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刘鉴心里也很着急,他刚才在都水司临时官舍里掐指算的时候,已经算出来,有一股邪气从北京城内升起,直冲云霄,这才导致大晴天的突然暴雨狂风。不过这邪气的来源不详,位置不详,只有感觉是似曾相识,有九成和王远华先前布的小八臂邪阵有关联。那邪阵早就已经被自己破了,通过和王远华的对话,刘鉴也清楚他并没有去把阵法恢复过来,这样看来,只可能是迷惑捧灯取走了草鞋还掘走小八臂其它镇物的那个“某人”,重新又布设了一番的结果。
但这人究竟是谁呢?刘鉴一时间也摸不到头脑,情急之下,他也想找袁忠彻去商量商量。虽然一贯看不起这个死对头,可也不得不承认袁家的家学深厚,袁忠彻这个二世祖多少学到了一点他老爹的本事,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此时多一个人商量也好——十三娘本事倒是不小,可是剑侠之能和数术之道虽然相通,终究不是一码事儿,若是算定了真凶,请她去捕拿当然没问题,现如今算不到真凶,十三娘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想到这里,不用王远华提醒,刘鉴也知道事情紧急,耽搁不起。他仗着自己跟宋礼的交情,轻轻扯了扯尚书大人的衣袖:“我们另有急务。袁忠彻究竟做什么去了,何时回来,您且三言两语,择其扼要说说吧。”
宋礼转头瞥了刘鉴一眼,看他表情严肃,细眉紧锁,也不禁微微吃了一惊。虽然长幼尊卑有别,可宋礼近来着实拿刘鉴当神仙似地敬着,对王远华却是一副冷脸——他可还记着被王远华唬弄,差点用了那批被方家附了体的御瓦之事,始终是耿耿于怀。
刘鉴这么一说,宋礼也不往里面走了,就在门洞里站稳,想了一想,尽量用最简捷的词句叙述说:“自从你我在万岁山上埋了那、那些邪物……”说到这里白了一眼王远华,王远华把目光移了开去,装作没看见。宋礼继续对刘鉴说:“工匠们传出谣言,说山上有宝,就有那些村氓愚民,偷偷地上山挖掘,我和顺天府都屡禁不止……”
万岁山工程还没有正式开工,守卫本就松懈,消息传出之后,就有老百姓偷偷穿过山下围着的帐幕,上山去“寻宝”,宋礼得知此事,虽然立刻明文严禁,却起不到什么效果,只好见一个抓一个。就在昨天傍晚,宋礼突然接到禀报,说又有两人私登万岁山,下山的时候被巡逻兵丁撞见,捉住了其中一个,另一个跑了。捉到的这个,没想到竟还是个有品级的官吏。宋礼闻报不禁大怒,就让兵丁把这官吏押来工曹衙门,打算亲自审问、惩处,好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
虽然是刘鉴催着宋礼长话短说,但刘鉴本人一向温和、随意惯了的,听到这里,不自觉地就插了一句:“哪个衙门的?什么官儿?”宋礼回答说:“户曹一个九品司务,名叫牛禄。”
刘鉴心里“格登”一下,不禁庆幸自己问了这么一句,这件事一牵扯上这个牛禄,顿觉曲折繁多,内情隐秘,毫不简单。旁边王远华不知道这些日子来刘鉴和牛禄的缘份,本还想责怪他打断了宋礼的话头,可是一瞥眼,看刘鉴的双眉紧皱,表情凝重,好象是隐约想到了什么关键问题似的,于是捋捋鼠须,不多嘴了。
宋礼继续说:“我问那牛禄,是何人传告他有藏宝的谣言,他又是带着谁人上山。但那牛禄目光呆滞,只是沉默,并不答话。我看问不出什么,就把他监禁起来,待今日再审。晚上归宅之后,不经意间对袁尚宝说起此事……”他顿了一下,望一眼刘鉴,继续说:“袁忠彻却说似这等模样,不象是嘴硬不肯招,倒象是被人下了什么禁制,他就要跟来看看。今晨我们来到工曹之后,我马上就遣人到柏林寺去请贤弟……”
这里说的“贤弟”,当然是指刘鉴。刘鉴曾经帮助宋礼解决了御瓦邪灵的事端,他又素来和袁忠彻不对付,宋礼生怕牛禄的事情全都交给了袁忠彻,刘鉴会不高兴,因此派个工曹的小吏去找他过来,一起商量。可是小吏去到柏林寺的时候,刘鉴刚刚离开去工曹找王远华,两人前后脚,正好错过。说来也巧,那工曹小吏在柏林寺没找到刘鉴,却碰到个顺天府的衙役也要找“詹事府刘老爷”,两人一搭上腔才知道,敢情顺天府里又出了大事!
且说自从王远华布设小八臂邪阵以后,北京城里就不断有人暴毙,搞得顺天知府陈谔疑神疑鬼,恐惧莫名。后来多亏刘鉴掘走了草鞋,破了阵法,死人的事情就逐渐少了,陈谔这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两天,仵作又陆续来报,说近日连死数人,都查不出死因。看事情又变得和当时一样,陈大人心里这个急啊,昨天晚上一宿没睡,感染了风寒,早晨起来就病倒了。本来这也是小事,请个大夫来诊断一番,开几副药就好了,可找来的大夫却说什么风邪入骨,已经没得治了!陈谔自己也觉得头晕眼花,四肢酸软,和平常伤风大为不同,就派人去柏林寺找刘鉴,传话说:“我得了急病,怀疑是鬼神作祟,就快死了。贤弟速来救我!”
刘鉴听到这话,不禁细眉一颤,右手也本能地把一直捏着的折扇“啪”地一声敲打在左手手心,心说难道有人把小八臂镇物掘走,重布了邪阵,竟然会害到陈谔的性命?这件事始作俑者乃是王远华,可当他瞥眼看那王远华的时候,却见对方神情平和,好象丝毫不为所动。
再说那工曹小吏听到“鬼神作祟”这四个字,就自作聪明地对顺天府的衙役说:“尚宝司袁大人正在工曹,若说驱鬼辟邪,他说不准比这位刘老爷还厉害哪。既然找不到刘老爷,何不跟我去请袁大人?”
衙役一听,顿觉有理,便跟着回来了。回到工曹一说情况,袁忠彻详细询问了陈谔的病症之后,一皱眉头:“没错,确实是邪气侵害所致,若不赶紧驱除,陈大人恐怕要完!”他放下牛禄的事情,问宋礼借了一匹快马,顶着狂风暴雨,就直奔顺天府而去。
宋礼说完这段前因后果,刘鉴和王远华对视一眼。刘鉴觉得陈谔那边既然有袁忠彻去看护,便不必着急,这边的牛禄才是一连串怪事的关键,于是就问宋礼:“袁忠彻看到牛禄了没有?他怎么说?”宋礼回答:“他只匆匆看了一眼,说似乎确是被人下了禁制,这才神思恍惚,问不出什么来。他正待施法解除禁制的时候,听说顺天府出事,就赶紧跑过去了。”
刘鉴和王远华又是对望一眼,这俩对头,此刻难得的想法相近,步调一致,很有默契。两人都想到,天象出了如此大的变异,肯定不仅仅小八臂的镇物被人掘走,连万岁山上沈万三的尸身说不定也已经被人挪动了!而既然牛禄被人下了禁制,九成九,动手的就是他带着上山,事后又逃脱的那个神秘人。
捧灯盗鞋、失踪,小八臂镇物被窃,突然间的暴雨狂风,甚至可能还包括陈谔垂危,全都可以用一条线贯穿起来,而牛禄就是揪出幕后黑手的关键。刘鉴和王远华异口同声地问宋礼:“牛禄何在?待我见他一见!”
话说牛禄在万岁山下遭擒,押往工曹,本来他被禁闭在一间偏房里,有兵丁把守。袁忠彻一大早跟着宋礼过来,把他提到正堂上审问,没说几句话,顺天府的衙役就过来把袁忠彻给请走了。事情来得突然,宋礼也没吩咐把牛禄再押下去,他到工曹门口去送袁忠彻,然后站在门洞里向刘鉴、王远华简单叙述了前因后果,这前后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牛禄还一直在正堂上押着。
这三个人急匆匆赶往正堂,才一进门,刘鉴定眼观瞧,只见堂上跪的这人早给剥了外套,穿着素白的短衣,听到脚步响,缓缓转过头来——四十上下年纪,一张瘦长脸,短短的胡须,不是旁人,果然就是来给自己送过俸禄,还在骰子店安老板婚礼上帮过忙的那个户曹司务牛禄。
刘鉴正待上前细看,只见牛禄原本涣散的瞳仁突然一翻,伸出手来,指点着自己,喉头“哑哑”做声,好象想说些什么。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他突然朝后一仰,“咣当”一声翻倒在地。
刘鉴心说不好,几步冲上前去,蹲伏在牛禄身边,手指搭上了他的脉门。跟在后面的王远华原本也想上前查看,但看刘鉴先动了,就缓住脚步,沉声问道:“脉象如何?”
刘鉴摇摇头说:“此时已然无脉了。”他缩回手,再去翻开牛禄的上衣。几乎同时,王远华又问:“膻中气海可有异状?”刘鉴回答:“不见异状,颜色和样子都毫无改变。”王远华轻轻一皱眉头:“那天灵盖上和两侧太阳穴可有禁制的痕迹?”刘鉴此时也正在看牛禄的头部,没回话只是摇摇头。王远华走前两步,帮刘鉴把牛禄翻过身来,两人一起又仔细检查了一番牛禄的后背,刘鉴查两肋,王远华从脑后风池穴顺脊骨仔细地摸了一遍。
两人慢慢站起身来,心中都是疑惑不已。刘鉴突然说:“不是得病,不是中毒,就这么突然暴毙,这倒和前些日子顺天府那些责打沈万三的皂隶们一般的下场!”王远华听出他话里有话,不禁冷笑一声:“天下怪病、邪法多如牛毛,那些江湖庸医、俗士看不出来,也就只好批‘无疾暴毙’四个字了。”
刘鉴斜斜地瞥他一眼:“王大人是非凡高士,你看出什么妖蛾子来了?”王远华又是一声冷哼,却不再针锋相对地把话顶回去。
这两人眼见牛禄已死,着急检查尸身,本是想趁着尸骨未寒,找出些下了禁制的线索,只要弄明白禁制手法,凭这两人的本事,背后真凶是谁也就能捋出线索来了。可惜牛禄的要害部位全无异样,忙了好一会儿,空自耽误时间。王远华强自按耐心中的不快,转身朝宋礼一拱手:“下官尚有要务,就此告辞。”
刘鉴知道他想去哪里,于是一抖衣袖:“我和你同上万岁山去。”本来牛禄暴毙,宋礼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一阵青一阵白的。此刻听到从刘鉴嘴里说出“万岁山”这三个他最怕的字来,一张胖脸更是白如鱼肚一般,外面虽然是狂风暴雨,他却还从怀里掏出手巾来擦擦额头的冷汗,抢着说:“我也去,我也去!”
刘鉴斜一眼王远华,然后对宋礼说:“请大人吩咐下去,袁尚宝若是回来,让他也过去一趟。”
这一天的气候真是奇怪,不象中秋以后,倒象是三伏酷暑。本来万里无云,晴空如洗,午前突然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随即就暴雨倾盆。这场暴雨倒也没下多久,等刘鉴、宋礼、王远华三人骑马赶到万岁山下,就突然停了。雨虽说是停了,乌云还没散,黑压压地铺在还没完工的禁城之上。隔一阵子就隐约有雷声响起,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掉几粒豆大的雨点,让人心中不安。
那万岁山本来就是个大土堆,没有上山的路,被这暴雨一浇,更是泥泞不堪,好在三人都穿着官服,脚上是高筒的皮靴,往常登山甚是不便,今天倒比穿着便鞋来得舒服。他们提着衣襟,一步一滑向上爬,速度也不慢。刘鉴清楚记得当日镇那些邪瓦的地方,宋礼更是印象深刻,不象前些天捧灯摸黑上来费那么多周折,很快就到了那棵歪脖子槐树附近。
刘鉴和王远华才刚走近槐树,没有俯身查看,先都悚然一惊,几乎同时开口说:“没了!”跟在后面的宋礼一听这话可吓坏了,他最关心的就是那些御瓦,惊呼道:“什么没了?那些瓦没了?!”刘鉴赶紧解释说:“瓦片儿还在,大人请放宽心。”
原来刘、王二人同时察觉到,原本埋在下面的沈万三的尸身已经不在原地,不知去向了。令人奇怪的是,尸身埋在地面以下一丈左右,往上三尺还埋着那些寄有方家阴魂邪气的瓦片,可现在尸体消失无踪,瓦片的邪气却似乎依旧受着镇制,丝毫没有泄露。
难道有人能够穿山而入,不动上面的瓦,却把下面的尸体给盗走吗?刘鉴不相信,王远华更是不信。王远华一指地面,对宋礼说:“请大人叫人来把此地掘开。”这话冷冰冰不带感情,虽然有个“请”字,但他语气过于急促,毫无恭敬之意。宋礼本就惶急,这下可找到了出气筒,一边用手巾不停地擦汗,一边气喘吁吁地斥道:“我正待问你,是你建议我用这批瓦片,才出此邪事……你欺瞒上官,其罪不小……你这就是要谋害宋某的性命,我绝不能与你善罢甘休!”
王远华闻言一愣,随即刘鉴第一次看到在他青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宋礼连声喝问:“你待如何?你说!”
王远华摇了摇头,语气平缓下来:“宋大人,你也知道此事若传扬开去,只有两个后果。你宋大人轻则丢了乌纱,重则性命不保,这自不必说;但还有一条您别忘了,此事一旦传到京城,那些反对迁都之人必将甚嚣尘上,圣上迁都北京之事很可能就此搁置。王某一向赞成迁都,您应该了解,我何敢如此妄为?”
其实宋礼并不相信王远华会故意害他,只以为是对方失误所致——他一个从五品官员,就算想往上爬也不至于隔着那么多级构陷上司。但这御瓦的事情实在太过重大,关心则乱,他得找个人来撒撒气,经过王远华这么一解释,神情才逐渐和缓下来。
王远华瞥了一眼刘鉴,继续说:“定然是刘镜如告诉你,这些御瓦上附着方氏十族的阴魂。然而大人明鉴,烧瓦取土与斩杀人犯,虽然都在雨花山畔,可能是同一处地方吗?”
刘鉴闻言,不禁插嘴说:“确实不会在同一处地方,但若非有人故意施法,难道阴魂生了腿会自己跑过去吗?还是你说瓦片儿上的邪气和方家没有关系?”
王远华冷冷地回应刘鉴的问话:“的确是方氏阴魂不假,但为何能寄于御瓦之上,此刻王某也说不清楚。要追根究底,我也是受人之愚,错荐了这批御瓦,若非如此,你们施法祈禳之时,我为何不出手阻拦?刘镜如你不要忘了,这万岁山可是王某该管的工程,就算宋大人要在此地动土,我若是说个‘不’字,横加拦阻,你们定然一事无成——这官司就算是打到京城去也胜负难料呢。”宋礼听了这话,也不由得暗暗点头。
刘鉴追问道:“你说受人之愚,究竟是谁向你推荐这批瓦片儿的?”
王远华鼠须一翘,冷笑一声,手指地面:“那咱们是现在就把它掘开,看个究竟呢,还是在这里细说前事,等着你的书童在某处受那血光之灾?左右他不会死,我倒是不急。”
既然他提到捧灯,刘鉴也知道不能耽搁,就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转头央告宋礼找人来掘土。宋礼最近笃信刘鉴所言,既然他有所请,就立刻招呼山下守卫的兵丁上来,下令发掘。兵丁们苦着脸禀报说:“小人们只有刀枪,没有锹铲。”王远华不耐烦了,卷起袖子,抢过一柄红缨长枪来,倒过枪头,把枪尾插进土里就挖。
暴雨才过,土质非常松软,没费多大力气就掘开一尺多深。这枪不是正经工具,挖开的洞小而深,不过王远华果然有本事,位置选得刚好,提枪柄连捣了好几下,掏出一个深深的窄坑,然后蹲下身子,伸手进去一摸,抓起一把泥来——泥虽然是泥,里面却隐约有银光闪烁。
有心灵手快的士兵解下腰间装水的皮袋,帮王大人冲干净手里的湿泥,只见他手心中摆着一枚银色的十字形物件,上面似乎还浮刻着一尊人像。“咦,”宋礼抢先问道,“这是何物?上回掘土埋瓦,却未曾见过。”
王远华轻轻点头:“正是此物镇着御瓦。”刘鉴心里微微一动:“我已猜到是谁人所为了。不必再挖,下面定然还有其它镇物,掘坏了不好收拾。”话音才落,忽听袁忠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十字架哪里来的?”
工部都水司
俗称水部,主管政府的水利工程和船运事务,基本职责等同于今天的水利部,再加上交通部航运司。这个部门由来已久,西汉时候就在九卿之一的少府下面设置都水司,长官为都水长,副官为都水丞;魏晋、南北朝时代设置有水部,长官为郎中。隋唐以后三省六部制度确立,水部归属工部,成为工部下属四个司之一,改回原名都水司,一直延续到清代。
根据《明史?职官志》记载,工部长官为尚书,正二品,副官为左右侍郎,正三品,下属四个司(营缮司、虞衡司、都水司和屯田司)长官为郎中,正五品,副官为员外郎,从五品。都水司“典川泽、陂池、桥道、舟车、织造、券契、量衡之事”。因为有上述的历史沿革,所以俗称都水司叫做水部——部听着比司大,显得威风一点。
第二十章 镜鉴记(1)
雷雨暴风,邪气冲天,刘鉴和王远华能觉出不对来,袁忠彻当然也有所感应。所以他匆匆了结了顺天府之事,根本没回工曹,直接就骑着快马奔万岁山来了——当日祈禳那些御瓦也有他的一份儿,此刻本能地察觉两事之间大有关联。
才爬上山,远远地袁忠彻就看到王远华从泥地里捡出个银色的小物件来。他眼睛本尖,身为尚宝司少卿,又见多识广,立马就看出了那东西的来历,高声问道:“这十字架哪里来的?”
“十字架?此物何门何派,做何使用?”宋礼就站在王远华身边,伸出食拇两指拈起这“十字架”,转身询问袁忠彻。
袁忠彻走近前来,接过十字架仔细查看,嘴里解释说:“此乃从西域大秦国传来的景教的信物,上面这小人,据说就是他们叩拜求福的神仙……”话才说到一半,突然激灵灵打个冷战,眼眉朝地上一扫:“没、没了!”
袁忠彻的意思,和刘鉴、王远华方才所说一般无二,都是惊诧御瓦底下埋的尸体不见了。当然,袁忠彻并不知道那是沈万三的尸身,他还一直当是“前朝的阴物”,虽然心里也多少有点疑惑——前朝什么要人,身死化尸了多少年,竟然阴气如此之重,差点要了自己的小命去?但刘鉴就从没想过要跟他解释,他也为了保持自尊,不肯主动去问刘鉴。
刘鉴心说这件事总得对宋礼、袁忠彻简单解释一下,才待开口,一直冷着脸的王远华反倒抢先了一步:“有人掘走了下面的阴物,适才惊雷震响,正是邪气冲天之兆。不仅如此,他还破坏了御瓦的祈镇,改以此异物代之。”说着话,一指那枚十字架。
王远华这两句话简明扼要,既解释了当前的形势,又把自己打死沈万三,埋尸于此,并做小八臂索人生魂的事情全都隐而不谈。他这样做,倒可以免去无穷口舌和争端,当此紧急时刻,刘鉴也可以理解,但多少感到有点不满。刘鉴心说连尸体带镇物都被人盗走,还连累了捧灯下落不明,这一切的一切,你王远华是始作俑者,其实全都是你造的孽!你解释起来倒简单,合着这里全没你的事儿了?
他想要加两句话,刺一刺王远华,可又没开成口——袁忠彻先喊起来了:“如此,是景教的僧人取了阴物去么?”宋礼凑近两步,再看看那十字架,也嘟哝说:“看这架上的男子赤身露体,垂首欲泣,分明是正在受刑。拜这种将死之人,此教定是邪教。我这就下令彻查北京城里的妖僧!”
刘鉴心说这位尚书大人还真是听风就是雨。是,北京城里景教寺庙是不多,可也并非一间两间,景教僧人不止十个八个,就算能行妖法,也不会在房顶打个条幅,或者在脑袋上贴个标签,写上“我乃妖僧”,等你来查。这“彻查”两个字说起来容易,真做起来,那得多少时间哪?虽说捧灯只是血光之灾,性命暂时无碍,可等宋礼他查完北京城内所有的景教僧人,捧灯就算只是屁股上痔疮破了,这流血也早就流干净了。
他想要开口阻止宋礼胡思乱想,别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喽,却看袁忠彻先摇了摇头:“大人此言差矣。想那景教,自大唐贞观年间传入中原,有僧人将其经典献与太宗皇帝,御批的可在长安建寺传道。你虽看此信物可疑,但他们还真说不上是邪教呢。请看,这个架子上所缚之人叫做‘弥施诃普尊大圣子’,乃是他们上帝‘无元真主阿罗诃’之子。盖因番邦之人为非作歹,遭天所忌,天将降大灾之时,上帝遣其子为祭品,替凡人赎了罪愆。故而他们为了纪念这位圣人,便刻其受刑之象,朝夕礼拜。如此而已。”
宋礼撇一撇嘴:“舍其身为凡人赎罪吗?佛家也有类似故事,可全是旁门左道野狐禅,不是修行的正法。”
袁忠彻微笑着又摇一摇头:“大人不可妄断。据我所知,景教戒律中也有‘当孝敬父母、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之语,本朝以仁孝治天下,这远来的和尚们所尊崇的,倒也暗合圣人之意呢……”
这俩人放着正事不办,话头一岔开,倒开始讨论起景教的教义来了,听得旁边的刘鉴是坐立难安,又不好直接打断他们的话头。好不容易袁忠彻的话有了个停顿,宋礼还没来得及接碴,刘鉴赶紧迈前一步,横在两人中间,一摇扇子:“天雷示警,这事儿非同小可,而下官……下官的书童也因此失踪,性命堪忧。宋大人,不必去彻查景教寺庙,这十字架的主人,我心里已然有数了!”
刘鉴用最简明扼要的话语,把骰子饼店安老板结婚当天自己见到一个番邦僧人,这僧人怎么曾经扯着捧灯的手嘀咕了半晌,以及今天早晨捧灯如何神秘失踪,种种因由,大致解说了一番。他虽然没有直接点明王远华布阵害人,可话语中故意留了好几个扣子,在在指向王远华。王远华越听,脸色越是铁青难看。
袁忠彻一开始还撇嘴,意思仿佛是说:“八杆子打不着。景教僧人多了,你怎么料定是此人所为?”可当他听到牛禄也和这个番邦僧相识,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等到刘鉴把话说完,袁忠彻伸出一枚手指,竖立在眼前:“我知道牛禄曾经领人上过万岁山,下山时被巡行的兵卒发现,牛禄遭擒,另一个却逃走了。但可惜牛禄已被人下了禁制……嗯,定是逃走之人所行的妖法无疑……”
宋礼插话说:“牛禄已经死了。”
袁忠彻点点头:“我料到了,那人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最好的计策不是以妖术禁住牛禄,而是直接杀人灭口。联想牛禄之事,以及刘……刘司直书童之事,再加上这个十字架,我料此事十有八九便与那曾在饼店中出现过的番僧有关。”
刘鉴折扇一合,心说:“肯定就是那个番僧,岂止有关而已。没关系我说他干嘛?真是废话!”正打算刺袁忠彻两句,袁忠彻反倒指着他,冷笑一声:“可惜呀,虽知找到这个番僧乃是关键所在,但据你所言,他与景教僧徒并非同门,未必住在寺中。偌大个北京城,可到哪里去寻他才好?若说能够掐指算到,那便是江湖骗子口了。”
真是越着急的时候越拱火,袁忠彻这时候还有闲空骂刘鉴“江湖骗子”。刘鉴平素为人温文儒雅,偏是和这个袁尚宝八字不合,见面就要起争执,更何况此时担心捧灯,更容易动怒,当下细眉一挑,就要反唇相讥。宋礼明白两人之间的心结,赶紧过来打圆场:“其实要找那番僧,或许……倒也不难。”
刘鉴一听这话,“咯喽”一声把骂袁忠彻的话给生咽了,眼望着宋礼,静等他的下文。宋礼故作轻松地一笑:“几位都是朝廷官宦,怎么那么简单的事情倒忘记了?北京是前朝旧都,眼见又要变成本朝新都,关防严密,所有外来人等,进城时必要在顺天府备案,写清姓名、履历,以及来自何方,所为何事,暂居何处。想这番邦僧人除非是施妖法腾云进来的,否则顺天府定有记录,咱们只须去顺天府找陈谔陈大人问一下便知。只不过适才陈大人……”他转头看着袁忠彻:“不知陈大人现下如何?”
袁忠彻听了这话,神情突然变得有些不大自在:“这个……虽仍卧床,却已无性命之虞。其实也不必问他,宋大人亲自去调卷宗来查,谁敢不给?”
刘鉴听到这话,立马催促宋礼下山去顺天府,却被王远华拦了下来:“且慢,此地仍很凶险,不可去而不顾。”宋礼也只担心脚下的御瓦:“是啊,是啊,那番僧的镇物既被咱们挖了出来,还有没有效验?是否应当重新祈禳一番呢?”
袁忠彻把银十字架在手心里掂了一掂,抢着说:“既如此,仍由下官来祈禳御瓦——这番邦的法器,下官倒颇有涉猎……”说着话,眼角一瞥刘鉴,意思是“换你就不灵了吧”——“宋大人去顺天府若能打听到番僧的下落,请派人来知会下官一声。下官了了此间事,即刻快马去追三位。”
听袁忠彻这样说,王远华不为人察觉地冷笑了一下。
于是兵分两路,袁忠彻带着兵丁在山上重新镇好御瓦,刘鉴等三人下山去顺天府调查番僧的来历和下落。骑马去往顺天府的路上,刘鉴和宋礼在前,王远华稍稍落后两人一个马身,宋礼随口对刘鉴说:“顺天府差人来请贤弟之时,听情形颇为凶险,若非袁尚宝及时赶去,恐怕性命不保。可见袁尚宝确有真才实学,贤弟不必事事针对,他若对贤弟言辞不敬,我也会教训他的。”
刘鉴回身看了一眼王远华,冷笑着回答说:“据下官所知,有奸人在万岁山下布了阴尸,摄取生人魂魄,陈大人恐亦为此邪法所摄,性命堪虞。袁尚宝施的法术能保他一时还是保他一世,还不好说,我料着也就是个‘急就章’。”
听到被刘鉴称为“奸人”,王远华催马上前,干笑一声:“刘镜如你不要自作聪明,危言耸听。阴尸摄魄,摄不到顺天府头上,我料他根本是杯弓蛇影,疑心生暗鬼。要不然袁尚宝干嘛吞吞吐吐地不肯跟你我一起来?不过是怕我们知道了真相,要笑他大惊小怪罢了。”
刘鉴闻言,双眉一立:“本来是摄不到陈知府头上,但有人盗了你诸般镇物,并阴尸一起复造此阵,天象已然示警。你怎知陈大人之病和此阵无关?”
宋礼闻言一愣:“什么镇物?邪阵原本是王大人所造的么?!”王远华也不分辩,也不回答,只是一紧缰绳:“我若有负于天,适才天雷就该劈了我!刘镜如你未曾读过《镜鉴记》,怎知其中关窍?真是可笑。”话才说完,坐骑被勒,放慢脚步,又落到后面去了。
刘鉴突然听王远华提到《镜鉴记》,不禁心中大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镜鉴记》本是他祖先刘惇所著,失传已经多年,难道王远华倒见过全本吗?他转过脸去想要追问,却见王远华低着头,面沉似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正在这个时候,忽听宋礼叫一声:“到了。”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顺天府的后门。刘鉴心说好吧,且待救出捧灯,此间事了,再找王远华好好质询一番。
三人在顺天府门前甩蹬下马,门口的衙役见了这般阵仗,匆忙迎上来磕头。宋礼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陈大人何在?”衙役回复说:“刚吃了药,在后堂安睡,要不要小人去通禀一声,请他起来迎接上官?”宋礼一摇头:“不必了。北京城外来人口是谁该管?叫他捧了近两个月的卷宗来见我。”
三个人大摇大摆进了顺天府正堂,宋礼就在正位坐下,刘鉴和王远华搬了椅子坐在两旁。时候不大,一名身材瘦小的六品官员抱着大摞卷宗跑了进来,把卷宗往桌案上一放,跪下就磕头:“下官是顺天府通判罗……”
他还没报出姓名来,刘鉴就急不可耐地问:“近日可有一名番僧从外地来北京吗?你好好查查卷宗。”
罗通判直起身来,望了一眼刘鉴,又转头去看宋礼。宋礼一摆手:“急务,快查!”罗通判堆着满脸笑,回答说:“不必查看卷宗,这数月间所有来京僧俗,都在下官肚子里。不错,是有一名景教的番僧,上月初二自打崇文门入城,随身带着应天府发的文牒……”
宋礼追问:“可知此人住在城中何处?”
罗通判摇头回答说:“这个下官不知,下官但知他此刻已然不在城里了。”
听了这话,堂上三人都是悚然一惊。刘鉴“啪”的一声合拢折扇,促声问道:“他几时出城的?朝哪里去了?”
罗通判笑一笑回答说:“这番僧确有蹊跷,无怪乎几位大人要询问他的下落。昨日晚间,只在关城前一刻,那番僧驾一辆车,从阜成门出城西去,车上还装了一口棺材。守门的队长王富贵他妈是个怪人,竟然也是在教的,因为这层关系,王富贵平素最敬景教的和尚,未曾仔细检查车辆和棺材,就放他出去了。下官前一刻还在训斥王富贵,正巧大人们来到……”
刘鉴越听,眉头越是紧皱,一摇折扇,低着头说:“难道是我料错了?番僧昨日晚间便出了城,捧灯却是今晨才失踪的……”他其实是希望王远华可以帮忙解释自己心中的疑问,可是不好明着问,因此假装自言自语。
王远华站起身来:“不错,邪气正是向西而去。”然后冷笑一声,瞥一眼刘鉴:“镇物若缺,不成阵法,草鞋迟早也要相聚。只须寻到那个番僧,还怕没有你书童的下落?”
刘鉴是关心则乱,没能想通此节,经王远华一点醒,他才恍然大悟,也匆忙站起身来。两人理也不理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罗通判,一左一右直朝门外走去。宋礼还想跟着,并且问:“要不要调些兵丁衙役,同去捕拿?”
王远华拦了宋礼一把:“此事大是凶险,不通数术之人,去也无用。大人您也不必再跟着了。”宋礼听了有点害怕,从袖子里掏出手巾来,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刘鉴低声对宋礼说:“此事切勿外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嗯,就劳烦大人派人去观音庵通知一声骆小姐主仆,若有她们相助,再厉害的妖人也可手到擒来。对了,还得通知袁忠彻一声,他人虽然废物,腰里的口袋还是挺有用的!”
刘鉴、王远华两骑快马一路向西,蹄声如雨点般密响,一转眼就出了阜成门。出门以后,又朝西跑了约一箭地远,这才逐渐放慢了速度。
虽然出了城,他们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那番邦妖僧为好。此刻已经是下午未时,在午前时分,北京城里各处邪气冲天,聚拢在一处,上冲云霄,引来了惊雷暴雨,但暴雨瞬间就停了,因为邪气凝聚以后就开始朝西方移动——这些无论刘鉴还是王远华,全都能测算得出来。但邪气究竟要往哪里去,距离北京城是远是近,此刻是已经停下了还是继续西行,两个人出来得匆忙,身上连罗盘都没带着一个,光是掐指心算,很难算得清楚。
这时候两人的希望都寄托在袁忠彻身上,因为他长年腰绑着一个“饕餮袋”,里面各式法器一应俱全,等他也出了阜成门赶上来,那问题就容易解决了。正因如此,所以一出了城,马的速度就自然而然地放慢了下来。
为怕袁忠彻出城后找不到自己,两人一直沿着大路向西,走了一程,刘鉴就问王远华:“你的八样镇物,是全给掘走了吗?”王远华回答说:“掘了七个,还剩一个。”刘鉴接口问:“剩下什么?”
他本是没话找话,没想到王远华倒一反常态,还真给他耐心解释:“此阵依着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布设,头南脚北。西北开门埋了那人一双草鞋,北方休门埋了那人一条裤子,东北生门埋了一个布袋,东方伤门埋了一个讨饭碗,东南杜门是上衣,南方景门是发簪,西南死门是腰系的草绳,西方惊门是根打狗棒……”
刘鉴插嘴说:“嘿,这乞丐身上东西还真全。”
王远华摇了摇头:“哪有如此美事?为了凑全八方镇物,我可花费了不少心思,那草鞋、上衣、布袋都是临时给他的,只陪他在牢里蹲了七七四十九日……”
刘鉴点点头,心说原来如此,打死沈万三之前,先囚禁了他四十九天,为的就是让这几样新东西也沾上主人的怨气,怪不得那双草鞋看上去没怎么穿着走过路,捧灯当时还纳闷问自己说:“他一个乞丐也穿得起新鞋?”
想起捧灯,刘鉴不禁心里起急,转头望望,心说袁忠彻你是属王八的吗?怎么爬得如此之慢,还不快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