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手臂沿着小门探进来,拨开了里面的门栓。阿英匆匆跑回之前的麻将房,却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金牙雷手放在麻将桌上,和秋姐一起还坐在原位没有动弹,通往厨房和茶水间后窗的门口,此时站着两个皮肤黝黑的泰国人,手里握着的,不是往日她见惯的砍刀,而是两把黑沉沉的手枪。
第四九六章 喧嚣的竖琴餐厅(五)
陈阿十坐在尖沙咀码头附近,一处挂着宁波汤圆幌子的摊位前,脸带暧昧笑意的看着个年约十六七的长辫少女,脸色微红的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圆送过来,陈阿十却摸碗时,故意把手摸在少女的手背上,吓得少女啊的一声,急忙把手缩回去,动作稍大了些,把碗里的汁水都碰的洒了出来,溅了几滴在桌面上。陈阿十哈哈一笑,正在照看煮锅的老头急忙回头,看似愠怒实则爱护,把女儿拉扯到身后,怒斥一声:“笨手笨脚!去照看柴火!”然后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笑脸,对陈阿十哈着腰赔笑:“十哥,死丫头年纪小,毛手毛脚,您大人有大量,不要怪罪,这碗汤圆不值什么钱,等我明天多卖几碗,割些卤肉请您当赔罪。”
“黄老鬼,我让你考虑的,你考虑怎么样了?”看到老头在自己面前赔罪,陈阿十反而冷了脸,不屑的扭过头去,目光望着背对自己的少女,语气冷淡的说道。被骂成黄老鬼的老头陪着笑脸,弓着腰,始终保持这个姿势:“十哥,阿玉年纪还小,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不想她出门太早,何况……”
还没等黄老头说完,陈阿十抬手啪的一记耳光,抽在了老人的脸上!“不是告诉你几百次,你女儿跟了我,你不就多出一个女婿来?怎么!怕我养不起你呀!”陈阿十瞪着眼睛对老头说道,声音也没有刻意压低,似乎完全不在意让不远处的少女听见自己的恐吓。
正在煮着汤圆的少女听到这番话,身体打了个哆嗦,始终背对着陈阿十和自己父亲,不敢扭过头来。旁边还有几处摊位,挂着卖北京水饺,艇仔粥,南洋串烧之类的招牌,看招牌都知道这些摊主差不多是四九年左右被国民党溃兵裹挟或者欺骗,跑来香港的穷人,侥幸自身有些手艺,没钱租店面,只能用扁担挑着在人多的地方卖些吃食糊口。其他几处摊位的人听到声音都看过来,陈阿十带着的几个手下,聊起汗衫,露出腰间的各式家伙,凶神恶煞的吼道:“看他妈什么看!滚远一点!”
一个挂着“滑县火烧”幌子的摊位前,听到骂声,正张着手和面的一个青年拧着眉,用围裙 擦擦手,直起腰,朝着旁边几处摊位看过去,这些摊位忙碌的人,年龄都不大,顶大的四十多岁,小一些的二十几岁,看到卖火烧的青年直起腰,其他摊主也都直起腰,扭头看向陈阿十的 方向。青年握着插在烤炉里,已经被炭火烧红的铁仟柄,正要发狠动手,他摊位上此时左手拿着一个黄澄澄的河南滑县牛屯火烧,右手端着一碗安阳粉汤的谭经纬恰到好处的抬起头,吃的额头见汗,此时似乎有些受不住胡椒的味道,重重吸了两下鼻子,把手上那半个火烧狼吞虎咽的吃下去:“老板!再加两个火烧!”
被谭经纬突然一问话,青年愣了下,看了一眼远处的汤圆摊位,似乎陈阿十对老黄和老黄的女儿没什么后续动作,对谭经纬说道:“来了!您慢用!”动
作麻利的从烤炉里捡了两个火烧,用荷叶垫着送到谭经纬的面前,谭经纬看着青年递上来火烧时露出的虎口处,喝下一口粉汤把烧饼送进肚子,有些不修边幅的用手掌抹了下嘴:“老板,你们这几个兄弟都是从吊颈岭上下来的?手艺不错,当兵之前家里是卖火烧粉汤的?我也是当兵的,刚从吊颈岭下来,准备想办法帮身边人找碗饭吃。”老板打量了一下谭经纬:“您也在吊颈岭?看您这身打扮,就这套将校呢的风衣,都够吊颈岭上那些兄弟吃上个把月了。”“这也是刚刚找到门路,有了几个钱后置办的,之前在吊颈岭窝头咸菜的,也啃的牙都酸了。”
此时,似乎没有得到老黄的回应,陈阿十又甩了老黄一个耳光:“他们一个个在码头摆摊做生意,要么入了我的字头,要么交钱,你一分钱没有交,我让你摆了七天的摊,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七天我该收的钱,就是给你女儿的礼金!”
其他几个摊位的老板都看向卖烧饼的青年,青年转身要回烤炉边拿铁仟,谭经纬探手抓住对方的手腕。青年看向谭经纬,谭经纬右手端着的粉汤一口喝干净,哈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青年:“哥们,咱都当过兵,拿自己和这种人碰,不值得,打赢了也丢人,万一对方人多,打输了把命丢了更不划算,让别人来办这事。”
“你是谁?难道看着这些王八蛋欺负人?”
“别管我是谁,等十分钟,如果十分钟之后,那几个流氓还能坐在那里,不用你们动手,我亲自动手杀了他们。”说着话,谭经纬撩起风衣,露出腰间一处枪套。
青年一愣:“长官,我们虽然也是吊颈岭上下来的,但是我们只想安分守己过些人该过的日子,您要是有大生意,另找他人,我们只卖火烧,水饺。”
显然,青年把谭经纬当成了那些在香港做没本钱生意的前同袍。
香港这几年的确出现了一大批类似此时谭经纬造型,受不得苦,从而在吊颈岭上下山的国民党溃兵,这些溃兵或者单独作案,或者团伙作案,入室杀人抢劫,抢劫金铺银行,杀警察抢枪等等。
“先不说你认错了我这件事,我们现在只说,信我十分钟,我特意跑来你这里吃烧饼喝粉汤,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那个姑娘,我就是为了这位潮勇义的坐馆,还有,哥们,你要记住,能让别人代劳的非法之事,一定不要自己动手,永远记得,你比所有人都金贵,好好做你的生意,如果以后再有人找你和你这些朋友的麻烦,你就说,你是14k谭经纬的战友。”谭经纬松开青年的手,取出一张百元纸钞递给青年:“今天天文台说生意不好,会下暴雨,晚上早点收工吧,这些钱和你朋友分一分。”
他在这里说着话时,远处四个人影沿着街道走了过来,被昏黄的灯光把影子拉的老长。
陈阿十的手下扭过头看了一眼,对陈阿十说道:“十哥,是几个泰国佬,看着有些眼熟,好像是上次有个老家伙来拜访你时,跟在他后面的小弟。”
陈阿十摆摆手,对面前的老黄骂道:“先滚开!话比你听,今天不把你女儿送到我家里,你今晚就直接跳海,还死的干脆些!”
此时老黄的女儿畏缩着,勉强大着胆子转身,扶着自己的父亲缩到角落。
远处的谭经纬啧啧摇头:“本来还想着都是中国人,相煎何太急,现在看来,这种欺男霸女的杂碎,还是死了的好。”
……空
荡荡的货仓内,点着几处油灯,货仓正中,十几个小弟围着一条长木桌,烂命驹立在桌前,摇着筛盅,重重顿在桌面上,嬉笑着对身边聚拢的手下们说道:“让我坐庄,你们还想赢?一把豹子通杀了你们!下注下注!”
身边围着的手下们纷纷鼓噪着掏钱下注,看到大多数手下都押了小,烂命驹环视四周:“告诉你们开大,你们还买小,输死你们!”探手去掀筛盅时,小手指悄悄使了个动作,在筛盅还没掀开时,把一枚筛子朝上的六点,拨成了一点,等他掀开筛盅时,因为六点变一点,本来该开大的骰子,此时变成了小。
“我就不信邪!再来!”烂命驹骂了一句,随后掏出钞票给押小的手下们赔钱。
就在这时候,两个小弟在外面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驹哥!驹哥!不好了!不好了!”“什么事又不好啦?现在码头罢工,大家都无事可做,想搞些事都冇的搞,再不好能坏到哪里去!”烂命驹低头从桌上取了一根小喜香烟,不急不躁的说道。自从双方船东对峙罢运,码头上等着开工的人们顿时生意萧条,像陈阿十和他这种帮派骨干自然不用担心温饱,但是帮派里成百上千的苦力,每个月按时交会费,此时帮会既不能让他们开工,又不能让他们大规模退帮,只能想办法加大黄赌毒之类的偏门生意,让这些苦力们能参与就参与。
甚至烂命驹刚刚故意输钱给手下,也是因为担心这些手下没什么钱填补家人。“有人在咱们鸦片馆门外揽客!”
烂命驹的手下们听到之后一片哗然,烂命驹自己反而没有惊慌:“你们和鸦片馆里的人是吃屎的吗?有人抢生意这种事还来问我?”“驹哥,对方有枪。”两个小弟对视一眼之后,低低的开口。
烂命驹这才抬起头:“哇,动枪?那就更容易了,让警队里我们的兄弟出面收拾他们就好了。哪个字头的?多少人?”
“泰国佬,三个。”“
泰国佬几时这么凶?”烂命驹迟疑了一下:“走,过去看看,这些泰国佬是发什么疯,敢来找我的麻烦。”
说完,烂命驹招呼着货仓内的十几个手下,走出了货仓。
第四九七章 喧嚣的竖琴餐厅(六)
看到两名黑骑士已经起身告辞,只剩褚孝信和雪妮两个人在座位上闲聊,宋天耀也懒得回去帮褚二少当电灯泡,就近走到一处座位前,帮卢元春拉开座椅,这才自己坐到对面。
“有个叫谭经纬的,听过吗?”宋天耀一边在酒水单上勾了两杯马提尼,一边开口问道。卢元春眼睛望着宋天耀左手夹着的香烟,还在想着这家伙刚刚从自己嘴唇边把香烟抢去的动作实在有些无理,可是刚刚偏偏拉开座椅请自己入座的动作看起来又像个绅士,听到宋天耀的话,卢元春开口:“台湾来的,曾春盛的产业都成了他的,好像当过兵,据说吊颈岭那些人中,他很有些话语权。”
“把航运当成一大块肥肉,谁想动筷子就准备呲牙咬谁?”宋天耀把酒水单递给侍应生,露出个笑脸对卢元春说道:“不然怎么能把这家伙查的这么清楚?”“就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变卦,我觉得我们之前策划的隔岸观火,趁火打劫还可能成,但是你现在这种做法,我看不到你赢的机会。”卢元春自己左手拿起桌上的一颗柠檬,右手握起桌上秀气的象牙柄水果刀说道。不远处的侍应生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忙准备切割柠檬,或者单独帮忙准备柠檬片柠檬水之类,被卢元春拒绝了,卢元春握着小巧的水果刀把柠檬一剖为二,取出一半又薄薄削下一片,把那片放进嘴里吮了一口,顿时被酸涩的皱起眉头,几十秒钟之后脸上那种可爱又气恼的表情才消失不见,看向一直打量自己的宋天耀:“我以前自己在马来亚学着做生意时,遇到想不清的事情,就抿一口很辣的白酒,或者吃一口很酸的柠檬,我妈妈教我的,说可以让自己更清醒,想的更明白,可是我试了几次,白酒试过,柠檬也试过,都还是想不懂你,刚刚从英国回来就变卦的原因,贺贤对你到底说了什么?”宋天耀双手互握支撑在桌上,拳头刚好遮住宋天耀的嘴巴,看起来就像是宋天耀用拳头把自己的嘴巴堵住,侍应生端着马提尼送了上来,帮两人摆放到各自面前,随后礼貌的退开。“我是中国人。”宋天耀打了个哈欠:“猜不到就不要猜了,今晚这里不太平,喝完这杯早点回去休息,万一真的你出了什么变故,我可不想再多出个芳姑娘和他大哥卢荣康做对头,芳姑娘我不怕,他还年轻,但是卢荣康是个厉害角色,商路走来四平八稳,就好像报纸上武侠里写的那些名门正派高手,我这种邪派小角色最怕那种人。”卢元春没有起身,而是又切了一片柠檬,放到嘴唇边吸吮着,眼睛盯着宋天耀,目光烁烁,脸上挂着年轻女孩特有的自信满满,不过十几秒之后就苦着脸吐出柠檬:“想不出你要怎么做还不够,现在蠢到连那个台湾人想干什么也完全猜不到。”
宋天耀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我也猜不到。”
“轰隆!”远处的乌云里传来一阵闷雷声响,黄六拎着一支五加皮,身边还用荷叶包着一包切好的卤味,坐在铜锣湾湾口一处礁石上,看看天色,又看看逐渐高涨的海水:“就算不下雨,等下潮水涨上来也要泡成落汤鸡,难道**去餐厅见老板?”朝嘴里送了一口酒,吃几口卤味,又无聊的吸了一支烟,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来,也开始渐渐掉落雨点之后,远处海面上才出现了一个挂着风灯的小艇,朝着湾口黄六的方向驶来。
披着一件连体黑胶雨衣的冷仔,从小艇上跳下来,黄六站起身,把手里的五加皮递过去:“兄弟,喝一口暖暖身子。”雷疍仔手下的冷仔接过五加皮朝嘴里灌了一大口,哈了一口气,又把黄六手里荷叶包着的卤肉朝嘴里塞了一大口,这才从自己口袋里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螺丝,递给黄六。
黄六看看手里的螺丝,又看看冷仔:“就只有这个?”“那些家伙现在不相信任何人,要不是我们之前打过交道,又用我全家上下祖宗十八代拿出来发毒誓,连这个都拿不到,我虽然不知道你老板要什么,但是用他们的话说,稍稍走漏一点消息,他们就彻底完了。”冷仔嘴里塞着的鼓鼓的,咀嚼了很久才咽下去,被噎的嗓子难受,最后又朝嘴里灌了一口酒,才总算把那些肉顺进了胃里。
黄六脸色有些难看:“我老板,打发我出来接货,把货看的比他那条命都重,结果我回去见他,告诉他就只有这么一个螺丝?”
“不打扰你欣赏这玩意,我先走了,趁着雨没有下起来,我过海回九龙。”冷仔拎着五加皮转身回了小艇,朝黄六挥挥手里的酒瓶:“谢谢你的酒。”
小艇发动,冷仔一手操着舵,一手拎着酒瓶,自己一小条船迎着黑漆漆一望无垠的海面驶了出去,看起来像是一幅很有冲击力的油画。
只不过黄六没心情去目送冷仔,摸着手里冰冷的螺丝,转身朝着海滩外的路上走去,宋天耀那辆福特汽车此时就停在路边。坐上汽车,把自己藏在风雨和车窗之后,黄六眼睛望向黑漆漆的海面,此时海面上只有冷仔那艘小艇上挂着的风灯一抹暗光,再扭头看向远处同样黑漆漆的灌木丛,黄六深吸一口气,发动了汽车,福特车咆哮着,朝着竖琴餐厅的方向驶去。就在黄六上了车,驾车离开之后,被谭经纬称为四哥,下午与黄六对弈下棋的中年男人,从路旁稍远处的一处灌木丛中走了出来,与冷仔几乎一样,黑胶长款雨衣,戴着黑色手套,此时右手是一个夜用望远镜,左手手里拿着一个手持电台。他立在路边,望着黄六远去的方向,对着电台毫无波动的说道:“宋天耀的手下拿到了东西,我看到了,是飞机上用的螺丝,让吊颈岭的兄弟把那个渔夫拦下来,问出那批货和人的下落。”
第四九八章 喧嚣的竖琴餐厅(七)
陈亮嘴里咬着一支三五,手里转着碧绿的老坑翡翠扳指,身体似挨不挨的立在一辆斯图兹m型轿车旁,眼睛望着远处的云霄宫酒店。
虽然这辆斯图兹轿车是三十年出厂,距今已经二十年,算是不折不扣的旧车,但是却是廖东贵在1949年花了十五万港币从一个荷兰人手里买下来送给陈亮的,十五万港币,如果买新款的福特轿车,能买两辆半。
陈亮很喜欢坐这辆车出门,因为整个香港,似乎只有三四辆造型优雅,造型别致的斯图兹m型轿车,每每开着这辆车走在街上,凭着斯图兹的别致造型,总能让他收获比其他常见轿车更多的注视。不然凭他跟随廖东贵这些年,别说一辆旧车,就是最新款的凯迪拉克或者劳斯莱斯,让廖东贵送他一辆,或者用廖东贵给他的钱买一辆,都不算吃力,跟在大船商廖东贵身边这些年,陈亮付出的,比几辆汽车的价格贵的可不是一丁半点。
其实这也能看出香港本地人与沪上来客的区别,香港本地富人,一般买辆福特轿车,雪佛兰轿车代步就已经不错,稍稍再有些地位,讲究一些品味的,咬牙买两辆劳斯莱斯,效仿一下英国贵族也就已经顶天,对汽车更多的只是讲究实用性。
而四九年这批富翁,来自远东大都市上海,十里洋场,万千景色,眼界高的不止是一点半点,香港福特车行或者雪佛兰车行卖的一些基础款轿车,只好让家里保姆开去市场买菜,主人家出门办事坐这种寒酸汽车,那是要被人笑掉牙齿的,老成持重,名满上海的几位闻人大亨,出门大抵是堪比劳斯莱斯银云的克莱斯勒帝王轿车这种,就算路上遇到有英国爵位的贵族,面子上也不落下风,年轻一些的上海富家子,则最少也是一辆颜色鲜艳,蝙蝠车门的奔驰300sl才好意思出门,像褚二少当初只有一辆福特轿车代步,也就只好与本港其他纨绔子弟搞搞舅少团,绝对没有资格被上海那帮富家子拉拢一起玩耍。
总体来说,像陈亮这种人,身为廖东贵的心腹,保镖,出门排场有时候甚至比一些老板气势更足,当然,如今西装革履的陈亮,也不需要再亲自动手干脏活。
陈亮是天津人,最早在天津太古码头做码头工人,自幼在乡下把式场学过拳脚功夫,但是却一直没有依仗懂功夫就横行无忌,招摇过市,相反,安安分分在码头扛活,遇到码头上的大佬要保护费,也规规矩矩按时交钱,绝对不与码头上的混混或者青帮分子发生冲突,靠着这份老成稳重,陈亮入了廖东贵的眼,廖东贵当时有两条货船,专门从上海朝天津运鸦片,供应天津的鸦片馆,廖东贵有青帮身份,论辈分,与上海杜月笙,天津袁文会同辈,上海,天津两地码头都吃得开,两条货船,廖东贵交给陈亮打理一条,结果第一次押船回天津太古码头,陈亮就出事了,他是本地太古码头工人出身,往日蔫巴巴没个响屁的陈老实,现在摇身一变成了船老大?天津太古码头附近的青帮弟子和混混们顿时觉得找到了饭票,准备拿一拿陈亮的短。
都知道陈亮压的是廖东贵的船,大家给廖东贵面子,但是不给你陈亮面子,而且直接就是用几条花花绿绿,写着什么大把头,二秃,三庆口等等各色字样的破布,挂在几条破船上,就占了本该陈亮那条船停泊的泊位,想让这些破船挪窝,要是喂不饱岸边虎视眈眈的各堂口混混,门都没有。
陈亮没混过江湖,不知道对方把那些破船占在泊位上,是想和陈亮谈判,让陈亮拿钱出来买位置,陈亮满脑子都是蒙东家廖东贵看重,把一条货船交给自己打理,这时候如果办不好,怎么去和东家交代,而且,你们这些混混往日收我的保护费,我都交了,现在我好不容易换个工作,你们还敢来闹事,分明是不想我有个好前程,断我财路如杀我父母!
陈亮手里提着一把船上用来卸货的挠钩下船,完全没有谈的架势,当天一面倒的屠杀,陈亮一个人打躺下十几个人,还有二三十个混混哭爹喊娘的跑出了太古码头,以后再也没脸回来。
躺下那十几个,运气好的那几个,腮帮子被挠钩钩豁毁容,或者被钩瞎了一只眼,运气差的两个,被钩破了颈动脉见了阎王。
陈亮当天就轰动了天津卫,据说本来几个堂口的混混头目最开始得知有人不讲规矩,上来就动手伤人时,非常不满,还想带着手下们去码头让陈亮知道知道天津混混卖打的规矩,结果那时候已经被廖东贵连夜安排去上海暂避风头的陈亮放出话来,自己不是江湖人,不懂江湖规矩,只知道谁敢不让我的船进码头,就要谁的命,我陈亮,不卖打,只打人。
结果三庆口的老大徐毛子不信,扬言无论如何都要会会陈亮,等廖东贵找了替死鬼,了了之前陈亮杀得那两条人命之后,陈亮再次返回津门,把徐毛子的尸体用那把挠钩挂在了码头的卸货架上,据说卸货架不是第一现场,徐毛子是在家里吃晚饭时,被陈亮当着父母妻儿的面杀了,陈亮还和徐毛子的父母妻儿说了句叨扰,然后才用挠钩把徐毛子的尸体拖去了太古码头,挂了三天才让徐毛子的家人领回去埋了,因为陈亮放话,三天内,谁敢碰一下徐毛子尸体,就让他挂徐毛子旁边作伴,三天暴晒,尸体比腌鱼还要臭,但是三庆口的那些混混,没有一个人敢去太古码头露面,别说碰尸体,连去磕头祭拜的都没有。
很多混混在徐毛子死之后,被家人逼着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就是不想惹到陈亮,落个死在家里却暴尸码头的下场。
不讲规矩,出手就要命,连续两次之后,天津卫再也没有人敢惹陈亮,有人说陈亮不是混混,不是江湖人,但是手段可比天津卫的江湖人厉害太多。
“亮哥,问清楚德哥了,宋天耀就在那个云霄宫酒店的竖琴餐厅里,不过有点奇怪,宋天耀身边没人跟着,倒好像是故意露出的破绽。”一个手下匆匆走到陈亮身边,低声说道:“还有,那餐厅里,有四个大天二,是咱们当初打过招呼的,各个手上都沾着血。”
第四九九章 喧嚣的竖琴餐厅(八)
郑玉彤把烟蒂重重捻在桌上的水晶烟灰缸里,下一秒却又点燃了一支香烟,继续从嘴里冒出一阵烟雾,烟灰缸里此时已经堆了七八支最多吸食过半的烟蒂,至于桌上那几道精致的冷菜,则更像是陪衬,只有烟灰缸更像是今天晚餐的主餐。坐在郑玉彤对面的是一个脸上带着伤疤的中年男人,留着多日未剃的胡茬,一身不符合这处竖琴餐厅的打扮,本该入门就摘下来的一顶呢帽,此时戴在他头上,身上穿着的却是一件花衬衫,外面罩着一件美式夹克,黑色宽脚裤下一双脚上,踩着双硬底高邦皮靴,此时靠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对面的郑玉彤吞云吐雾,脸上不急不躁。而以郑玉彤和男人为中心,郑玉彤身后五米外的一桌,一个同样打扮有些不伦不类的中年人此时正低头对着桌面上一堆食物风卷残云,芝士虾混合着炒饭,仙贝一起塞进嘴里,手还去够桌上那一份煎三文鱼,吃相和发出的咀嚼声让隔着数米外的褚孝信和雪妮纷纷皱眉,侍应生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几次上前想要提醒对方注意自己的吃相,可是又因为对方点了那一桌昂贵食物而却步,寄往对方看在自己的包容和忍让下,结账时能多赏给自己一些小费。
而男人背后五米外的一桌,则有个男人不停的试喝着各种美酒,从廉价的餐酒,到餐厅特意从法国定制的铂尔农红酒,再到苏格兰单一纯麦威士忌,这个男人面前摆满了各色酒杯,三个服务生围绕在餐桌前服侍对方,帮对方斟酒,醒酒,端到对方面前提醒对方可以喝了,而男人不论酒品种类,酒到面前,一饮而尽,哪怕那两杯价格绝对不菲,餐厅特意定制色如玛瑙,溢出酒杯的果香让附近几桌懂酒的客人都忍不住吞咽口水的红酒,也被对方牛嚼牡丹一般吞下肚,不过看到三个服务生脸上灿烂的笑容和对方桌上厚厚一沓钞票,就知道餐厅对这个男人给出了极大的包容。临近竖琴餐厅门口,还有一个男人单独就做,美式夹克配一条迷彩作战裤,面前没有食物,只有一杯赠送的柠檬水,和一份绝对算寒酸的炒饭,而对方就一勺一勺吃着炒饭,另一只手里拿着个迷你望远镜,举在双眼前,盯着远处演奏台上正穿着性感晚礼服,露出一双白皙玉腿和小半个香肩,双手拨弄着竖琴的白俄女人,好色之态没有丝毫遮掩,如果不是朝嘴里一勺一勺塞着炒饭,恐怕口水都已经该淌了出来。
郑玉彤扭头看看自己身后,又看看喝酒与好色的男人,再一次把刚点燃的香烟丢进烟灰缸,哼了一声:“我一个生意人,都是自己来这里,倒是这位豹哥,怎么带了这么多兄弟,难道还怕我一个小生意人敢同你翻脸咩?”
“这么大一笔黄金出了问题,我担心郑老板你狗急跳墙也正常,换做我要是丢了这么大一批黄鱼,我家里人,不用说叔伯兄弟,就是亲生父母,恐怕都有吃了我的心思。”被称为豹哥的男人神态桀骜的开口说道。
郑玉彤听到这句话,脸上顿时现出怒意,显然,豹哥的话刺痛了他。
郑玉彤如今在周大福的位置颇有些尴尬,虽然是周志元的乘龙快婿,也被周志元认可了能力,把周家黄金生意交给了他打理,但是生意不是周志元一个人的,往日是周志元做话事人,周家那些叔伯兄弟还都被压服的服服帖帖,现在周志元退下来,却没有从周家子侄里选一个得力后辈出来,偏偏把当家人的位置给了一个外姓郎婿,如果不是周家这些人碍于周志元这些年做周家当家人的威压,早就卷堂大散,把生意里的股份变现撤资,郑玉彤上位以来,勇于进取,如同鲨鱼一般饥不择食,压力也是来源于此,只有比他岳父在位时赚的更多,才能在周家人面前把位置坐的更稳,如今真如面前豹哥所说,现在爆出这批黄金的问题,可以想象,一直没有机会对他下手的周家人,肯定借机扑咬上来,他怎么为周家如鲨鱼一般拼杀,自己就怎么被周家人如同鲨鱼一般咬死。
对面这个男人叫做段三豹,是横行海上的一股大天二,算是现在港澳之间纵横海上数十股大天二中,颇为精锐的一支,说是精锐,指的就是段三豹这十几个人,不会和其他好多大天二一样,饥不择食,什么货物都下嘴,靠数量取胜,这班人往往是抢劫一次,就足够数月纸醉金迷,而且这些人不只是有了钱就花天酒地,而是有了钱,先更新装备,把武器,快艇全都先换一遍,香港驻港英军,澳门葡国驻军的武器船只都不如这些人先进,更不用说货船了。郑玉彤做黄金生意,自然早就听到过段三豹这些人的名头,万万没想到,自己已经加了百倍的小心,却终究被对方盯上,这次一下被劫去了三百两的黄金,此时段三豹和他见面,自然不可能是和他聊如何归还黄金,而是除了黄金,对方手上还有三个肉票,需要郑玉彤用钱来赎,一个人二十两黄金,不要纸币,只要黄金。
这三个人郑玉彤必须赎出来,三百两黄金,他可以想办法借钱或者筹措暂时堵上窟窿,让周家人在账目上查不出问题,但是三个人如果被撕票,那肯定所有人都知道出了问题,因为这三个人中还有一个是周家的亲戚,算是自己的小舅子,郑玉彤不仅要救出三个人,还要和三个人对好口供,把整件事当做从未发生过,彻底压下去。
所以这才是出了这么大事,郑玉彤却只有自己孤身一个人来见这班大天二的原因。
“六十两黄金就在我脚边的公文包里,豹哥总要让我看看我三个兄弟,才好让我心甘情愿用六十两黄金为豹哥诸位付账。”郑玉彤对段三豹说道。
说这话时,恰好远处的宋天耀朝着郑玉彤看了一眼,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撞在了一起,郑玉彤眼神中含着的杀气,几乎藏不住,让宋天耀瞳孔微微一缩。
第五零零章 喧嚣的竖琴餐厅(九)
金牙雷,老婆秋姐,佣人阿英在几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下,被强迫靠墙站立,秋姐和阿英两个人互相依偎着,腿脚都有些发软,此时已经站立不住,主仆二人几乎身体黏在一起般缩在墙角,反倒是金牙雷,终归是帮派大佬,名动江湖多年的人物,脸上倒不见惊慌,看了看旁边两米外的老婆和阿英,又看向对面面无表情的泰国佬汶仁。
“我们中国人讲究祸不及妻儿,我出来混江湖,命早就扔到阎王脚边,只看他想什么时候收我这条命,可是我老婆和佣人不混江湖,也不懂规矩,我可以让她们连夜回乡下,绝对不再回香港,也不会联系福义兴其他人替我报仇,能不能放条路给她们两个走?”金牙雷对着立在灯下,反而看不清面孔的汶仁,开口说道。
听到自己的男人大难临头还不忘替自己找一条生路,秋姐惊惧之下又有些感动,可是内心的恐惧终究让她说不出,陪着金牙雷一起死的话,只是再也忍不住,嘤嘤的小声哭了起来,哪还有往日对着金牙雷大呼小叫的母老虎模样。灯下站着的汶仁此时朝前走了两步,拉着金牙雷之前打麻将时坐的那把椅子,自己倒坐上去,双臂压在椅背上,骑坐在椅子上坐在金牙雷面前,还从自己的衬衫口袋里摸出半包好彩,递给金牙雷。
金牙雷看着汶仁的眼睛,随后自己探手从烟盒里取了一支,汶仁则亲自划着了火柴,帮金牙雷点着,金牙雷重重吸了一口香烟,仰起头朝着屋顶的方向喷出烟雾,而汶仁则用一种类似儿童般纯净的双眼,带着怜悯的眼神仰望着面前两步外站立的金牙雷,用中文说出两个字:“不行。”随
着他说出不行,除了两名握着手枪对准金牙雷,秋姐,阿英三人之外,剩下的三人则收起手枪,动作利落的撩起汗衫,取出腰间藏着的宽刃短柄斧头,从汶仁身后扑上来,越过汶仁,在汶仁怜悯的眼神中,第一下就狠狠的劈在了金牙雷的脑袋上!金牙雷在听到不行两个字时一愣,可是他那一愣还没结束,对方的斧头就已经到了,第一下就斜劈在金牙雷的太阳穴处,金牙雷的身体被劈的倒退撞到墙壁,随后慢慢就要软倒,但是泰国人却并没有一击杀招就停手,而是对着必死的金牙雷继续挥动斧头,头部,胸口,肩膀,双腿……直到整个人面目全非,而动手的泰国人被金牙雷的鲜血渐染成血人,对方才提着斧头直起身,而旁边墙角的秋姐和阿英,也同样被人用斧头活活劈死。
“我们知道香港江湖有英国人定下的规矩,只要不动枪,英国人就看不见,我们遵守了一条香港的规矩,没有开枪,但是我们也保留了一条我们泰国人的规矩,不止杀人,还要灭口,别怪我,当初你杀了你帮派内塞爸那个结义兄弟,不肯和塞爸做生意时,就该知道自己的下场。”汶仁也被溅了不少鲜血,此时从座椅上站起身,朝着金牙雷做了个合十的动作,这才朝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于
家的酒宴已经接近尾声,于家的下人们有条不紊的收拾着餐盘,有几个没有眼色,喝的脚步歪斜的客人,也都被于家管家礼貌的恭维着,送上于家的轿车,吩咐司机们把客人送回家。
此时于世亭则坐在望海楼里喝着茶水,摇头晃脑的哼着空城计,兴致颇高,如果不是额头有处伤,倒颇有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气势。
“老爷,客人都送走了。”水叔立在楼口处,语气有些无奈的朝于世亭说了一句。
于世亭则朝着水叔招招手:“水叔,过来陪我喝茶。”
“老爷,你喝多了。”水叔走过来说道:“还是回房早些休息吧。”
于世亭用青竹夹分了个茶杯出来,帮水叔倒了杯茶,然后望着楼外风雨欲来的天气:“欠了宋天耀一个大人情啊,没有他,我今晚怎么能坐在这楼里把风雨置之身外?”“老爷,除了您额头那点伤有些过于假之外,我看不出宋天耀有什么大人情。”水叔看了一眼茶杯,没有去碰,而是立在旁边帮于世亭煮茶的小火炉里又添了些炭火。
他本是一介武夫,跟在于世亭身边也是充当保镖,于世亭和他聊天没有顾忌,可是他却没有于世亭那种头脑,所以于世亭说的话,大半都听不懂,和宋天耀身边的黄六处境有些相似。
“你说这个?”于世亭自己用手摸了摸额头那处伤口,笑了起来:“我这个是假的,就是不知道宋天耀今晚运气如何,他如果有伤,一定是真的。”…
…“
来来来,我显个本领让你开开眼,硬币没停下之前,我就能把这一大海碗的牛肉汤灌下去!”谭经纬取出个硬币,在桌上啪的一下转动起来,然后端起一大碗牛肉汤,朝着自己嘴里灌去,喉结上下移动,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滑县烧饼的老板,吊颈岭上下来的残兵青年此时眼神古怪的看看谭经纬,又看看远处宁波汤圆的摊位前,四个泰国人,其中两个人握着枪,两个人正挥舞斧头,之前嚣张得意的陈阿十,此时已经被砍的不成人形,黄老头搂着自己的女儿缩在摊位最里面,不敢去看尸体,更不敢去看泰国人。“怎么样!”谭经纬把一口吃干净的大海碗调转碗口,脸上开心得意的笑着,如同游戏胜利的孩子,而此时,那枚硬币还在桌角缓慢转动着,眼看要停下,却仍在挣扎努力。
“想当年当阳血战之后,我靠这一招赢了四个月的香烟。”看到青年老板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而是不断望向远处的血案现场,谭经纬打了个饱嗝:“唉,说了让你们先走,你们又不肯走,这些泰国佬很麻烦,最喜欢杀人灭口,当心他们让你们留下。”
似乎印证了谭经纬的说法,两个染成血人的泰国佬站直身体,扭头看向摊位最里面的黄老头父女,而其他两个握枪的泰国佬则调转枪口指向几个摊位老板。
谭经纬啪的一下,把还在转动的硬币扣在桌面上,自己伸个懒腰站起身:“人而无止,不死何俟。吃饱了,我活动活动筋骨。”
第五零一章 喧嚣的竖琴餐厅(十)
徐恩伯坐在他那辆劳斯劳斯轿车的后座上,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保镖阿超和握着方向盘的司机都不时看向后视镜,想要从徐恩伯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些信号。因为从宋天耀离开之后,徐恩伯去见了徐平盛半个小时之后,就冷着个脸走了出来,让司机驾驶汽车开始在整个九龙内穿巡,好像完全没有目的地。
车窗上被掉落的雨滴击打的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司机打开雨刷,保镖阿超也借机扭头开口询问:“徐先生,天色晚了,天文台说今晚要挂五级风球,再回香港岛不方便,不如帮您在半岛酒店定间套房?”徐恩伯从西装口袋里取出香烟点燃一支,朝着封闭的车窗吐了一口,烟雾砸在车窗上,四分五裂般散开:“去尖沙咀码头。”
终于有了目的地之后,司机在前面路口一个漂亮利落的调头,朝着尖沙咀码头赶去。
似乎是为了印证天文台的气象信息准确,五号风球挂出来不是让人发噱,一阵狂风吹来,街道上一些店铺悬挂的招牌和幌子被吹的摇摇晃晃,随时都要掉下来,吓得徐恩伯的司机一边开车,一边不时看着街道两旁的招牌,防止招牌落下来砸坏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