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补了一句,“麻烦您了。”
燕苍梧坐在马上,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白玲的身体腾空,她下意识紧紧抓住了那只粗糙的大手,直到坐在马背上,心跳仍旧鼓噪不休。
他一抖缰绳,驱赶黑马跑了起来,低声说道:“你会为今天这个决定后悔。”
别人没看到,但他却是亲眼看到这个姑娘原本有机会能够留在团部。
她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拒绝最后那个机会,来到这样一个偏远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从港口登上邮轮的那一天,站在甲板上看着人群与城市慢慢远去的场景。
那时,他抱着还在襁褓之中的弟弟根本不懂踏上这条路,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就像是此刻的她一样。
白玲坐在马背上,冷风吹拂在她的脸上将其他一切声音都切的支离破碎,吹得她头皮发麻,
只有身后男人的温暖吐息是如此明显,又让她万分忐忑。
她依稀听见他好像说了什么,又觉得大概是自己的错觉,实在不好意思开口问。
颠簸之中她根本无法像是坐车一样维持平稳,她时不时撞在男人身上又慌乱的按着他身体往前坐,短短片刻就在对方身上七上八下摸了好几把,简直像是无耻之徒故意揩油。
不过真别说,没想到这位的身材居然还挺不错,瘦是真瘦,但衣服下全是紧实的肌肉,摸上去硬邦邦的。
白玲久违的感到老脸火辣辣的发烫,她做贼心虚,忍不住侧过头向后偷看了燕苍梧一眼。
燕苍梧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他的双眼望着远方,视线没有焦点,英俊的眉目竟让她看出几分迷惘的脆弱感。
白玲匆忙收回视线,见他并没有注意到她刚才的咸猪手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感觉脸上没那么烫了。
渐渐时间长了,逐渐适应了马匹的速度,她放松下来,有了更多的精神去看眼前这从未见过的景色。
高高的晴空没有一点云彩,强烈的阳光灼烤着戈壁滩上的砂石,天地之广阔使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无限渺小。
牧工们在这样的戈壁滩上策马,马蹄后扬起沙尘,他们身上有一种让她感到陌生的粗犷与强悍,大抵是长久生活在这样环境中所涂上的底色。
一行人骑马赶了几个小时,终于在天黑之前抵达了终点。
白玲远远望见一顶在半山坡上浅色的圆帐篷。
帐篷周围都是细软泛黄的秋草,视野更远处则是连绵起伏的山野和高耸的金红树林。
落日的余晖为眼前的一切都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辉,就连旷野的晚风也带着草木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看久了黄沙与戈壁,植物的出现更让人感到欣喜。
牧工们回到熟悉的林场,开始高兴的吆喝起来,空旷的山谷一圈圈回荡着他们的吼声。
燕苍梧放缓了黑马的速度,慢悠悠的行走在金黄的野草丛中。
很快他们就到达了帐篷前,大家都各自下了马。
白玲一个人又不知道怎么下马,只能又让燕苍梧从马背上抱了下去。
双脚一触着地面,腿部的肌肉使力,白玲忽觉出大腿内侧一阵阵钻心的疼,一下站不住了,手忙脚乱之下只能一把攥住身边的人。
燕苍梧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白玲脸上发烫,她收回手,垂下头尴尬的低声说道:“对不起,我刚刚腿有点疼。”
燕苍梧把马背上的行李拿下来,转过身来,微微抬起手臂。
白玲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粗糙而宽厚的手愣了一下,这不像是一双文化人该有的手,甚至不像是一个年轻人的手。
他的手背上的皮肤晒得暗沉粗糙,指节粗大,五指都有茧子和干燥产生的裂口,让白玲看得想掏出一罐护手霜给他涂一涂。
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你可以扶着。”
没什么温度,也没有波澜,好像只是在说很平常的一件事。
白玲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的攥住了他的袖子。
马忠国下了马拉着马匹走近两人,“那今天就这样吧。白玲同志你先住在苍梧这里,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反映。苍梧,快拿点水出来让我们喝一口。大家都歇一下再走。”
他在路上就想好了,把这么个漂亮闺女放谁那里,他都不放心。政委是再三让他一定要保证知青的安全。
林场这些牧工大多都有家有室,放个漂亮姑娘去人家的家里这不是破坏人家家庭吗。
至于那几个单身汉,他实在是心里没谱,要把这么个漂亮姑娘放在自己家吧,说出去不好听,他老婆也肯定不愿意。
数来数去也就是燕苍梧为人最正经,这些年从没见他对哪个姑娘有过什么花花肠子。
他还有点自己的私心,政委说只要安排好这个知青,不仅每年就多给林场拨上五十块,算是这个知青的安置费,这可不是什么小数字。
而且年底评选先进也会优先考虑他们林场,这可是太好了,前几年他们林场是劳改林场,接收了不少黑五类。
因为他这个人心软,脑子又笨,不会那些个‘加温’‘改造思想’的手段,最不受团部那些领导的待见,没少跟着挨批评说他‘对阶级敌人革命不彻底,总是留有余地’,渐渐的重要的那些‘审查对象’也不往他这里放了。
听说这个知青的成分挺好的,这一次不是什么改造思想,是互相学习一个机会。
马忠国没想评什么先进单位,他觉着只要不老是跟着挨批评就是大好事了。
白玲心下一喜,本来她还在想着怎么开口说这件事呢。
一个未婚的女孩子想要住的离一个男人近一点,还总去隔三差五的探望,问点问题什么的,光是她自己听着都觉得很像是别有用心。
没想到机会就这么送上门了,她可得把握住,白玲张口就想答应下来,但察觉到自己唇角飞的太厉害,好像不该表现的这么开心。
她勉强压了一下笑容,竭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矜持一点。
马建军对此有很大的意见,第一个追上来,开口反对,“凭什么住他们家呀?他成分有问题,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他……”
他想说出几件燕苍梧具体做过的不是好东西的事情来论证自己的观点,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燕苍梧这些年在林场究竟做过什么坏事。
马忠国不耐烦的推开他,他感觉到那个城里女孩投来的视线,只好拔高声音,“他就是一个特务!他爸是大反|动|派,他妈是英国特务,他就是帝国主义的狗崽子!凭什么好事都让他占了!”
燕苍梧一动不动的站着,那双蔚蓝的眼睛泛着冷芒。
马建军说完了这么一通,对上燕苍梧那双蓝眼睛,心里打了个突。
其他人都吃了一惊,有人去拉马建军,“女娃娃刚来,你说这些干什么。”
“你这个尕娃子还说这些老黄历干什么?人家燕苍梧今年还帮你姆妈打了一副新的马鞍呢。”
平时熟悉的牧工们还是时常私下喊燕苍梧几句小特务,但他们早都拿他看做了自己人,谁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这么说燕苍梧了。
他们都清楚他的处境,这些年来团部来人做调查牧工们一直说的都是燕苍梧的好话,就是怕他挨批。
马建军脸上白红交加,平时他就不怎么受人待见,但这一刻在这个漂亮城里姑娘的注视下,他却觉得尤为的难堪。
有人冲白玲说道:“姑娘,你千万别听他瞎咧咧。燕苍梧同志可是个好同志。你安心住着吧。”
他们的普通话大多都带着浓重的口音,时不时还夹了几句方言,白玲听得一知半解,还需要反应一下,但她能感觉到这些人对她的态度没什么恶意。
她弯了弯唇,从攥着燕苍梧手臂上的衣服改为了抓住他的手臂,拽了他一下,“我以后住在你这里,每个月给你分十块钱津贴,但你得管我三餐啊。”
在兵团支边,她一个月能有三十五块钱的津贴,这笔钱虽然不多,但在这个年代还算可观。
马忠国见白玲这就算是同意了,他松了一口气,抢着开口,“那你可放心吧。苍梧他养牛养羊养的可好了,要不了半年就把你喂得胖的跟牛一样。”
按照这地方的审美,姑娘就是要壮实一些才好。这女娃娃漂亮是漂亮,在他老马眼里还是太瘦了。
其他人笑起来,“马叔,你当这是养猪啊?”
燕苍梧垂下眼,面无表情的说道:“一个月十块钱,我吃什么你吃什么。”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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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玲点了头,这事情就算是这么说定了。
她攥着燕苍梧的袖子,一瘸一拐的跟着他进了帐篷。
帐篷里没有太多的东西,地面和四周都挂着不同的毡子和毛毯,所有的东西都摆放的井井有条,就连垫在地上的毡子也干干净净。
白玲的目光则被围着帐篷的那些色彩鲜艳,图案精巧的布料吸引了。
几个牧工跟着弯腰进了帐篷,马忠国指着墙上的花毯说道:“姑娘,你瞧瞧这些毯子都是他亲手染出来的。这手比我老婆还要巧。你住在这里绝对吃不了亏。”
白玲有些惊讶的转过头看向身边的人。
没想到啊,他居然还有这种手艺,真不愧是六边形SSR。
燕苍梧松开她,拿出放在柜子里的白瓷缸涮了涮,泼了出去又拿回来倒了一缸水。
一个相熟的牧工渴得厉害,他带了水囊,这一路上都喝光了,伸手去抢燕苍梧手里的白瓷缸,“客气啥,还洗什么,我又不嫌脏的。快给我喝一口。”
燕苍梧打掉他的手,把簇新的白瓷缸放到了白玲面前。
白玲受宠若惊的双手接过缸子。
她这么颠簸了一天,走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还要准备水,路上一方面是紧张,一方面也不好意思开口说渴。
这会儿捧着水,忍不住舔了舔干裂的唇瓣,低头咕咚咕咚的往肚子里灌起了水。
牧工们笑嘻嘻的打趣,“哎呀。瞅瞅人家,这就照顾上了。”
“我说你咋拿了个新缸子呢。”
燕苍梧把手里的水壶往牧工手里一放,拿一叠碗出来,“要喝自己倒。”
白玲放下白瓷缸,抹了抹嘴,看着燕苍梧转身又弓着腰走出去沉默的将她的行李一件一件的拎了进来。
她自己亲手打包的这些行李,比谁都清楚它们的重量,她的力气算大了,但拎起来也吃力。
但在他手里这些行李好像都没什么重量,这位科学家岂止是不文弱,瞧瞧他那条有力的手臂简直过分强悍。
他在一群牧工之中都很自然,没有半点外来人的格格不入。
即使是最糟糕的环境,她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做到了最好。
白玲开始在心中对他产生了更多的探究欲望,她想知道这些年他究竟遭遇了什么?究竟是什么把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总是在沉默,那双蔚蓝的眼睛时常让人捉摸不透,深邃的眉目偶尔又会展露出一种引人探究的迷茫与脆弱。
马忠国踢了一脚旁边的几个喝完水的牧工,“去去去,帮人拎一下行李。”
一行人七手八脚的帮着将白玲的东西都拿进了帐篷便要跨上马离开了,最后马忠国单独又把白玲叫了出去。
他瞅着眼前的女娃娃,又瞅了一眼帐篷。
实话说,他把人放在燕苍梧这里是样样都放心,只有一样放不下。
“白玲同志,你是个城里来的文化人,高中这么高的学历,在咱们团部当个老师也够了。马叔,这辈子没求过什么人,能不能求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