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心间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起来:该是摆脱挥之不去的那团巨大的阴影的时候了。
多少个晨昏之时,李亨在镜中看到头上渐生白发,哀怜不已:这个太子之位,莫非要坐到满头白发之时吗?李光弼此前的来书中,多次向李亨勾勒了这样一个对阵形势:只要官军固守潼关,与叛军长期相持,届时郭子仪和李光弼可以率军逐步占领河北地面,再将安禄山的老巢范阳攻下,就可持叛军将领的家属相胁。如此到了反攻之日,官军可自北、西、东、南四个方向同时向洛阳压迫,则叛军定会土崩瓦解。李亨此时想道,潼关失守长安丢失之后,官军看似一败涂地,然朝廷还拥有西北、朔方、河东诸郡、江淮之地以及蜀中,河北还有郭子仪和李光弼的两支劲军,并未到山穷水尽之时。
李亨由此拿定主意,断然道:“我们不去蜀中,明日须向朔方而行?”
李辅国道:“我们不去蜀中,难道圣上也去朔方吗?”
李亨道:“父皇欲去蜀中,我如何能拦阻?蜀中固然内外险固,无非守势而已,安禄山虽一时难以攻下,官军又如何攻得出来?反观西北之地,若令郭子仪和李光弼自河北会师,我们坐拥西北之地,就进可攻,退可守。”
李隆基此时锐意已失,只想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喘息而已。李亨此时心有大志,打定了与安禄山相抗的主意,眼光就与李隆基大不相同。平心而论,李亨此时决意弃蜀北上,再以郭子仪和李光弼所部为平叛主力,实为扭转眼前之势的唯一良策。
李亨心中既有主意,是时虽疲困无比,然兴奋难寐,就与李辅国等亲随密谋一番,然后分头行事。
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五日,老天仿佛为了适应李隆基的心情,夜半之后即狂风大作,继而暴雨如注。比及天明,小雨依然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辰牌三刻,李隆基步出驿门,随行人马开始缓缓行进。李隆基侧头向北眺望,前一日此时尚相伴左右的杨玉环已人鬼殊途,正长眠在那高冈下。李隆基思念至此,心里又是一阵抽紧,遂闭目稳定心神,就觉得飘拂到脸上的雨丝,如玉环那满头青丝般起舞,似向自己倾诉别去衷肠,其中既有伤感,又有幽怨,不觉两眼又流出清泪。
车驾在雨中行走更显缓慢,此去成都路途遥远,寻常驿卒行走尚需二十余日,如他们这样缓慢而行,至少月余方至。李隆基随着铁舆的摇摇晃晃,渐渐止住了泪水,又有困意袭来,就在那里睡了过去。
蓦地,前方的先导止步,行进的队伍也就戛然而止。李隆基此时如惊弓之鸟,感觉车驾停止了走动,顿时一激灵睁开眼来,疾声喊道:“力士何在?力士何在?”
高力士闻言急忙跑到李隆基面前,李隆基问道:“前面有何事发生?为何不走了?”
高力士禀道:“臣已然问过了。前面不知为何聚集了数百村民,他们遮道相阻,恳求陛下不要入蜀,就留在此地集合官军与叛军相抗。”
李隆基闻讯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心想只要不再发生波折最好,就吩咐高力士道:“这些百姓眷恋本土,并不为错。也罢,可取出一些财帛等物散与他们,让他们自顾安命吧。你嘱前队辟开道路,我们先行,让太子带领后军抚慰他们。”
高力士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车驾又开始缓缓行进。李隆基行经那些百姓身边之时,只见这数百人牵衣拦道而哭,果然情切意真,心里又是一酸,只好低头而去。
前队行了一个多时辰,眼见临近中午,就停止前进就地造饭。他们用完午饭,并不急着行走,要在这里等待太子率领的后队。然时辰一刻一刻地飞逝而去,后面的来路上难见太子人影。
李隆基心中忽有预感,就让高力士派人沿来路返回,以侦太子及后军行踪。三骑马由是疾驰而去,较之大队车驾的缓慢而行,这些快骑要迅疾许多。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前去侦知的三骑返回。李隆基急忙问道:“太子为何不来?”
其中一人答道:“禀陛下。我等到了马嵬驿前,就见那里又聚集了数千人。他们皆为临近的村民,就此将太子和后军团团围困,不让太子随同陛下行走。”
李隆基觉得奇怪,马嵬驿附近村落稀疏,为何能有数千人聚集?
那人继续禀道:“我等奋力挤入人群之中,如此得见太子之面。太子言道,乡民情殷意切,极力挽留太子抗击叛军,太子决计不再随陛下入蜀,就此带领乡民北上朔方募兵,以驱除安贼。”
李隆基此前的预感得到证实,看来太子决计与自己分道扬镳,他要独力扩充自己的势力了。李隆基想起杨玉环昨日猝死,今日太子又分道而去,心中感触良深,不禁仰天叹道:“天也!”
瞬息之间,李隆基脑中闪出了带人将太子追回的想法,然太子所带后军千余人,万一后军已奉太子为主,见面后两者再混战一番,岂不是损人不利己之策?李隆基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又思太子留在北方,可以召集官军抵御叛军,自己入蜀求安,让太子独当一面于国事有利,心里就另外有了主意。他就问高力士道:“太子妃张良娣在此吧?嗯,你选出数名妥当的宫女随侍,把她带过来。”
李隆基又唤过陈玄礼道:“太子今后在朔方,身边须有卫士相护。后军千余人太少,可从这里拨出一千人,由你带领前去相护太子。玄礼啊,你随我日久,今后须以忠心侍奉太子吧。”
陈玄礼前一日主持兵变,令李隆基感触良深,他现在让陈玄礼随护太子,自是以为陈玄礼已与自己离心。其实不唯李隆基这样想,就是陈玄礼本人也知经过了这场事儿,皇帝定然会对自己有顾忌之心,就闻言伏地叩首,兼而涕泪横流道:“臣奉旨拨出千人前去相护太子,然臣自从随了陛下,决计不敢离开陛下左右。请陛下体恤老臣之心,恩准老臣随侍陛下吧。”
此时张良娣也来到李隆基的面前,李隆基见陈玄礼如此动容,就叹道:“你不愿随太子,就还在朕身边吧。你起来吧,速速去调兵,这就相护着张良娣去寻太子吧。”
陈玄礼不愿意离开李隆基,自是想表明发动兵变实为剑指杨国忠,其目的在于维护皇帝,自己对皇帝的忠心也不改。然李隆基并不领情,后数日,李隆基诏寿王李瑁统制禁军,就将陈玄礼撇在一边。
如此分兵,李隆基身边随侍之人仅剩千余人。众人冒着淅沥小雨再复上路,李隆基两日内迭遭两场大变,心中灰暗实已到了极致。他蜷缩在舆中一角,似在半睡半醒之间,连话都不想多说。
入蜀队伍在路上又行了二十余日,他们先到扶风郡再到陈仓,然后越过大散关进入汉中地面,其后沿嘉陵江向南,即为崎岖的蜀道。他们越过险峻的剑门关之后,七月十三日到达普安郡。剑南节度留后崔圆等人已相继前来迎驾,崔圆原为杨国忠的心腹之人,其见了李隆基之后颇尽臣子本分,令李隆基大为心安且感动,竟然流泪对高力士等人赞道:“世乱识忠臣啊。”当即授崔圆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此前路途中,李隆基心伤杨玉环之死,又叹太子不辞而别,心中就有无数哀怨,到了此时此地,心绪方才好起来。
李隆基其实不知道,此日此时的灵武城里,太子李亨已自称皇帝,在灵武城南楼即位,其颁布册书,大赦天下,改元曰“至德”,遥尊李隆基为“上皇天帝”,授任追随自己的三十余人为文武大臣。其中郭子仪为兵部尚书、灵武长史,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太原留守,二人皆为同平章事,是为宰相职。
李亨的制书中写道:“朕闻圣人畏天命,帝者奉天时。知皇灵睠命,不敢违而去之;知历数所归,不获已而当之。在昔帝王,靡不由斯而有天下者也。乃者羯胡乱常,京阙失守,天未悔祸,群凶尚扇。圣皇久厌大位,思传眇身,军兴之初,已有成命,予恐不德,罔敢祗承。今群工卿士佥曰:‘孝莫大于继德,功莫盛于中兴。’朕之所以治兵朔方,将殄寇逆,务以大者,本其孝乎。须安兆庶之心,敬顺群臣之请,乃以七月甲子,即皇帝位于灵武。敬崇徽号,上尊圣皇曰上皇天帝,所司择日昭告上帝。朕以薄德,谬当重位,既展承天之礼,宜覃率士之泽,可大赦天下,改元曰至德。内外文武官九品已上加两阶、赐两转,三品已上赐爵一级。”
天下人见了这段话,当知李亨之所以为皇帝,实为父皇传位,他在灵武称皇帝也就变成名正言顺了。
李隆基何曾有过“传位”的想法了?他此时在普安郡安下心来,继续以皇帝之身行事。多亏此时音讯不通,否则天下人定然迷惑:为何同时有两位大唐皇帝?
李隆基颁下《幸普安郡制》,制文首先缅怀了大唐盛业,指出自李隆基即位以来,“垂五十年,中原幸无师旅”,然由于皇帝陛下的不明,遂令贼臣内外为患。这里的内外贼臣,外指安禄山,内指杨国忠,说明李隆基经过这一路上的反思,已然彻底地认清了杨国忠对朝堂的危害,从而将杨国忠定性为逆臣。制文中还写道:“伊朕薄德,不能守阙位,贻祸海内,负兹苍生,是用罪己责躬。”此制文本由贾至拟撰,这段话却是由李隆基亲笔添上,此文虽未以“罪己”冠名,然天下人读到此处,当知皇帝推心置腹,深深追悔自己往日的过失,因而下诏罪己!
李隆基虽老来怠政昏庸,其毕竟为睿智的本性,经历此大难,方能以清醒的眼光再观往事。那日行到咸阳望贤宫之时,老者郭从谨向李隆基进言一番,对李隆基震动很大。此后再经马嵬之变及与太子分离,李隆基一路上细细默想,方有了罪己的想法。
李隆基在制文中还对天下大势进行了一番部署。以太子李亨为天下兵马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使,让其南收洛阳、长安,担负平叛的重任。
制文中还构筑了对安禄山的包围圈,以永王李璘为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使;以盛王李琦为广陵大都督,领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等路节度使;以丰王李珙为武威都督,领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使。
纵观此制文,李隆基先追悔罪己,继而以李亨为兵马元帅,诸皇子分路协助致力平叛,其眼光部署皆为上乘。惜李亨已在灵武自立为皇帝,则此文就与李亨有冲突之嫌了。
七月二十九日,李隆基一行抵达目的地成都。他们自六月十三日离开长安,至今整整四十六天;出发时五千余人,如今到者仅一千三百余人。
崔圆将李隆基奉入事先准备好的行宫。该行宫此前系原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的使院,其院宇华丽、竹树茂美,实为盛景之地。李隆基一路上颠沛流离,或饥或寒,如此乍入行宫再处锦绣丛中,竟然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李隆基的皇帝生涯,又在成都延续了十四日。其间他先颁大赦令,重申普安郡时所提出的平叛措施,书中写道:“朕用巡巴蜀,问励师徒,命太子北略朔方,诸王分守重镇,合其兵势,以定中原。”其还提出了对待叛乱胁从官员的新策,明确指出“安禄山胁从官,有能改过自新,背逆归顺,并原其罪,优与官赏”,以图分化安禄山的势力。
李亨在灵武称帝之后,当即派出使者前往成都,要将自己即皇帝位的讯息奏知李隆基。使者自灵武出发之时,李隆基尚在普安郡,此后他们又同时向成都进发,其间就隔有十余日的路程。李隆基进入成都行宫的第十四天,灵武使者方才进入成都请求觐见。
李隆基现在偏安成都,早将平叛大计交予诸子,现在李亨来使,他明白朔方在抗击叛军中的地位,心中渴望知道朔方的近况,就急令使者入室禀报。
使者入室后,例先行叩拜之礼,李隆基令其平身,使者手捧一书呈于李隆基,口中说道:“上皇天帝,此为皇帝陛下所奉上表,请予御览。”
李隆基大惑不解,转视高力士道:“嗯。朕如何成了上皇天帝?皇帝陛下又是何人?”
那使者躬身说道:“皇帝陛下已于七月十三日于灵武即皇帝位,并改元为至德元年。皇帝陛下书中所述甚详,上皇天帝阅之可知。”
李隆基此时方知李亨已即皇帝位,其心中鼓荡,脸上颜色不免古怪,遂展表阅览。他将书仔细看了一遍,许久未语,最后缓缓说道:“哦,原来是亨儿尊朕为‘上皇天帝’。”
高力士此时已明灵武城里发生了变故,使者奉旨前来送书,哪儿知道李亨即皇帝位系自发行为,现在观李隆基似乎毫不知情,就在那里一头雾水。
李隆基缓缓放下李亨之表,转对高力士道:“高将军,使者一路劳顿,先将他安置下来,明日再来吧。”
高力士答应了一声,就带领使者走出门外。李隆基瞧着二人的背影,就枯坐于那里默默发呆。高力士去而复返,看到李隆基似入定一般,就侍立一边不敢打扰。
李隆基这一坐便坐了一个多时辰,他长叹了一声,方才发现高力士在侧,就微笑道:“呵呵,想不到亨儿在灵武成了皇帝。”
高力士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默然以应。
李隆基似如释重负,又说道:“如此甚好啊,亨儿即皇帝位,就将天下大任接入其肩,我今后就可在蜀中轻松了。嗯,还尊我为‘上皇天帝’?什么‘上皇天帝’,还是太上皇最为恰切。”
李隆基虽如此说话,心中其实也有许多酸楚,这个皇帝位不是他心甘情愿传给李亨的,反而是李亨自作主张。遥想李隆基当年,其迭设机谋,历经千辛万苦夺得皇帝位,今日儿子又趁火打劫将皇帝位拿走,李隆基心中的滋味一时杂陈。
大凡人的脑子清醒之时,所行之策也多为睿智。李隆基入蜀后反思深刻,如今李亨谋夺皇位,他也能冷静处置。八月十六日,李隆基颁布《命皇太子即皇帝位诏》,其中说道:“今宗社未安,国家多难,宜令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且天下兵权,宜制在中夏,朕据巴蜀,应卒则难。其四海军权,先取皇帝处分,然后奏朕知。待克服上京,朕将凝神静虑,偃息大庭也。”如此说法,就为李亨窃据皇帝位彻底圆了场。其诏中还收回此前命诸王分守之令,让他们皆归新皇帝节制。
又过了二日,李隆基令大臣韦见素、房琯等人携带传国宝玉和《皇帝即位册文》前往灵武,让他们代己举行传位李亨的仪式。
李隆基就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皇帝生涯,此后就在成都安心地过着太上皇的日子。
第二十六回 太上皇月下忆昔 古栈道霖雨闻铃
李隆基虽对李亨夺去皇位有些不舒服,然眼前山河破碎,李隆基早已失去往昔的锐气,现在儿子既然愿意挑起平叛的千钧重担,他也就多了一些轻松,开始了悠闲的蜀中生活。
成都较之长安多山多水,满城似掩映在无边的葱茏树木之中,李隆基初入成都正是盛夏之时,满目的姹紫嫣红兼而满鼻的馥郁花香,可以抚慰李隆基那颗破碎的心灵。其行宫所在位于成都西南侧,宫内清流翠筱,树石幽奇,方圆百亩之地,其中建有新亭、流水、竹洞、月台、渚亭、竹溪、北湖、花岛、柳溪、西山、竹径、荷池、柳巷、镜潭、孤屿、梯桥、月池等数十处景观,眼前夏日之时,就见其中石寒水清,松密竹深,甘棠垂阴,皓壁如霜。李隆基初入行宫之时,某日叹道:“想不到鲜于仲通如此奢华,这里的景观似胜过兴庆宫了。”
那些日子,李隆基白日里常常独自坐在柳溪之侧饮茶。他不许别人随侍,身边仅有一小童为自己烹茶。李隆基入乡随俗,现在偏爱剑南蒙顶石花茶,再从青城山间汲来泉水烹之。
时光渐渐流逝,品尝着清冽的茶水,李隆基开始静下心来回忆自己的往事,并反复咀嚼近半年来如电光火石般的皇帝岁月。
这日午后,李隆基午膳后在柳溪边的胡床上品茗歇息,又睡了一个多时辰。待他醒来之时,就见高力士正侧立于身边。
高力士微微笑道:“陛下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只是外面湿气颇重,恐怕会对身子不利,今后最好还是在室内歇息。”
李隆基此前不许别人在侧,知道高力士现在前来,定是有事要奏,遂说道:“我喜欢如此景致,就随意吧。高将军,有事吗?”
“陛下,绵郡太守齐瀚求见。”
“齐瀚?”李隆基一时想不起此人为谁。
高力士道:“陛下,齐瀚昔为中书舍人,曾经品评过姚崇和宋璟,因其颇知史事,善评人物,外人常称之为‘解事舍人’。”
“哦,原来是他。算来他的年龄也不小了。竟然还活在人间,他如何又成了绵郡太守?”
“臣见齐瀚来此,也觉奇怪,就多问了几句。他当初因过被贬为县尉,此后又任两道采访使,再迁汴州刺史、润州刺史,后来不知如何得罪了李林甫,再迁为平阳太守,终为绵郡太守。”
“呵,想不到他的宦途如此曲折,能存留至今,实属不易了。嗯,让他进来吧,如今天色已晚,就留他共进晚膳吧。”
齐瀚入内,此时也是银髯飘飘,李隆基见之不免感叹道:“岁月如刀啊,齐卿昔在中书省之时,何其俊雅飘逸,不料今日也成为一老者了。”
齐瀚礼毕后,忽然老泪纵横道:“臣入蜀多年,本想再难见陛下之面,不料陛下幸蜀,臣……臣感叹由之……”
李隆基打断他的话头,上前携起齐瀚之手,说道:“罢了,不要再说这些感伤的言语。人言老来念旧,我今日见到故人,心里很高兴,我们要好好叙话一番。走吧,我们先去进膳,待膳后再来这里坐地饮茶赏月。齐瀚呀,你此次不要急着回去,在这里多陪我数日吧。”
他们入室坐定,齐瀚举盏祝酒,却见到李隆基面前没有酒盏,脸上有不解之色。高力士见状解释道:“陛下此次幸蜀至于巴西郡,群臣以为蜀中气候温瘴,因而数进酒,陛下不许,并宣旨今后再不饮酒。齐太守若饮酒请自便,就不用再劝陛下了。”
齐瀚知道李隆基酒量甚宏,嗜酒成性,不料入蜀之后竟然断酒,心中顿有感触,遂将酒盏放下,说道:“既然陛下不饮,臣如何能独饮?臣随陛下进膳便了。”
李隆基笑道:“蜀中气候确实温瘴,饮酒有利身体。我不愿饮,齐卿何必相随?你可随意呀。”
齐瀚闻言,顿改拘谨之状,举盏祝道:“如此,臣祝陛下身体康健,这就先饮一盏了。”此后齐瀚边吃边饮,共饮酒六盏,李隆基这日确实有异乡遇故人之感,其瞧着齐瀚畅怀饮食,心中甚觉惬意。
成都较之长安似水汽要多一些,虽一样为天上的明月,坐在成都地面赏月,似乎月轮要温润一些。李隆基与齐瀚膳罢,又携手来到竹溪旁,只听周围流水潺潺,虫鸣蛙声一片;再观水中的月轮随着流水而影影绰绰,与空中的明月群星相映,更添四周的静谧之感。
齐瀚酒量不大,饮了数盏酒后,话语不免多了一些。李隆基今日有了偶遇故人之感,少了一些昔日皇帝的威严,无形中又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他们此时说话渐无拘束。
话题还是从齐瀚当初评价姚崇、宋璟时聊起,李隆基笑问道:“齐卿当初品评姚、宋二人,他们果然心服口服吗?”
齐瀚道:“臣实话实说,他们心中就是有些不满,终归无话可说。”
李隆基闻言,不禁哈哈大笑。
姚崇当时志得意满,某日向齐瀚问道,自己与贞观名相房玄龄和杜如晦是否能够相比,齐瀚断然答道:“不如。”姚崇之所以如此问,其实自诩与房、杜相若,闻言后不免沮丧无比。齐瀚此时又补充道:“然姚公不失为救时之相。”姚崇闻言大喜道:“虽救时之相,亦属不易啊!”后来宋璟又谦虚问道:“我不敢与房、杜相比,若与前任之相相比如何?”齐瀚率然答道:“不如。”自是说宋璟不如姚崇。
李隆基叹道:“不错,姚崇果然为救时之人。如今亨儿令房琯为帅兵至彭原,此人不足以破贼也。若姚崇在,贼不足灭也。”
李亨近来在灵武大集士马,又从回纥借兵,就东至彭原,令房琯为帅率兵东进。房琯向为文臣,没有带兵的才能,李隆基由此不看好他。后来房琯与叛军战于渭水便桥,结果大败,由此可见李隆基识人眼光未失。
李隆基现在怀念姚崇,可惜姚崇已逝去三十余年。李隆基现在忽然明白了姚崇当时让他三十年不求边功的深意,又叹道:“姚崇当年不求边功,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基于国家需要恢复生机之因。现在看来,其还是大有深意,姚崇如此不轻易在边关开战,实想形成威慑之力,使四夷畏惧大唐之势不敢轻易启衅,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也。如今安贼叛乱,朝廷不得已自西北等地调兵,吐蕃与南诏又趁乱掠地了。”
齐瀚见李隆基如此怀念姚崇,遂笑道:“陛下如此器重姚崇,为何匆匆将他换下相位,以宋璟代之呢?”
李隆基叹道:“是呀,现在想来,我当初失于匆促了。你品评宋璟不如姚崇,此评甚是,宋璟成为丞相,少了姚崇的赞襄之能,此后多以直言换其名耳。”
其实李隆基当时以宋璟代姚崇,是因为他看到姚崇为相数年后渐有结党之嫌,且其纵子贪赃,难为天下标杆作用,遂选有正直之名的宋璟代之。
齐瀚见李隆基现在贬宋璟而赞姚崇,心中不以为然,说道:“陛下,臣当时品评宋璟不如姚崇,主要是因吏才而论,今日看来,陛下用宋璟取代姚崇,其实长远对天下有益。若让臣今日再品评二人,姚崇实不如宋璟也。”
“呵呵,齐卿为何有了现在的思虑?”
“陛下于开元之初倡贞观故事,罢酷吏之风,姚崇虽有吏才,然己身不正,万难实现陛下之志,而宋璟吏才稍逊,却能开贞观之风。”
李隆基呷了一口茶,叹道:“想不到齐卿颠沛边鄙之地,还能凝思天下大计。好哇,我们今昔就开怀畅谈,好好叙说一番。”
齐瀚也微笑道:“若陛下不嫌臣说话絮叨,臣就信口开河了。其中若有妄言,还请陛下恕罪了。”
“嗯,你还是先说宋璟如何能倡贞观之风?”
“陛下,贞观之初曾经有过一场争论。那日太宗皇帝召集群臣和学士在弘文馆议事,封德彝等人倡言治乱世须用严法霸道,而房玄龄与魏征等人却建言用教化之策。两帮人争论不休,太宗皇帝最终决意以教化治天下。”
此为贞观时期很著名的故事,李隆基知悉甚细,便说道:“我之所以倡言依贞观故事,正是欲依教化之策治天下。”
“臣后来细思这场争论,愈加钦佩太宗皇帝的高瞻远瞩。秦代专用法律,汉代杂用霸道,到了董仲舒建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此后历代视儒家为治国大道,唯有太宗皇帝身体力行,所以出现了‘贞观之治’。陛下此后依教化之策治国,也就有了开元盛世。”
李隆基叹道:“什么开元盛世?如今山河破碎,却与盛世扯不上干系。”李隆基说话时语调黯然,可知心中有无比的悔恨。
齐瀚谈兴正浓,继续言道:“陛下,人心叵测,孔孟圣人察知了人心幽暗之处,因而有了仁心君子之说。其努力使人心向善,较之秦始皇与隋炀帝的严法苛政相比,可使国家政治清明、人心思善和谐,使君权长治久安。陛下当初倡言去除酷吏之风,行清明政治,宋璟为相实有标杆作用。臣之所以妄言宋璟优于姚崇,实缘于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