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留在人家这里了,张松龄哪里还有选择的权利?拱了拱手,非常礼貌地回答道:“您老的安排,肯定是最合适的。只是我刚出校门,懂得不多。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期望您老能不吝指点!”
这番文绉绉又不失礼貌的话,正对老师爷胃口。老人家笑了笑,连连摆手,“不客气,不客气。老朽乃旧学堂出来的,知道的有用东西也不多。咱们爷两个以后互相照应就是了!”
随即,他又非常郑重地向魏占奎请示,自己的安排是否合理。魏占奎对自家这个老师爷颇为倚重,想都不想,就认可了对方的安排。然后一把拉起张松龄,带着他去跟其他几个当家人见礼,“这是老三,鲁方,鲁班的鲁,木方的方。这是老四,杨大顺,杨树的杨,大小的大,顺风顶风的顺。还有其他几个带兵的队长,赵二子、刘小五他们,刚才都出去了。等会儿吃饭时,我再一一向你介绍!”
“见过鲁大叔、杨大叔。”张松龄礼貌地向另外两个当家人拱手,“以后在两位大叔手下做事,请两位大叔多多照应!”
“咱们互相帮忙,互相帮忙!”鲁方和杨大顺两个性子比较憨厚,笑呵呵地摆手。
“你还没吃饭呢吧!伙房里边好像还有今天早晨剩下的粥,一会儿我带你去找找。”驼背老师爷寸步不离地跟在张松龄身后,见他已经跟鲁方和杨大顺两个打过了招呼,抬起头,笑着征求他的意见。
“怎能给张副官第一顿就吃剩饭呢?!”没等张松龄道谢,魏占奎就立刻否决了老师爷的提议,“告诉伙房,给张副官开小灶。现宰头羊,汆羊肉丸子,就白面馍! 剩下的连骨头带肉一块炖了,跟中午的猪肉凑一起,给大伙打牙祭!”
一边说,他一边豪气地挥手,仿佛麾下带着千军万马一般。
注1:韩复渠主政山东时,重视教育。他本人在书法方面,也有一定造诣。所以想在当时的山东军政界里发展,一手好字几乎是升迁的敲门砖。而各级学校为了应付官方对教学质量的抽查,在培养学生书法方面,也非常下功夫。
注2:副官,是军官的私聘幕僚,承担一部分参谋和秘书职责,通常军官自己安排,级别很随意。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二 下)
吃完了羊肉丸子汤和白面馍馍,张松龄就算正式成为铁血联庄会的一名军官了。主要职责是替联庄会里头誊写各项告示,以及替大当家魏占奎写正式场合需要用到的讲话稿子,顺带着还要帮驼背老师爷管管账本儿,以免联庄会里边出现贪污、挪用公款和寅吃卯粮现象。
大当家魏占奎只读过半年私塾,认识的字数有限,最恨照着文本念讲话稿,所以也很少烦劳张松龄这个副官。倒是驼背老师爷,总是拉着张松龄帮自己干这干那,同时跟他一起指点江山。
张松龄本来就是个很聪明小伙子,驼背老师爷又极爱唠嗑,对张松龄提到的问题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才几天功夫,通过老师爷的口,张松龄已经将身边这支队伍的大致情况,摸了个清清楚楚。
这支队伍的全名是,“铁血抗日,保家卫国,村民自治联庄会”,简称“铁血联庄会”或者“铁血会”。目前共由四个大村落,八百余户人家组成。会里面有青壮三百出头,骨干四十几名以及厨子、马夫等杂役二十几个。
平素除了四名正副会长、驼背老师爷和轮流当值巡逻的一小队会丁之外,其他成员都分散在各自的村子里务农。只有看到魏庄后山的老烽火台上冒起了浓烟,才拎着铁锹、木棍,赶往魏庄和尚庙前的空场上集合。
铁血联庄会的大当家叫魏占奎,出身于屠夫世家。年少时靠给附近各地村民们杀牛、宰羊兼劁猪讨生活,因为刀前刀后总能落到些血脖子和别人不要的牲畜下水吃,所以长得甚为魁梧。凭着豪爽的性格和一把子蛮力气,他先后打服了本村和临近村落的十几个破落户、二流子,成为地方一霸。并被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地主魏士杰看中,收为螟蛉义子。
联庄会的二当家叫肖国涛,是个远近闻名的泥瓦匠。方圆数十余里内不管谁家起宅院,都会请他上前搭一把手。因为乐于助人,性子又偏于绵软,所以得了个绰号叫做“小毛桃”。意思为人见人爱,谁想咬都可以咬一口。
三当家鲁方和四当家杨大顺,都是木匠出身。虽然出任了铁血联庄会的副会长,实际上乃为东头鲁庄和南面杨庄的派往铁血会的传声筒。真正说得算的,是东头鲁庄的鲁大户和南头杨庄的杨老爷,只不过人家鲁大户和杨老爷都是吃斋念佛的体面人,不愿意跟魏占奎这种屠户搅在一起太深,所以从各自的庄子里,指派了老实可靠的晚辈前来应景儿。
至于驼背老师爷,姓魏,单名一个丁字。据他自己说是光绪年间的秀才,本来是有实力问鼎光绪三十一年省试三甲的,谁料奸贼袁世凯那年偏偏上书要求废除科举。慈禧太后那老娘们一时糊涂便答应了,结果与全天下的读书人一道,被彻底断送了前程。他从此心灰意冷,躲到乡下投靠自己的堂兄魏士杰。远离红尘,过上了“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注1)
四年前,魏士杰忧心时局,便把所有田产,交托给干儿子魏占奎和管家魏丁代为打理。自己则带着亲生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以及孙子、外孙等若干晚辈,一道搬进上海英租界。每年只管定期派人来取一次田租,其余闲杂诸事一概不问。抓住这个机会,魏占奎便在老管家魏丁的支持下,将魏家的佃户、长工们组织了起来,成立了一支护庄队,以应付溃兵、土匪和流寇的滋扰。
这年头世道越来越乱,吃不上饭的人越来越多,土匪和流寇的队伍也跟着向雨后蘑菇般纷纷冒头。几支颇具规模流寇试图到魏庄吃大户,都被魏占奎带领着护庄队给打跑了。一来二去,周围的肖家庄、鲁家庄和杨家庄也见样学样,各自组织了护庄队伍。以免土匪流寇们在魏庄吃了瘪,一转头,就把火气撒在他们身上。
魏占奎和老管家魏丁见此,干脆派人给附近三个庄子送了信,邀请大伙组建联盟,共同护卫乡里。肖、鲁、杨三支护庄队实力没有魏庄强,队伍中也拿不出像魏占奎这种善于冲杀的“猛将”,仔细核计了一下,便都对联盟的提议,表示了支持。
队伍规模扩大了,再叫“护庄队”这种土里吧唧的名字,就显得小家子气了。魏占奎和其他三个庄子的队长坐下来一核计,干脆,将护庄队改名叫做了“铁血联庄会”,正式扯起了旗号。并且根据老管家,也就是现在的驼背老师爷魏丁的建议,主动向易州县衙门递交了文书,请求县里面给予承认和支持。
县里边的几个头面人物,正为到处闹匪患而愁得茶饭不思。见有人肯挑头出来担事儿,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出言反对。便直接在“铁血联庄会”的名字里面,加入了“抗日,保家卫国,村民自治”十个字,将队伍以乡民自治组织的身份,批复了下来。
如此,铁血联庄会便得到了官方的承认,并且占据了“抗日,保家卫国”这个大义的制高点。再号召各家百姓出钱出力,就有了依据。在魏大当家、肖二当家和老师爷魏丁三人的张罗下,买枪买刀,挖沟垒寨,忙了个不亦乐乎。
去年秋天,大黑山上的土匪刘老七怕铁血会的势力壮大后威胁到自己的生存,偷偷派人到崔庄踩盘子,准备杀鸡儆猴。谁料魏师爷人老成精,只凭着探子在老乡家蹭吃饭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轻蔑语气,便料定了他们来意不善。及时与魏占奎等人布置下了陷阱,将刘老七及其所带的四十余名土匪精锐,杀了个全军覆没。
只此一战,“铁血抗日,保家卫国,村民自治联庄会”,便彻底打出了自己的名号。非但附近的各路英雄豪杰纷纷前来示好,就连闲居在葫芦屿的秦专员,也派出得力手下,三番五次地邀请魏占奎到和平饭店去,一道商讨邻里们如何守望相助事宜。
魏占奎是个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的性格,明知道一旦与老秦家扯上关系,自己就要受对方辖制,再也做不成说一不二的大当家了。所以对秦德纲的邀请,只是虚应、敷衍,坚决不肯亲自登门拜访。秦德纲给了魏占奎几次脸,都没有收到对方的感激回报。心中瞧不起这种土老冒,便不再遣人相邀,只是隔三差五交代联庄会为葫芦屿那边办一些琐事,以显示自己对地方上有绝对的控制权。
双方实力对比悬殊,魏占奎也不敢真的惹秦德纲翻脸。凡是对方交代下来的差事,只要力所能及,就保质保量地去完成。如此,秦德纲在实在他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久而久之,就干脆将“铁血联庄会”给彻底忘到脑后去了。“既不扶植,也不打压”,任由它在山里头自生自灭。
“那姓秦的所谋极大,一时半会儿,恐怕顾不上山这边!”对于一山之隔的强邻,驼背老师爷魏丁如是评价,“即便顾上了,在二十九军的地盘上,他也不敢明着朝铁血会动手。毕竟咱们也是在县里头挂了号的,并非没名没分的草台班子!”
“如果他真的撕破了脸皮,带着队伍堵上门来,要求联庄会接受他的整编,咱们该怎么办?”心中认定的火车站的血债,是秦德纲所欠,张松龄少不得要提前做最坏打算。
“县里头的那几位管事的,未必会眼睁睁看着他捞过界。况且了,他敢撕破脸,咱们就带着人马向西南退。那边还有一支中央军,刚刚开过来没多久。正需要地方上的投靠!”老军师魏丁撇撇嘴,非常不屑地说道。
“不过非到万不得已,咱们不能那么做!”见张松龄脸上出现了跃跃欲试的表情,老军师又迅速补充,“一则咱们的田地和家人都在这儿,故土难离。二来中央军和二十九军之间,毕竟还是一家子。互相之间没事儿下个绊子,踹个黑脚什么的是常事儿。但绝对不会真正撕破脸,特别是为了咱们这几百人的小队伍撕破脸。哪天把咱们利用完了,人家老哥俩坐一起喝酒去了。咱们可就成了没娘的孩子,谁见谁欺负了!”
老人家攒了一肚子辅佐帝王的学问,却生不逢时,学无所用。所以一遇到机会,便想向人展示展示自己的绝世才华。张松龄读的书多,看起来又像个忠义之士,恰恰是老人家眼里最好的听众。非但将如今的天下大势仔细剖析给他听,而且毫不保留地,告诉每一项结论的具体原因,以及日后可能出现的变数。
“如今这华北局势,恰好似三国演义。日本人是曹魏,残暴且实力雄厚,二十九军是刘备,屡战屡败,却深得人心。中央军就是东吴,拥有一份好家底儿,却还没被战火烧到自家院子里,不愿意立刻就跟日本人拼命。反正即便拼了命,过后这华北也是宋哲元的,中央那边既收不上税,也派不了官儿,每年还得大把大把往里贴钱。换了我给蒋委员长做幕僚,也不建议他立刻向华北调兵…….”
“可万一刘备支持不住,投降了曹操怎么办?我是说,万一?!”张松龄不敢苟同老军师的高论,看看对方的脸色,试探着询问。
“没有万一!”驼背老军师魏丁摇摇头,非常自信地回应,“那会让宋哲元留下千秋骂名不说,去了日本人那边,他怎么可能还继续做自己的封疆大吏?!顶多是担个虚名,并且用不了几天,就得像刘琮一样,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了!”(注2)
注1:光绪三十一年,即1905年。满清朝廷应袁世凯的请求,废除科举,兴办新学。
注2:刘琮,大家都知道吧。刘表之子,三国演义里说,他献出荆州后,被曹操命人杀死在路上。三国志里,没有注明他死因和死的具体时间。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三 上)
张松龄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他一直坚持认为,既然作为中央政府,保卫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和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民,便是责无旁贷。不该像买菜的老太太一样斤斤计较。更不应该因为地方群雄不肯听从号令,就任由它们被日本消灭,或者主动将他们推向日本人那边。否则,日本人打完了河北,恐怕接着就要打山西。打完山西,下一步目标就是河南、山东。反正中央政府和地方实力派们还在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不趁着这个机会将大半个中国拿下来,更待何时?
那样的话,中国真的要亡国了。三国时代,吴和蜀密切配合,勉强还能保住半壁江山。待吴与蜀分道扬镳,就被司马氏给分头消灭,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我只是说如今的形势,与三国时代有几分类似,并不是说日本人就是曹魏!”见张松龄脸色僵硬,驼背老军师魏丁以为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迅速补充,“想当年,曹魏虽然残暴好杀,对自家治下的百姓,却也怀着几分悲悯之心。而日本人,却从没拿治下的中国人当人来看。曹魏灭了孙刘,不过是易姓改号,与我等匹夫匹妇无关。而日本人得了势,却是率兽食人,中国又要亡一次天下了…..”
他的思维跳跃性极大,让张松龄差一点儿跟之不上。没等张松龄把听到的话理顺,驼背老军师又叹了口气,接续说道 “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华夏史上,被异族所两次,第一次是蒙古人,不到百年,就被朱洪武带领一群叫花子打了出去。第二次是被前清,呵呵……”(注1)
摇摇头,他脸上居然出现了几分羞愧之色:“若不是康熙皇帝答应永不加赋,又用高官厚禄收买读书人,大清国也未必能在中原支持那么久。如今这局势,不怕日本人凶,也不怕日本人恶,就是怕日本国也出现一个康熙爷那样的明白皇帝。真的是提出什么倭汉同种,均田减税,用怀柔替代强压,恐怕用不了五十年,人们就争先恐后做大日本帝国的官儿了。就像老夫当年那样,寻不到当官的门路还如丧考妣!”
张松龄听了,心里愈发堵得难受。真恨不得站起来仰天长啸几声。却见驼背老军师魏丁又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说道:“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我年青时是个糊涂蛋,一肚子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你比我强,这么小,就敢学那班定远投笔从戎。所以老夫看到你,就知道,我中华这回不会亡天下,绝对亡不了天下!”
“那你还硬拉着我在这里!”张松龄用手推了推面前的算盘和账本儿,带着几分抱怨的语气说道。
摆脱了被当做日本探子处死的危险之后,他就努力寻找从魏庄逃走的机会。可每次刚看到一点儿希望,就会被老师爷当场掐灭。这老爷子人老成精,远比大当家魏占奎难对付。魏占奎扣住他张松龄,所图不过是捞一些钱财。而老军师魏丁留下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张松龄到现在也没弄清楚。
“我是为了你好!”驼背老军师摆出一幅长者的姿态来,低声教诲,“你去了宋哲元麾下,充其量,不过是个大头兵。没准儿哪天一颗子弹打上,就彻底交代了。而在我们这里,你至少是个官儿,轮到谁冲锋上阵,也轮不到你上!”
“真没看出来,我的命在您老眼里还这么值钱?!”非常不服气,张松龄忍不住冷嘲热讽。
“当然值钱了!你想想,从小到大,不算吃穿,光是供你读书,买纸张笔墨的钱,少说也有六七十块大洋吧?而那些土里头刨食的,每年除了吃穿外,能剩下五块大洋,就乐得蹦高!”驼背老军师掰着手指头,跟张松龄一笔笔地细算。“他们打光了,随便找个地方贴张告示,肯扛枪吃粮的就招来一大堆。你这样的交代了,有那么容易再招到么。全天下才有多少读书人,读书人中又能有几个算盘打得比你还顺溜的!”
这些话,跟彭学文当日说得意思又差不多了。打仗是大头兵的事情,读书人么,只管躲在子弹够不到的地方,忽悠别人往前冲就行。张松龄不能说这些话没道理,可内心深处,却绝不赞成这种论调。倒不是他思想境界有多么高,而是他觉得,如果每个当官的都以这种心态指挥士兵的话,队伍在强敌面前一触即溃也是必然。
“我知道你志向高远,看不上我们铁血会这座小破庙。”见张松龄满脸的不服气,老军师继续谆谆善诱,“可越是小地方,你越容易有机会出头。去了宋哲元那边,人家身边全是枪林弹雨一道滚出来的老兄弟,能有你出头的机会么?没错,他是把学兵营当做军官种子在培养!可二十九军的军官位置,就那么多。原来的几个派系分还分不过来呢,谁肯给你们这些无根无基的学生娃子腾地方?!你就老老实实在我们这儿干,等跟日本人动起手来时候,,咱们把队伍拉出去,漂漂亮亮打上几个胜仗。到那时,无论中央军还是二十九军,还不会争着主动找上门来要求收编咱们?我们这些老东西人家未必看得上眼,你年纪青,有一肚子学问,背后还带着自己的一帮子弟兄,怎么着不得给个营长,团长当?到那时,你把葫芦屿发生的事情朝上边一捅,那姓秦的再手眼遮天,还能把关系通到蒋委员长身边去?!”
注1:文中的亡国与亡天下之辩,出于《日知录》,是大儒顾炎武在明亡时所写。
注2:班定远,汉代定远侯班超,年少时不愿做一个书生,投笔从戎,立下大功。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三 下)
自从进了联庄会,张松龄就再没提葫芦屿的事情,更没向任何人流露过想给同学们报仇的意思。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甚至连当日到底有多少具尸体被抬进了葫芦屿,都没向人打听过。他要报仇,他要学豫让、荆轲,他以为自己已经将仇恨隐藏得足够深了,却没想到,被老军师一眼就看了出来。(注1)
庆幸的是,老军师并没有阻止他的意思,反而很明确地对他的打算表示了赞赏和支持,“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你能不忘同学被杀的仇,并且能沉住这口气,就是个人物。眼前的事情你尽管放心,即便秦德纲知道你人在魏家庄,只要老夫我不点头,他也没本事把你带走!”
这倒不是老人家在吹牛,据张松龄几天来的观察,驼背老军师几乎是联庄会的第二号实权人物。足智多谋,且能服众。即便是大当家魏占奎,对这位老爷子的话也要掂量几分,轻易不敢驳斥。
“但以后的事情,就得靠你自己了!”没等张松龄表示感谢,驼背老军师继续说道:“秦德纲背后的人,是他的远房堂兄秦德纯。那可是二十九军的大人物,地位仅次于宋哲元。如果你自己没点儿实力的话,光凭着一个穷学生的空口白牙,宋哲元可能替你做主么?”
答案很简单,即便再不通世事,张松龄也能推算得清清楚楚。可具体该怎么做才能快速提升自己的实力,老军师却不肯多加指点。只是告诉他,君子可复九世之仇。只要他肯耐下心来,总是能找到机会。(注2)
张松龄看不出机会在哪里。至少,从目前铁血联庄会的情况,他看不到任何报仇的希望。这个民间自发建立的自卫组织,名义上有三百余壮丁,却大多没经过任何正规训练。手中的全部长短热兵器加起来,连庚子年间打造的大抬枪都算上,也不过是六十余杆。其中还有十多支是打猎用的土炮,射程不足五十米,每装填一次黑火药,至少需要半分钟时间。
此刻联庄会账面上的钱倒是很多,打着保家卫国的名义,魏占奎曾经几度向村民们强行摊派。有谁胆敢不按时向联庄会“捐助”抗日饷,赵二子等人立刻就带着枪支去堵门、扒房子、拆灶台,将对方家中粗细物件搜刮一空不说。临了,还会将全家老少赶出村子,再也不准回来。
“我们是抗日队伍,抗日你懂么?”不止一次,张松龄在屋子里,听见魏占奎在外面对着前来请求宽限几天捐款日期的老乡们,大声咆哮。“你不交钱,弟兄们就得饿着肚子跟日本人拼命。你种庄稼的,饿着肚子能挥得动锄头么?弟兄们因为肚子饿打了败仗,责任该算在谁头上?我看你人模狗样的,不是存着心思准备把钱粮留给日本人吧?!破坏抗日,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乡里乡亲的,别怪我事先没警告过你!”
可怜的老乡们哪曾见识过这种阵仗?虽然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晚交几天“捐款”,怎么就成了破坏抗日了?可看到魏占奎腰间板儿带上那两把瓦蓝瓦蓝的驳壳枪,腿肚子就先软了三分。再仔细想想,如果日本人真的打过来,说不定自己家里那点儿东西,真的会什么都剩不下。还不如捐出一些儿来给铁血会,至少能先过了眼前这一关。
于是,有银元铜板的捐银元铜板,没银元铜板的捐粮食牲口,反正自己不捐,魏占奎也会派赵二子带着枪上门去搜。还不如主动点,免得被人说敬酒不吃吃罚酒!
对于四个庄子里的乡绅和大户们,魏占奎就换了一种方式。钱,乡绅和大户们是一定要出的,否则魏某人也没法压服其他人。但具体数额,就可以坐下来商量了。手头宽裕的可以多捐,手头不宽裕的可以少捐。实在脸皮厚,不怕被人骂吝啬鬼的,拿粮食顶也可以。若是信不过魏某人的品行,怕魏某人借着抗日的名义中饱私囊,还可以派亲信来监督。反正账本掌握在方圆几十里唯一的老秀才,铁血会的老军师魏丁手里,每一项支出都列有明细,大伙随时都可以查验。
众乡绅和大户们的家产多,更怕日本人打过来,落得人财两空。况且魏占奎那厮看着粗豪大度,心胸却未必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宽阔。一旦得罪了他,被他半夜装作土匪找上门来,恐怕大伙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头吞。
所以,魏、肖、鲁、杨四个村子的乡绅和大户们,也不敢真的驳了魏占奎的面子。捐助的钱粮只能比魏占奎开出的底价多,不敢比魏占奎开出的底价少。反正即便魏占奎这小子不值得信任,还有老军师魏丁在那看着呢。人家那可是堂堂的秀才公,读了一肚子圣贤书不说,品行在十里八乡也是有目共睹的,不大可能打着抗日的幌子来欺骗大伙。
有了钱,有了粮,想要发展壮大,接下来的两件事情自然是招兵买马和置办武器。头一件好说,联庄会既然叫联庄会,村子里青壮,就有出丁的义务。可第二件就比较困难了,二十九军前身是冯玉祥的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接受中央政府改编之后,一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连自己的兵工厂都没有,当然不会将来之不易的武器出售给地方民团。而走私商人那里,因为这两年华北一直在打仗的关系,军火卖得极贵。一支半新的汉阳造,就要卖到十块银元。至于可以压二十发子弹的盒子炮,则要卖到一百五十块大洋以上,还要提前好几个月支付一半儿定金才有希望拿得到。与贵得离谱的枪支相比,子弹倒是便宜些。山西那边从兵工厂里“流落”到民间的,巩县那边因为不合格而被“销毁”了的,随时都能供货。但一粒子弹也要五分钱,与一斤白面价格相当。
铁血会即便钱粮再充裕,魏占奎也不敢太败家。长枪只买了一次,就不再跟黑心的商人联络了。盒子炮至今为止,也只买了七支。他自己两把,三位副会长和老军师魏丁每人一把。还有一把挂在议事厅的墙上,作为激励士气用。说好了将来谁杀日本人最勇敢,就奖励给谁。
作为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少年,张松龄无比渴望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枪。但挂在铁血联庄会议事厅墙上的那把,他却丝毫不敢指望。不光是对那把盒子炮不指望,就连对铁血会的未来,他都非常不看好。并且这种灰暗印象随着时间推移,还在慢慢加深。换句话来说,在铁血会里边待的时间越长,他对这个组织的了解就越深。而对铁血会的了解越深,他越觉得这支队伍前程渺茫。
“光买,肯定不行。会里头的这点儿钱来得不容易,咱们得省着点儿花!”对于铁血会眼下所面临的困境,老军师魏丁心里也很着急。东奔西跑四下张罗了一段时日,却没收到太好的效果,便异想天开地又将饱含着希望的目光放在了张松龄头上,“小胖子,你读的书多,见识也广。你也帮我想想辄?怎才能不花钱,或者花比较少的钱,把弟兄们给武装起来! 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只要你能立下,我就跟魏占奎去说,让他提拔你当中队长!”
“您老人家都没招,我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对于面前这个里里外外都透着股子邪气的老军师,张松龄是惹不起也躲不起。“除非我给家里头写信,让我哥帮忙在山东那边看一看。可那样的话,你就得答应我哥哥,让他接我回家!”
“不行,不行,咱们铁血会又不是绑票的土匪,怎么能拿你换军火?!”听完张松龄的话,驼背老军师魏丁立刻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还有,你爹是货栈老板的事情,千万别再让第二个人知道。否则哪天老夫我一眼照顾不到,保不准就有人拿你的手指头去向你家讨要赎金!”
“还说不是土匪呢!”张松龄郁闷地撇嘴。
“你再想想,再想想。你可不是一般人。老夫自打看到你第一眼那天起,就料定了你日后必成大器。而古往今来凡是能成大器者,必伴着别人盼都盼不到的好运数!”老军师魏丁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神神叨叨地继续在张松龄耳朵边上啰嗦。
“您老要是没旁的事情,就坐这里歇会儿!我还有几笔账得今天就整理出来!”张松龄懒得再理睬这老神经了,将目光再度转向桌子上的账本儿。由于算盘打得好,字也写得清楚,老家伙已经把大部分账务方面的事情,都推给了他。害得他现在几乎成了铁血会的专职账房先生,每天晚上睡觉,眼前都有无数银元和铜板在黑暗里滚动。
“不就是三头猪,十几石米的支出么,算那么清楚做什么。反正也跑不到别人肚子里头去!”老军师今天是寂寞得狠了,存心没话找话。
“不把账记清楚,我怕您老将来拿我当李严!”张松龄抬头白了老家伙一眼,很不满地数落。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相信,眼前老家伙是个看戏看坏了脑袋的老疯子。总想着过一把诸葛孔明的瘾,却实在找不到刘备,所以见到谁,都想给对方装上一双大耳朵。
“不会,不会!”老军师魏丁连声保证,同时一双老眼开始灼灼放光“我哪会拿你当李严呢。如果我是诸葛亮,你就是刘禅。无论扶得起来扶不起来,都鞠躬尽瘁地去辅佐你!”
张松龄哭笑不得,一把推开账本儿,手指窗外“您的刘阿斗在外边跟人摔跤呢,好不好?!有闲功夫儿拿我开涮,您老不如给他出谋划策去。让他别老藏着子弹生锈,时不时给弟兄们也打两发,免得真的跟日本人干起来的那一天,火儿都不知道怎么搂!”
“他?”老军师自己捶着自己的老腰,扫了一眼门外空场上正跟赵二子等人摔跤的魏占奎,非常不屑地摇头,“他顶多是个廖化,连大将都当不得!我才不在他身上浪费那个精神头呢!”
张松龄愕然,没想到在老东西眼里,魏占奎居然被看得这么低。皱了下眉,以很小很小的声音反驳,“那你还把他推出来当会长。别跟我说,铁血会的事情,是他一个人鼓捣出来的。你瞒得了我一天两天,瞒不了一,一个月!”
他本想说‘瞒不了我一辈子’,却猛然意识到,那会给对方造成,自己已经准备在铁血会扎根的错觉。话到嘴边,又仓促改口。老军师魏丁嘿嘿奸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还不到一个月呢,从你被赵二子他们捆来那会儿开始算,才二十来天。再说了,我要是拿你当外人,肯定不让你看到这么多东西!你觉得就自己聪明啊,打一开始,他魏占奎心里头对这事儿就明镜似的!但他跟我老人家各有所图,彼此心照不宣!”
“我才没功夫掺和你们的破烂事情呢!”慢慢地摸清的老家伙的脾气,张松龄跟他说话时,便不再像刚入会时那样小心翼翼。为了此人别再逼着自己想办法去弄枪,他伸了个懒腰,主动将话题往对方最感兴趣方面岔,“记得您老上次跟我说,如今的局势,就像三国时的魏、蜀、吴。可我记得,三国时代,最后得天下的是司马家。曹、孙、刘三姓白忙活的好几十年,最后却什么都没捞到!这魏、蜀、吴三国,您老都对上号了。可司马氏呢,您老觉得,谁将是司马氏!”
一提到天下大势,老军师魏丁就来了精神。背也不驮了,嗓子也不哑了,直起腰,满脸神秘地摇头,“这个么?呵呵,呵呵。天机不可泄露。除非你小子答应永远留在铁血会里!”
张松龄才不跟老家伙谈条件呢,立即装模作样将头重新转向账本儿。反正他知道整个铁血会里,自己是唯一能耐下性子听老家伙“分析”天下大势的,不愁对方能憋得住。
果然,才半柱香功夫,老军师魏丁就憋得脑门见汗。先小跑着去关好了屋门,然后又朝外边仔细看了看,确信周围没有人偷听自己泄露天机,才将镶着金牙的嘴巴凑到张松龄耳边,神经兮兮地说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千万别说给第三个人听。”
“好吧!”张松龄随口应承,就当自己是在哄老人家开心。
“**!”老军师只用三个字,就轻松击穿了张松龄的心脏。手中的账本,“啪”的一声,掉落于地。
注1“豫让,战国时期著名刺客。为了给知己报仇,他隐姓埋名,不惜用火炭烧块嗓子,浑身涂满黑漆。
注2:出自《春秋.公羊传》,庄公四年春,齐襄公灭纪。襄公之九世祖昔为纪侯所谮,而烹杀于周,故襄公灭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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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山南山北 (四 上)
这是一个月来,张松龄第二次听到有关**的话题。还是出于一个隐居乡下,平素连最近的县城都很少去的前清老秀才之口。“这老疯子不是真的**吧!”联想到驼背老军师在铁血会的种种作为,张松龄心里开始犯起了嘀咕。善于鼓动人心,善于弄钱,在不知不觉间就会诱惑你下地狱…..这都是山东官办报纸对**人的描述。而驼背老军师魏丁,似乎与其中任何一条都能搭上关系。
“不行,我弄清楚点儿,别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在惊慌中恢复过来之后,张松龄第一反应是尽快探明老军师的底细。还没等他琢磨好该如何开口,却见老驼背军师魏丁倒背着手,撅着屁股,一步三摇地出门去看魏占奎跟赵二子等人摔跤去了,仿佛对刚才摆了张松龄一道的举动非常得意。
“老东西!”张松龄将账本捡起来,在桌子沿上用力摔打。可气恼归气恼,老军师魏丁对他的好,也是实实在在的。让他还真狠不下心来,立刻跟对方割席断交。
事实上,即便张松龄想跟老军师划清界限,也没那么容易。才来了魏家庄短短二十几天,村民们已经开始谣传,他是魏丁魏老秀才的嫡亲外孙。原本住在大北平,为了躲避兵灾,才特地到乡下来投奔自己从未谋过面的亲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