都不去,她可怕没进山呢,就热昏头了。
这个时节,就宜摊在凉席上,吃些子鲜果,喝些子冷饮,摇着凉扇,懒洋洋消磨一整天。
谁晓得南浦这样的热呢,简直比苏北还热,又闷又湿,像个大蒸笼,生生要将人蒸熟。雨又多,只下雨时稍凉快些,雨一停,立刻又热起来,暑气蒸腾更甚。
所以,还是先挨过这要人命的七月再说吧。
没挨几日,徐郎君的一众至友汗流浃背满身狼籍的来了南浦。
刚过年就收到了徐郎君的信,若那时就起程,估计二月就能入蜀,也能陪徐郎君赏游一番南浦的春景。但这些人,疏旷(心野)的很,接到信后并未急着入蜀,而是趁江南春来早,四下里游玩了一番,待天热的没了游兴之后,才聚在一起准备入蜀。船行至成都府,他们就下了船,又开始在成都府游山玩水,然后一路的游玩,直走了两个月,实在是热的没办法玩了,才又乘船直往南浦而来。
一路过来,自已又不甚保养,去年见时一个个面色红润身体朗健,今年又见,全都有了虚脱之相。
身体虽败,精神却仍十分的高昂,这一路,虽遭遇了百般苦楚,然也见了毕生之所见最美的风景,经见了许多以往从未见过之事,人生能有此际遇,岂不快哉?
快哉,快哉,快了个大哉。
玲珑一边颌首以示理解,一边指着刁新去买些新衣来,又让平湖在前院烧水沐浴,画角在后院烧水煎药,贺嫂子去熬鲫鱼豆腐汤……
徐知安亲带他们沐浴更衣,出来后,就一人舀了一碗刚出锅的豆腐鱼汤,先垫巴一下肚子。然后一人一碗药汤,喝完就去睡。
喝了药,回了客房,结果转身又出来了,说屋里热的不透气儿,就在院里铺块席子躺躺吧。
不由分说,就把屋里的褥子凉席抱了出来,旧衣裳一卷,往席子上一放,枕着就睡了……
玲珑看着一院睡的横七竖八的人,行吧,今天应该没雨,让徐知安也睡院里和他们做伴。
天冷的时候,玲珑会窝进徐知安怀里,扯都扯不出来……现在么,挨一尺远,她还嫌热的慌,非把人蹬出一米多远才觉凉快了些。
进屋将徐知安的褥子凉席抱出来,细心的铺好,还贴心的往院子里点了几处驱蚊香,最后很是贤惠的给枕边放了一壶茶水……
最最后,将徐知安推出门,甜甜蜜蜜的说:“夫君,晚安哦。”
徐知安气笑:……我可记下了,下次你再想窝我怀里取暖,可不能够了。
玲珑也嘻嘻笑,好声劝道:“屋里可热呢,阿兄累了这么久,该睡个舒爽的觉了,我睡觉不老实,闹的你实在睡不好,你要睡不好,我可心疼呢……”
徐知安真是很想咬一口她那巧舌如簧的嘴,能将扫地出门说的这么体贴别致,可着实难为她竟能说得出来。
最后无奈笑了笑,轻叩了玲珑一个脑嘣儿,走到院里,在自己的凉席上,和衣躺下。
确是比屋里凉快许多……
但,确实也孤独,怀里没个人,就像少了什么似的,虚空空的。
敢明儿,她要再敢将自己赶出房门,就得家法伺候,以正夫纲了。
好风凉月,唉,睡吧。
……
送了信,徐郎君当日就回来了,还跟着几个寨子里的小孩儿,这几个小孩儿还兼着看护徐郎君不让他被别的寨子抢去的活儿,可见那寨子有多宝贝徐郎君了。
这些小孩子第一次进了官府内衙,半是好奇半是胆怯,倒是比大人们更大方些,喝茶时还规规矩矩的道了谢,见了玲珑又害羞的很,一个个低头红脸,不敢看玲珑。
玲珑给他们糖,他们更是局促的不敢伸手去接,玲珑笑着握了他们的手,将糖放进他们手中,看他们呆滞的不知所措,就笑着逗弄道:“我长的可是吓人的很么?”
孩子们直摇头。
玲珑又说:“那我长的像仙女么?”
孩子们这回却点头了。
玲珑咯咯咯笑开来,就对他们说:“你们的徐大人读了许多书,考中了朝廷命官之后,才娶到了我这样的仙女。你们要是也像他一样,努力读书,走出南浦,走到山外,考取功名,也能娶到像我一样的仙女。”
随娘子抽手就拍她一巴掌:“又胡说,读书为的是学习圣贤之道,哪个是为娶媳妇的。”
玲珑嘿嘿一笑,便对几个呆住的小孩儿说:“对对对,别听我胡说八道,你们好好读书,学圣学之道,心里存了天下百姓,做个好人丶当个好官,为百姓做许多好事,就能娶到像我一样的仙女当婆娘的。”
随娘子又想抬手,玲珑利落跳开。
家里十几个人俱都哈哈大笑,说“大侄女果然有我辈风范。”
徐郎君也高兴的很,挚友相聚,最是值得相庆,便嘱咐玲珑:“置办几个下酒菜来,我与你叔父们喝几盅。”
这时候说叔父们不能饮酒可就扫兴了,这些人兴致要是上来,就算只有一口气,他们也要痛快一回的。
玲珑去了厨房,和贺嫂子商量要置办菜式,跟前院的衙吏说了声,不拘谁闲着,帮忙去买几只鸡来,若遇着卖鲜肉,再买些鲜肉来。
下酒菜好做,凉拌丝瓜尖,油泼酸笋,臭干子拌苦瓜,干切腊肠片,拍黄瓜,糖腌西红柿,溜鳝段儿,香煎糟鱼,炸蘑菇。
酒是不知谁送来的玉竹浆。
一群人也不用桌子,就席地而坐,一时吵一时笑,两坛未尽,便有了醉态,然后,热闹开来——
有人要纸笔,玲珑忙从书房里找了上好的锦帛纸,还拿出二十多支大小不一的毛笔来,取了一块松烟墨,就地倒上酒,磨了开来……您请您请,请一定要多多留下墨宝。
写诗的、作画的、填词的丶谱曲的,兴到浓时,引喉长啸的,高声吟唱的,披发而蹈的,踩节相和的……
随娘子很淡定的坐竹亭里喝茶看热闹,玲珑虽见过一次,但上次这样目瞪口呆还是在上次,这次同样惊的不轻。
再怎么听惊,手脚却不敢慢,见谁作成一副字画就敢紧收一副,要不这些醉的老中二的名士真敢将它就酒再饮下肚,或是直接撕成片扬成雪花,好在没风,要不还会将字画扔了,任风吹走……这可是她上次在洞庭时亲见过的。
名士疯将起来做的事,疯子都不一定会做。
于是徐知安从外面回来时,迎接他的就是一场群魔乱舞似的狂欢,和人群里狗狗祟祟为偷人家墨宝而忙的不亦乐乎的小娇妻。
然后……他也淡定的走到亭子里,坐下,和母亲一起喝茶,看热闹。
嗯,果真……好生热闹。
将进来送肉的衙吏都看傻了。
原来,这便是,真名士……自风流么?
92. 到田里去 一粒花生引发的…………
热闹了半天, 天也黑了,院里又点了灯笼,打扫过杯盘狼藉, 这些人也都累了, 依然在院里打了凉席,沉入酣眠。
还有人梦呓般说:这香气有股泥胎菩萨的穿凿之气,不如枕在山石松涛边上来的好闻, 掐了快掐了,我等不用它。
玲珑笑着掐了半支驱蚊香,重点了两支松涛山色, 松枝古柏清新又拙朴的味道漫开来, 一院的人这才睡安稳了。
今日有徐郎君陪客, 徐知安终于能回屋里睡觉, 玲珑这一天乐的够呛,也累的够呛,洗过澡就躺床上再不想动弹, 徐知安搂了她睡, 热的她鼓蛹了几次都没把人鼓蛹开,反把自己倒腾出了一身的汗, 困意上涌, 就这么又汗津津的睡着了。
第二天又歇了一日,徐知安也没出门, 就在家里和众人相商关于开学馆的事。这些人要么自己不去考功名, 要么受了别人的牵连考不了功名,要么考了功名之后又不愿去做官,做过官的又嫌朝廷事乱辞了官,一句话, 都是性子狷狂的读书人。
要他们办官学,那肯定不成,他们不愿意为朝廷做事,所以,徐知安没请他们入官学,只商议着他们该去哪个寨子当坐馆先生。让他们入寨是因为他们与别的读书人不同,心里对山民异族不存轻视驱使压制的心思,性子又活泼,让他们为各寨的孩童开蒙最适合不过。
差役们拿着徐知安的手书往各寨去了,这事还得邀了各寨的头人首领来仔细商议,让他们说说自己寨子的事,要开学馆,得双方商量着来。
先粗略的商议了一回,就停了。
徐郎君与友人们说起他教寨子里的孩子们制文房用品,用松烟和松脂油制出的墨锭子不比买的差,说第一次做的时候掌握不好分寸,三十个孩子整整捶了五天,才将第一块墨团锤好,然后就塞进细些的竹筒中,放外面慢慢阴干。唯一的缺处就是,塞的时候忘了截开,最后晾出来的是长长一条干墨条,后又用锯子开,分与诸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