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反复,小子发现了一个问题,先期熬出来的那些盐,味道纯粹,而越往后,味道就越苦涩,这明显不是同一种东西,而是两种,或者两种以上。”
程夫人点头道:“于细微处有发现,小油可谓心思细致,一点蹊跷都不放过,这是格物致知之理。”
苏油说道:“最后小子将这粗盐所含物质粗分了两类,一类就是雪盐,另一类就是胆丸。”
“然后这胆丸老伯爷看了,说物性和芒硝一样,因此有此结论。”
程夫人说道:“这就是说,粗盐里其实有好些类能溶于水的物质,通过你的法子,可以将它们分离是吧?”
苏油笑道:“其实还有一整套的工艺,那是小弟后来整理试验出来的,能最大程度地分离出纯盐和芒硝。”
说完将工艺和程夫人细致地讲解了一番,不过化学反应没法细讲,只说通过各种溶液融合可以产生沉淀,这些沉淀也是杂质之一,可以通过豆浆将之去净,再用刚刚的方法将剩下溶于水中的物质一一分离。
程夫人微笑着细细聆听,不时赞上两句,最后取来一个盒子,盒子中分成好多小方格,里边盛放着各种颜色的粉末,推到苏油身前:“认识吗?”
第二十章 明道致用
苏油摇了摇头。
程夫人笑道:“这是我父亲根据你的法子,用飞水法提炼出来的极细粉末,这是雄黄,这是朱砂,这是珍珠……”
说完拿手沾了一点珍珠粉,放手背上一抹,珍珠粉细入毛孔,说道:“看,多细腻。”
苏油惊讶道:“三千目!”
程夫人微微一愣神:“小油,什么意思?”
苏油赶紧说道:“嫂子,是这样的,我曾经想过如何将物质的颗粒按粗细分类。”
“颗粒都是通过筛子筛出来的,越粗的筛子,筛出的颗粒越粗,越细的筛子,筛出的颗粒越细。”
“筛子其实又由经线和纬线构成,我以纵横一寸计,三经三纬,可以得到一个田字,中间的四个孔洞,就是四目。”
“同理,四经四纬,便是九目。”
“以此类推,经线和纬线越密,单位面积内的目数越多,小孔也就越细。”
“我尝试过测算皮肤毛孔的粗细程度,最后算出毛孔的细密程度,当在三千目以上。”
程夫人听得有些眩晕:“你没事儿去计算这个做啥?”
苏油语塞了,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个……小弟是闲得无聊了。”
程夫人叹气道:“跟子瞻一样,智力有余,于经赋之外,还有诸多的兴趣爱好,这是好事情。小油,你要是喜欢这门学问,大可以细细研究。”
“这门学问,其实不凡。所谓明道致用,庸儒徒知汲汲于前者。我倒是希望你能齐头并进,相互启迪,两相结合。这才是正途,定可行大益于天下。”
苏油对程夫人大为叹服,这是来到这世界上第一个对他的作为大加肯定的人,这胸襟气度,就连后世的家长们都没几个做得到。
赶紧躬身行礼:“小弟定不负嫂子所教。”
程夫人笑道:“不用如此拘束,子瞻子由在我面前都很随意的,想说什么就尽管随意,孩子们的话,嫂子总会细听的。”
苏八娘独自和苏油相处的时候,总是谆谆规劝,现在却给苏油说好话:“小幺叔很乖的,这次来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程夫人转头对八娘说道:“还没说你呢,你可知道这次错在哪里了?”
苏八娘有点不好意思了,暗暗吐吐舌头:“妈妈,八娘不该孟浪行事,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
程夫人叹气道:“这固然是过错之一,但是不是最重要的。你最大的过错,是瞒着翁婿外公,更瞒着父母,你可知道如此行事的后果?”
苏八娘黯然低头道:“八娘不孝,让爹娘担心了。”
程夫人叹气摇头道:“不仅如此,事情到了这地步,你急病了也不告诉家里,你可知道要是真有个什么万一,两边人都蒙在鼓里,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以你父亲的性子,他肯定会认为你在程家受了什么苛刻的对待,这会造成两家的隔阂,甚至是眉山城的动荡,这些你都想过么?”
八娘这才悚然而惊:“八娘知错了,孩儿真没有想到过这些。”
苏油对程夫人的见识又敬仰了一层,程夫人对后续的推断,虽不中也不远,明睿如此,端是闺中丈夫。
转眼就见程夫人提到自己,说道:“以后多学学小油,凡事往精细处思虑周全,其后方可作为。”
“好在你也大好了,活字的章程我也看过,甚有可观,把握当在七八分之间。”
苏油赶紧说道:“嫂嫂,小弟定然全力助八娘成事。”
想了想如何组织语言,苏油继续说道:“小弟想过,即便其事最终不成,我们也多了好多技术。比如卡尺,比如制粉,比如粗细分级,这些东西可并不光是活字印刷才有用。”
程夫人对八娘莞尔一笑:“看到没?小油这才是丈夫行事,眼界开阔举一反三。”
说完指着盒子里的粉末说道:“就拿制粉一项来说,除了炼泥和制药,想来调和水粉妆蜜,甚至制墨都是可以的吧?”
苏油笑道:“嫂嫂明见,其实每一项工艺的小小突破,都会带来各项产业的进步,并不局限于一隅。不过小弟刚刚想到的,却跑到吃上去了。”
程夫人笑了:“你中午送来的两道菜,还没谢你呢,这事情关系到苏史两家名声,你们要好好去做。”
两人答应了,程夫人问道:“那你说说,制粉和吃如何相关?”
苏油说道:“水飞法,其实就是以水为媒介,将物体颗粒分出粗细,然而小弟细想,能作为媒介的物质,除了水,还可以是——风。”
程夫人有些好奇了,疑惑道:“哦?”
苏油拿手轻轻一闪,屋内夕阳的光柱中,无数尘埃飞扬扰动:“嫂子你看,如果有一个箱子,底下盛上粉末,不停地翻滚,然后从风口将风鼓入,轻细的粉末必将被高高吹起,从高处接出一个风口,将颗粒抽出来在滤网上收集,必然能得到极精细的干粉。那些遇水会发生变化的物质,可以通过这种方法,分离得细粉。”
程夫人笑着点头:“还真是理所当然,等等,你想拿这个东西做什么?”
苏油舔了舔嘴唇:“小弟就想知道,这样的麦粉做出来的炊饼,会是什么味道?”
程夫人和八娘都忍俊不禁,程夫人笑道:“看来小弟是饿了,八娘,去通知厨房取点点心。”
苏油谢过之后,程夫人说道:“小油,世间事知易行难,八娘已经吃了其中的苦头,你聪慧过人,一般的事情难不住,可也有同样有苦头等着你。”
苏油说道:“嫂子说的,可是圣人经义?”
程夫人说道:“以小油你的悟性,经义反而是嫂子最不担心的。我担心的是另一门学问——韵学。”
“你关于活字的规划,事理明晰,尽皆可取,惟独于排码一道,按偏旁索码,想得差了一些。”
苏油纳闷了,后世字典,除了拼音,便是偏旁部首,很合用啊。
不过古人自有古人的智慧,苏油便向程夫人躬身道:“还请嫂嫂指教。”
程夫人笑道:“其实很简单,我大宋五万多汉字,按偏旁找字,每个偏旁字数太多了。”
“换到韵部,两百多韵,排布方才比较合理。”
苏油这才恍然大悟,后世常用汉字不过几千个,和现在的文人没法比,很多汉字,比如菡萏,琀珰,邯郸,几乎就是单词字。
可放在如今,那可是属于常用字之列,每个字未必就不能单用常用。
程夫人见苏油明白了过来,笑道:“果然一点就透。小油你要牢记,诗赋,是朝廷取士的门槛;这韵学,又是诗赋的门槛。”
“应试时所举八韵,不但韵内不能错杂,连韵时的次序都不能颠倒。稍有出格,那就是黜落的下场。”
见苏油脸色有些发白,程夫人笑道:“小油也不用太担心。我西蜀文宗,承司马,杨雄之学,从汉赋章辞入手,因此韵学一门,本来就是西川士子的强项,在应试时能够占不少便宜的。”
苏油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冒寒气,就他这古典文学爱好者的水平,即便在后世读了一堆竖排版的书籍,认识繁体字不在话下,但是所能灵活掌握的,也不过一万多个,就这样已经远超普通现代人了。
但是离五万字的水平,都还差了四五倍之多。
难道……真的要让我成为大宋的丘吉尔?
第二十一章 求字
即使自己所在的川南乡村保留了大量的宋音土语,但是也只是平上去入能区分出来,普通韵律可以掌握,离厘清两百多个韵部,那也还差得太远。
别说自己了,就连当今考进士的读书人,解试时用错韵的都不是一个两个!
随便举一个例子,“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这属于东韵。
而“晨对午,夏对冬。下晌对高舂。”这属于冬韵。
来来来,你来告诉我,这为啥要分属两个韵部!
对苏油来说,除了死背,无从区别!
程夫人低头看着苏油:“小油,知易行难,可是你说的哟。”
苏油咬咬牙,这关无论如何都得过,谁说古人不聪明来着?但看聪明用在什么地方,特么光这一项,就能干死多少现代人?!
站起身来说道:“嫂子说的是,苏油一定努力,不辜负您的期望。”
程夫人笑道:“那就好,排韵码这件事情,嫂子也挺有兴趣的,要不我们一起做好不好?”
苏油脸红了一下:“嫂子你就别拿我当小孩子哄了,你尽管教,苏油恭首受教。”
程夫人微微颔首:“是嫂子小瞧小油了,向你道歉。那以后每日你来我铺子,嫂子抽时间教你。”
随后程夫人便让八娘取来两套书籍,一部是《切韵》,一部是《唐韵》。
程夫人说道:“当今韵法,沿袭于唐韵,然又有所变化,其初格律严苛,后来才渐渐可与临韵相通,故虽厘定二百零六韵,实则通用为一百零八韵。”
“但是考试的时候,我们要按二百零六韵要求自己,这样才经得起考官挑刺,因此考试时要从严。”
“然而和朋友交往酬唱,要写出有神魂的作品,便不能拘泥于格律。”
“文以载道,言为心声,不能因文害义,因此所用从宽。”
“比如写词,用韵就不那么严格,平声三十韵,可以并成十四韵,这一点小油你当知晓。”
苏油擦了一把虚汗:“苏油知道了。”
程夫人笑道:“好孩子,这两部书拿去吧。其实各大世家,都有一套自家子弟所用的家学,你在这上边可以得个巧,至少苏程两家的家学可以学到。”
八娘小声笑道:“妈妈你是没见到今天二十七娘的样子,估计史家的家学,小油用点心思也没问题。”
程夫人笑道:“那也得把自家的先学好。去吧,你堂哥没回来,子瞻子由也不在,小油你还是住那边去比较好。”
苏油答应了,走了两步又转身:“嫂嫂,请给苏油赐个字吧。”
程夫人说道:“哎哟,就算是冠礼前用的小字,也没有嫂嫂给小叔子赐的,这可不合礼数。”
苏油深施一礼:“长嫂如母,我一见嫂子就亲切非常,我宁愿嫂子赐我一字,不愿等明允堂哥回来了。”
程夫人皱眉道:“小油,你别为难嫂子好不好?嫂子倒是想好了一个,但是读书不多,也不知忌讳,总得和你堂哥商量看合不合适才行啊。”
苏油没再多说,又施了一礼,这才去了。
程夫人取过纸笔,先在上边写下“明润”二字,想了想,又抽出一张信笺,写道:“愚妇敬禀夫君万安:寄递时日,料君当至蜀州矣。向日八娘微恙,亦已大好。家室歆宁,勿以为念。”
“可龙里弟油来,言束脩事。此子方五龄,然聪茂颖拔,仁性天生,迨为天授,绝类邓候。或疑宿慧如子瞻者,此苏家大兴之兆也。”
“求字于愚妇,思以‘明润’赠之,未知祥妥,或有更易,唯夫君自决。”
“另制秋衣一领,游历之余,一念及妾,涕下感零。”
想了想,又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续道:“另录油至眉二三事,博君旅劳一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