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远华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只是继续往下解释——“这八样镇物,被盗掘了七样,以草鞋为先……”说到这里,狠狠瞪了一眼刘鉴,“然后是打狗棒、草绳、上衣、讨饭碗、布袋和裤子,逆着发掘,很有章法,只是空过了发簪。”
刘鉴一愣:“你这发簪埋得很隐秘么?”
王远华冷冷一笑:“一个乞丐,哪有什么象样的发簪,不过一根草棍而已。当日我本想给他换根荆簪,不过一想这草棍也跟了他有一段时日了,又正当顶门百汇穴,灵气甚旺,就没有多事。草棍往土下一埋,怕是和那些草根都混在一起,挑不出来了吧。”
刘鉴听了这话,却一点都笑不出来,猜测说:“想必那妖僧掘不到南方景门的镇物,所以被迫要去万岁山上掘走尸身,凑齐八门之数了——此阵甚邪,真要让他在别处布成了,又不知有多大危害,要死多少人呢!”
王远华鼠须一翘:“这是《镜鉴记》里明记着的‘八门锁水阵’,你自己德薄识浅,还敢编派它是邪阵。哼,你刘镜如也非不学无术之辈,不会连《镜鉴记》都没听闻过吧?”
刘鉴心说,岂止听闻过,这书根本就是我老祖宗写的!可惜此书失传已久,家传的笔记里光留下一些残篇,总合起来还不到两百字,其中就包括王远华布的这个阵。可是相关这个阵法布置的记载,虽然没头没尾,中间还有脱漏,却明写着要摄取生人的魂魄,怎么不算是邪阵了?
可是刘鉴并不打算和王远华争辩。一方面,他也很希望自己老祖宗所写书里记载的不是什么有干天和的“邪阵”;另方面,王远华不但能布此阵,竟然连阵名都一清二楚,难道他真的见过全本《镜鉴记》?不趁着这个机会多打听几句,更待何时?
于是刘鉴就假装点头:“此书失传已久,就算数术行里,也未必人人皆知。我倒是听说过,乃是汉末三国时候,平原术士刘公讳惇所著,是也不是?”
虽然相隔着年代久远,他早算不清刘惇是自己第几代祖先了,并且家谱早就遗失,自己这一支是否刘惇的正支嫡派,还是旁支甚至是某代过继的,他全都搞不清楚,但祖宗毕竟是祖宗,刘鉴不敢直呼其名,得在中间加个“讳”字。
这“讳”字虽然声音轻,王远华的耳朵倒尖,竟然听到了,不禁眉头一皱。照理说称呼去世的长辈,或者皇家之人才需要加“讳”字,刘鉴和刘惇都姓刘,刘鉴称刘惇加个“讳”字,王远华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镜如是平原刘公之后,失敬了。”王远华原本冷冰冰的腔调,竟然有所缓和。刘鉴听了倒不禁一愣,正打算顺杆爬,多打听点有关《镜鉴记》的消息,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声响——
“见鬼,不该来的时候他倒来了!”刘鉴大感懊恼。
北京的城门
元大都城按道理说应该四方平均,都各三座城门共十二座,但正北却缺了一门,所以只有十一座城门。明军攻进大都城以后,改名为北平府,扒了北城墙,往里收缩,所以原本北面的健德门和安贞门就被废弃了。现在北京市北三环和北四环中间的北土城路,还保留有元大都的北墙遗址,北土城西路上的健德桥,就靠近当年的健德门,北三环上的安贞桥,则在当年安贞门的正南方。
明初的北平府相比元大都,只有健德门和安贞门被废弃,另在新北墙开德胜门和安定门,别的没什么变化。但在永乐皇帝定北平府为陪都,改名北京顺天府,加以重修以后,因为南北的城墙缩短了,所以这两侧各三门改为各两门,总共只剩下了九座城门。
从南墙开始说,中间元代称丽正门,明朝正统年间改名为正阳门,现在俗称“前门”。东面是宣武门,旧称顺承门。西面是崇文门,旧称文明门,俗称“哈德门”——传说是英国人为了纪念庚子事变中阵亡的哈德将军,逼迫清政府改了名,为此还一度被百姓称为“国耻”,其实这是讹传,哈德门的名字是从元代“哈达门”俗称转变过来的,和英国佬一点关系也没有。
再说东墙,元代由北往南分别是光熙门、崇仁门和齐化门,明代则是光熙门(重修后废弃)、东直门和朝阳门。西墙,元代由北往南分别是肃清门、和义门和平则门,明代则是肃清门(重修后废弃)、西直门(原名彰仪门)和阜成门。
北墙元代有健德门和安贞门,明代改为德胜门和安定门,前面已经说过了。这九门的名字,自明朝正统年间确定下来,一直延续到清代,甚至到今天,都没有什么更改,一般称为“内九门”。为什么叫内九门呢?因为这九个门围着的,乃是北京的内城。
按照古制,所谓“内城外郭”,城墙最好有两重,而明代中期以后,因为北京城外人口激增,就有官员上奏请求修建外城。于是嘉靖皇帝在1553年下诏先修筑外城的南面城墙,后来因为财力不足,就停了工,光把修好的外城南墙“东折转北,接城东南角,西折转北,接城西南角”,拐个弯接上内城,使得北京城从原本的方形变成了一个“凸”字形。
外城有七个门,东北角是东便门,东墙有广渠门,南墙东为左安门,中为永定门,西为右安门,西墙有广宁门(清朝后期为避道光皇帝旻宁名讳,改为广安门),西北角是西便门。
除了这内九、外七总共十六座城门外,现在所谓的和平门是在1926年开的,此外,日占时期在内城扒开两个缺口,开了启明门和长安门,1945年日寇投降,国民政府改其名为建国门和复兴门——这三座城门,明清时代是没有的。
第三卷
第廿一章 五雷咒(1)
袁忠彻和刘鉴、王远华一样,都测算出了北京城里邪气贯天,冲城而去,虽然他不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却也知道非同小可。再加上尚宝司的职责本就包括着为大明朝驱邪避灾、安运禳气,所以袁忠彻对此事更是上心。他在万岁山上把那个番僧的镇物十字架先按原样埋好,又念了几句咒语,完成祈攘,然后就原地等着人来通知。时间倒也不长,宋礼很快就派了个顺天府的衙役前来,告诉他番邦妖僧的去向,袁忠彻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冲下山去,跨上坐骑,快马加鞭出了西直门,很快就赶上了缓缓骑行的刘鉴和王远华。
刘鉴原本最担心捧灯的安危,盼望着袁忠彻早早跟来,可他刚从王远华那里听说了有关《镜鉴记》之事,勾起了天大的好奇心,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袁忠彻打马赶到,使得询问无法继续下去,这让他不禁窝了一肚子的不满。
袁忠彻可并不清楚刘鉴的不满,眼看前面两人在策马缓行,就急匆匆跟了上来,虽然看出刘鉴脸色不大好,但自从他们结识以来,八字相克,处处针锋相对,互相就从来都没有脸色好看的时候,司空见惯了也就不以为意。因此他也不打招呼,只面带得意地瞟了那两人一眼,伸手就从腰间的“饕餮袋”里摸出个小罗盘来。
这罗盘不过掌心大小,盘面上却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什么天干、地支、四方、五行,竟然连六十四卦都是全的,比风水师常用的罗盘要花哨的多。袁忠彻骑在马上,捧着罗盘测了好一会儿,眯着眼睛想了想,收起罗盘,又掏出一把黄金铸就的小算盘扒拉起来。刘鉴和王远华歪头看着,他们都是内行,只见袁忠彻把算珠从头拨到尾,又从尾拨到头,算了个天大的乘法,然后停了一下,摇摇头又算了个普通的加法,那张方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
袁忠彻算罢,还是没有招呼另外两人,自顾自收起法器,一抖马缰,大大咧咧地走在了前面。刘、王二人虽然对此人的自鸣得意颇感厌恶,但没别的法子,也只得催马跟上。就这么跑了十多里地,眼看前面已经没有大路,只见道路尽头有一条接山的小径,弯弯绕绕兜过山边,看不见尽头。山前道南盖着两间小茅屋,屋旁有一大片菜地,一个老汉把着柄锄头正在地里忙活,一个老太太在院子门口摆了个小菜摊。
三人放慢步伐,相互对望了一眼。袁忠彻跑到菜摊跟前,“吁”的一声扯停了坐骑,弯下腰来问老太太:“咄,兀那婆子,可曾见过一辆装棺材的马车打从此处经过么?”
乡下村妇,除了新年时在家里贴的灶王爷,这辈子就没见过几个穿官服的,一见来的三人全都头戴乌纱,身穿补服,打头说话的又黑着张方脸宛如灶王下界,吓得腿都软了,趴在地上哆哆嗦嗦,连大气也不敢出。看起来还是那个老汉见过点世面,一看这种状况赶紧跑过来,在老伴身旁屈膝跪倒。
袁忠彻放缓语气,也不再“咄”了,单把询问又重复了一遍,老汉殷勤地回答说:“见过,见过,还是今儿个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有一个穿身黑衣裳的秃头番子驾着马车,带着个小童打这儿过……”
秃头番子不出奇,北京城内摘了帽子能见到不少,但听说还带着一个“小童”,刘鉴心想那定是捧灯无疑了,奇怪的是不知道那番僧是怎么带他出城的,顺天府的通判竟然没有提及。他急忙跳下马,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和颜悦色地问那老汉:“老人家,他们何时走的?往哪里去了?”
王远华要谨慎一些,他听那老汉话中有问题,又不象刘鉴那么好脾气,纵马过来用鞭梢向袁忠彻一指,阴侧侧地问那老汉:“既说是天未明时来的,你眼神那么好么?怎知与这位大人所问的乃是同一人?他可是真一大早就带个小童经过么?若敢欺瞒官府,小心讨打!”他故意把“一大早”这三个字加重了语气,刘鉴一想也对,捧灯明明是辰时才失踪的,自己天亮起身,捧灯还曾给打来了洗漱用水,还给准备了早饭。
要么这老汉在说谎,要么跟着番僧出城的不是捧灯,刘鉴一颗心瞬间就凉了半截。
那老汉听王远华一顿抢白,不禁浑身哆嗦,跪伏在地上,仰着头回答说:“回老爷,老爷问得急,小人回得急,两件事儿并成了一件。且容小人从头禀告,不要捉了去打板子——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今儿个鸡叫头遍,天还没亮,小人和老婆子就下了床,正打算收拾收拾,扛锄头去菜地忙活……”
袁忠彻一瞪眼:“就算从头禀告,无关的废话也少说!”
“是,是,是,”老汉急忙加快了说话的语气,“天还没亮,小人忽然听得门响,开门一看,是个光头的番子在敲门。那番子说话,小人也听不懂,他拿手比划来去,看那样子想要讨一口水喝。月亮还没落,咱借着这一点光往远了一看,看见他身后有辆马车,那车上黑漆漆的放了一口棺材。小人见他带着棺材,怕不吉利,没敢让进屋,回身舀了碗水给他,就让他在门外喝了。喝过了水,那番子就驾车直奔西面黑山里去了,估计走得不远……”
“今日一早便走,到现在三四个时辰也有了,你又怎知他走得不远?还有,你先前所说的小童又在何处?”袁忠彻一撇嘴,再度呵斥道。
“这位老爷圣明,小人也觉得不该,可是等天大亮,小人下地干活的时候,那番子又一个人驾车回来,奔北京城的方向去了,那时节他车上的棺材已然没了。等到中午前后,那番子带了个小哥儿回来,打小人菜地旁路过,还扔下一大叠……”老汉脸上带着笑,可眼睛转了几转,咽了口唾沫:“不是,是几张纸钞,抱走了我老婆子摊上所有的大蒜,又再往山里去了。虽然驾着马车,可这几个时辰不到,往返了好几回,最后一回去了不过小半个时辰,所以小人才猜他走得不远。小人年轻时在衙门里做过工,晓得厉害,刚才说的句句是实,不敢欺瞒老爷们哪。”
刘鉴听老汉又提到小童,不由得心里着急,赶忙问道:“老人家,那个小童儿多大岁数,什么打扮?他看着可好,受了什么伤没有?”
那老汉摇摇头:“约摸十四、五岁,头上梳着两个髻,穿一身蓝布短衫,一张圆圆的脸。看起来倒不象受过什么伤,只是一直闭着眼睛。那番子买东西的时候,这小童就呆在车上,软软地靠在那儿,也不知道是没睡醒呀,还是身上有病……”
刘鉴听他的描述,十成里就有八成是捧灯,不禁眉头一皱,脸色变得煞白。他再没多问什么,转身上马,顺着老汉先前所指的进山的小路就直奔过去。另外两人见状,也急忙打马跟上。
照常理说,此时就应该上前去安慰刘鉴几句:“盛价这般模样,料是被妖术所惑,迷了心智,妖术一解,定然无恙的,不必忧心。”可王远华素来就是个冷人,袁忠彻倒是几番欲言又止——他和刘鉴的过节着实不浅,就算想没话找话,一时间也凑不出什么话头来。
三匹马离开菜地,顺着那条小径快跑了半盏茶的功夫,只见两旁荒草渐高。刘鉴留心地上,发现有两溜车辙从草丛中压过去的痕迹,心知并没有走错。荒草围绕着几座低矮的小山,或许就是老汉所说的“黑山”了,小山包夹成谷,这小径就高高低低地直通谷中。两旁山上树倒不少,都有两、三人高……树上突然蹿出几只乌鸦,“嘎嘎”地叫了两声,听得刘鉴好不心烦气闷。
道路越来越窄,马匹难以疾驰,三个人只好抖缰绳放慢了前进的速度。又走不远,突然一阵微风从谷中吹来,三匹马一齐停下,然后烦躁地踏着碎步,喷着响鼻,原地转圈,再不肯朝前走了。马上三人心知不对,对望一眼,都不禁脸色发青。
刘鉴滚鞍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袁忠彻,撒腿往山谷里就跑。袁忠彻接过缰绳,转头看了王远华一眼,王远华也把缰绳交到他手上,自己则跳下地来,在马头前方作了几个手势,低喝一声:“疾!”那三匹马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同时也定住了脚步,不再胡乱踩踏了。
袁忠彻看王远华下了噤声咒后,转身紧蹑着刘鉴的脚印,也朝山谷中跑去。他心感不快:“怎么,把我当看马的下人了?”可是这个关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下来,一手牵着三匹马,把缰绳全都拢到一处,拴在路旁一棵矮树上。然后他拍了拍自己那匹马的脖子,转过身,轻声迈步,跟在刘鉴和王远华身后,顺路往前走去。
走了不到一箭地远,只见地上的车辙突然往西一拐,进了山谷。三个人顺着被压得东倒西伏的茅草追了过去,越走越是紧张,连大气也不敢出,速度也逐渐放慢了下来。
两侧的山包陡然夹紧,所谓“空山人语响”,才走近山谷,就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一阵人声,好象是谁在大声喊叫着什么,但是语速很快,听不清楚内容。王远华扯了一把走在前面的刘鉴的衣襟,示意他别走小路,而是钻进旁边的荒草中去隐藏身形。山路旁的荒草甚高,三个人弯腰钻进草丛里,只能看见脚下的泥土,凭着前面的人声引路。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草丛已经开始变得稀疏,刘鉴突然朝下一蹲,伸手拨开面前的荒草,探头望去。
这是一片山腹中的小空地,约摸半亩见方,三面环山,只在南边有一个缺口,刘鉴等三人就是从这个缺口进来的。他们看见在空场西侧站着一个番僧,手里捧着一本硬皮书,面对着一个半人高的木质的十字架,正在大声念诵着什么番话。
这番僧身穿漆黑的长袍,脖子上挂着块长条白布,并且竟然还挂着好几辫子大蒜,他左手捧着书,右手则拿个小小的水晶瓶子,好象在往空中洒着水。番僧面前那个大十字架非常粗陋,看起来是用山上的粗树枝加上藤条绑成的,面朝番僧的那一侧,树皮已然被剥去,上面歪歪扭扭地用番文写着几行字。番僧身后是一辆马车,车上本该有的棺材已经不知去向,拉车的骡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口吐白沫,萎顿在地,只剩下四个蹄子时不时抽搐两下,看起来还没死透。
刘鉴扒开茅草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番僧脚下的捧灯。这孩子侧躺着蜷缩成一团,正好面冲着刘鉴的方向,只见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嘴唇发白,已经失了血色,只有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这一看之下,刘鉴心痛不已,当时就要冲过去救人,身后两人慌忙一左一右地扳住了他的肩膀。王远华压低声音说:“休要妄动,你仔细看!”
刘鉴定睛细瞧,这才发现,有一团淡淡的雾气把这个番僧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此雾团距离番僧约有五尺开外,上面有几道浅灰色的气流旋转不定,番僧话说得快,这气流转得就疾,语气缓一些,这气流也就慢一些。“若想救盛价的性命,就得谋定而后动。贸然闯去,定然坏事!”王远华声音不大,可语气却坚定得很。
袁忠彻在一旁点头:“王大人所言甚是,刘镜如年轻毛躁,难识其中利害。此番僧行踪诡异,不可不先详加探查。”
“袁大人,你见多识广,可知道这番僧在干什么吗?”刘鉴这时候的心思全挂在捧灯身上,别说袁忠彻顺嘴贬他,他权当没听见,就算当面指着鼻子骂他,为了救下捧灯的性命,他也只好干咽了,因此语气难得地诚恳起来。
“嗯,若是中华术法,我不敢说尽知端底,也都大略通晓,这番邦法术么……未敢确定。”
王远华瞥了袁忠彻一眼,问:“听君言外之意,对于番邦法术,也并非一无所知?”
袁忠彻沉吟道:“我对番话所知甚少,但对番语中的祈祷之词,倒曾向景教僧人学过一些,听这和尚所说的仿佛相似。翻译成华语,应该是在说:‘我饿了,你们给我吃;渴了,你们给我喝;我们做客旅,你们留我住;我赤身露体,你们给我穿;我病了,你们看顾我;我在监里,你们来看我。这些事你们既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
刘鉴一听,大惊失色:“这番僧用心如此邪恶,竟然拿我的捧灯做祭品养鬼!要是让这鬼怪成了形,那还了得?”袁忠彻摇摇头:“那也未必,其实这段话是那‘弥施诃普尊大圣子’在教育他们的教徒要呵护世人时……”话音未落,刘鉴早就挣脱了两人的拉扯,穿出草丛,直跳了出去。袁忠彻和王远华无奈地对视一眼,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
虽然身边突然出现了三个人,可那番僧却恍如未觉,还在起劲儿地诵经念咒。刘鉴几步跑到番僧背后,大喝一声:“呔!番僧住口,休要害人!”从袖子中掏出几张黄纸,狠下心来咬破右手食指尖,血书了一道五雷咒,左手一挥,扔了过去,同时口中念道:“天雷隐亿,地雷轰轰。雷威惊动,龙虎交横。日月罗列,照耀分明。六甲六丁,执符而行。急急如律令!”这太上三清咒法,威力颇大,刘鉴平时也不敢常用,此刻救人心切,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时间,只见空中风雷隐隐,一道浅蓝色的电光直奔番僧而去,轰隆一声巨响,打在番僧身子周围那道灰色雾霭之上。被此咒一击,那雾霭邪气顿时消弭无踪。
只见那番僧一愣,猛然转过身来,双目尽赤地盯着刘鉴,突然双臂张开,恶狠狠地直扑了过来。随着阵阵阴风,吹来一股恶臭,刘鉴不由得呼吸为之一窒。这中华道术,讲究的是形意翩翩,就算是背负深仇大恨,斗法的人最多高搭法台,催天地之气互相攻伐,绝对没有近身肉搏的,谁料这番僧不讲中华规矩,番邦妖法另辟蹊径。刘鉴不由得后悔没有绕路去带上十三娘主仆一同前来,他虽然精通道法,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眼看着番僧迫近,连躲都来不及躲,只好闭上双目,等着挨揍。
身后的王远华和袁忠彻两人见刘鉴情急下竟然用上了五雷咒法,一方面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另方面觉得以这种法术的威力,定然一举奏效。没想到法术虽然破了雾霭邪气,却并没能伤到番僧,此时看番僧恶狠狠地扑过来,想要上前救人已经来不及了——再说这两人和刘鉴一样,也都没有学过武术,练过技击。
袁忠彻情急生智,伸手就从饕餮袋里抽出一根手臂般长短的金刚杵来,一矮身,贴着地就往番僧小腿上掷去。番僧料不到会有这么一招,才刚扑近刘鉴,双腿被金刚杵一绊,脸朝下就摔了一个大马趴,左手的书本和右手的水晶瓶子扔出老远……
这番僧就摔在刘鉴身边,歪着脑袋,高鼻子撞到刘鉴的官靴上,疼得刘鉴“噔噔噔”连退三步。王远华抢上前来,“叱”的一声,先把张定身符贴在番僧背后大椎穴上,然后才和袁忠彻一个揪胳臂,一个抱脑袋,把他翻过身来。
只见这番僧半边脸上都是泥土草根,鼻子给磕得通红,一对蓝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惊慌失措地看着三人,却是动弹不得。刘鉴看他们制服了番僧,也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捧灯身边,把小童扶了起来。袁忠彻取出随身的牛皮水袋,放进一颗红色丸药,盖紧塞子晃了几晃,交到刘鉴手中。刘鉴撬开捧灯紧咬的牙关,灌下几口水,看捧灯的脸色逐渐和缓,燥红略退,这才长舒一口气,转回到番僧身边。
他瞧着那浑身僵硬躺在地上的番僧,皱一皱眉说:“这番僧好生厉害,硬吃我一个五雷咒,竟然浑若无事,还能反噬……王大人你的定身符竟然管用,也算是万幸了。”袁忠彻接话说:“我昔在京城,曾有幸拜问过名医戴思恭――可惜老人家去年过世了――据他所说,曾经给鸿胪寺的番邦通译看病,番人身上的穴道和中国人也没什么分别……”话说了一半,他突然抽抽鼻子:“哪里来的一股臭味?”
刘鉴说:“我刚才也闻着了,难道是阴尸散发出来的?”
王远华摇摇头:“断然不是,我布的阴尸,预先下过禁制,可历千年不腐,一旦腐败,效果也会尽失。适才那道邪雾虽被你五雷咒击散,却仍散布盘旋不去,查其状况,阴气甚盛。故而断不是我所布的阴尸气味,要么是别的腐尸?”
袁忠彻又抽了两下鼻子:“不对,这定然不是尸臭,这股味道……怎么说呢……臭得倒有些正路。”
三人正在研究,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尊主明鉴,此味并非尸臭,实乃番僧自生者也。”众人猛一回头,原来是小童捧灯,抱拳拱手,神采奕奕地站在他们背后。
一看捧灯无事,包括王远华在内,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
刘鉴心下激动不已,大步上前抱住了捧灯:“你这孩子,好得倒快。这刚缓过神来,就竟敢酸文假醋的,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不赶紧告诉两位大人,你这大半天儿的,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问到前事,捧灯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疑惑,挠了挠头:“小的也迷糊着呢。就记得一大早伺候爷您用了早饭,然后您就在屋里读书,小的打扫院子……您不是出来上趟茅厕,还训小的扫地马虎,然后……”
“对呀,然后你就不见了,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刘鉴故意不提草鞋的事情,想试试捧灯还记得些什么。
捧灯皱着眉头努力回想:“……不知道怎么一来,小的就迷糊了,就跟喝醉了酒似的……好象是进了趟屋,取了什么东西,然后就出了柏林寺……又好象出了城门,然后……”他一指躺在地上的番僧:“就碰见了这和尚,上了他的马车。马车走呀走的,到了这儿,小的才醒了……”
王远华冷冷地问:“你到了这里才醒的么?还是适才喝了药才醒的?”
“小人一到这里就醒了,”捧灯一跺脚,恨恨地回答说,“却险些被这和尚给害死呀!”
关于咒语
咒语,在古文中写作“诅祝”。《尚书?无逸》里解释说:“诅祝,谓告神明令加殃咎也,以言告神谓之祝,请神加殃谓之诅。”不是念咒人本身的力量,而是利用神明的力量给目标施以惩罚。所以在咒语结尾通常会出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之类的话,意思是:“对于我先前所言,要当作是太上老君的法令一般急速执行,不得有误。”
既然咒语可以利用神明的力量,当然不可能任谁念诵全都有效,必须配合念咒人的气场,才能产生校验,所以晋代葛洪在《抱朴子内篇?至理》中说:“吴越有禁咒之法,甚有明验,多气耳。”
就理论上说,各种宗教都拜神灵,都信法术,所以也都有咒语。以佛教来论,咒语多从梵文音译而来。例如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译成汉语的意思就是“如意宝啊,莲花哟”或者“好哇,莲花湖的珍宝”。密宗认为这是秘密莲花部的根本真言,也即莲花部观世音的真实言教,故称六字真言。
道教咒语与佛教不同,因为只立足于中国本土,所以咒语纯用汉语写成,并且为了朗朗上口,大多还特意合辙押韵。比如净心神咒——“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或者净口神咒——“丹朱口神,吐秽除氛,舌神正伦,通命养神,罗千齿神,却邪卫真,喉神虎贲,气神引津,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炼液,道气长存”,等等。
第廿二章 黑山谷(1)
今天整整一个上午,捧灯一直被邪术所惑,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他除了对自己所经过的场景有一点点记忆——从柏林寺到出城,从出城再到黑山——之外,任凭怎么回想,都想不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于到了黑山谷以后的事情,捧灯倒是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就令人费解得很了!
对于来黑山之前的事情,其实倒并不需要他的证词,刘鉴等人根据前因后果和种菜老汉的叙述来判断,也可以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事情的经过,多半是早晨捧灯在院中洒扫的时候,突然丧失了神智,受人控制,进屋砸了锁,取走了草鞋,然后离开柏林寺,直奔阜成门。他在城门口是否曾被守卫的兵丁拦住过,那就谁都不清楚了,不过想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童,操本地口音,怀里也只揣着双草鞋,兵丁们没有什么理由拦下他不予放行的。
至于那番邦妖僧,根据守门兵丁的供述,他是昨晚押着棺材出城的,不知道在哪里寄宿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直奔黑山来施他的妖法邪术。刘鉴推断,要行使那个邪法,大概需要凑齐八种镇物,而这个时候,被他掘走的镇物只有六个,缺了的发簮已经用尸体代替,那最后就还差在刘鉴手里的这一双草鞋。于是番僧先在黑山的山谷中大致布置了一番,然后重回了一趟阜成门外,接上捧灯并其怀揣的草鞋。至于妖僧是什么时候迷惑的捧灯,虽然难以确定,不过就目前来看,这点不是很重要。
如果捧灯一直处于迷糊状态,直到刘鉴放五雷咒破了番僧的妖法,给他灌下袁忠彻所携带的灵药,他才悠悠醒转,那么上述猜测全都成立。然而据捧灯所说,他是一到黑山就醒了,那为什么不立刻逃走呢?
刘鉴要捧灯详细述说清醒以后的所见所闻。捧灯咽了一口唾沫,手舞足蹈比划着回答说:“小人才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呆在一个不认得的地方,旁边有个番邦和尚正在掘土埋一口棺材。这和尚咱们是认得的,爷您还记得吗?就在安老板结婚那天……”
刘鉴点点头,表示自己早就已经想起了这个番僧。于是捧灯继续说:“小人当时心里害怕,爬起来就想跑,那和尚却冲我笑,摇头摆手,表示并没有恶意,还掏出几块蜜饯果子来给我吃。我心说这和尚一定是个拐子,以为拿几块蜜饯果子就能糊弄我么?我又不是三岁孩子……”
刘鉴全副心思都放在捧灯身上,袁忠彻却蹲在那番邦妖僧身边,用一幅手帕捂着鼻子,质问那妖僧前因后果。他虽然曾经学过几句番话,但数量极其有限,连应付见面寒暄都有点困难,更别说牵涉到那么专业的宗教、法术领域了,况且,这妖僧所说的番话和袁忠彻学的似乎不太一样,嘴里打得嘟噜更多。而那妖僧也只学过几句汉话,再加上被王远华的定身符镇住了四肢,手脚皆硬,连比划都不能比划。于是乎,浪费了半天的时间,两人彻底鸡同鸭讲,毫无所得。
这边捧灯继续说:“小人假意接过蜜饯,也不敢吃,看他一背过身去继续埋棺材,我撒丫子就跑。可是才跑了两步,突然一阵雾气冲过来,顶了我一大跟头。那和尚两步就跑到我身前,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瓶子来,往那雾气上洒水,嘴里还叽哩咕噜地大说番话……”
这当口,袁忠彻招呼了王远华,一起把那番僧搬起来,拖到谷旁一棵大树下。袁忠彻从饕餮袋里摸出一条霞光隐隐的金丝索,把番僧连腰带腿都绑在树上,连脖子也勒上了三四道,只是空出他的两只手,方便比划。然后王远华收了定身符,那番僧终于可以比划代言了。
“小人不理他,爬起来掉头又跑,却又撞上了别的一道雾气,”捧灯一边嘬着牙花子,一边向刘鉴描述说,“那雾好可怕,灰朦朦的,似有形焉,似无形焉……哦,小的是说,一靠近就心慌腿软。眼看那些雾就围着我在三五尺外转……不对,据小的看来,是围绕着那刚埋下的棺材转。看那和尚似乎也挺着急害怕,他指点着叫我趴在地上,不要乱动,自己又是念咒,又是洒水的。只要他一念咒,那些雾气就虚了,才一闭嘴,那些雾气就又浓了。废物和尚,念了半天咒都不灵,只好从怀里掏出书来现翻——真是临时抱佛脚……”
刘鉴越听越是疑惑。从捧灯的叙述来看,那番僧对小童并无恶意,不仅如此,想要伤害捧灯的是那些邪气妖雾,番僧反倒好象在念咒驱邪,保护捧灯。“既然如此,”他追问捧灯,“怎么我刚来的时候,看你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是被邪气侵了,还是番僧揍你?”
“别说揍我,”捧灯眉毛一努,满脸通红,“他比揍我还狠。也不知道是什么癖好,这家伙念着念着咒,从马车上拿了好多大蒜来乱扔,”说着捧灯向四周一指,刘鉴果然看到许多散乱的蒜头,“……到后来还竟然从脖子上摘了大蒜来嚼。我本来就奇怪他干嘛在脖子上挂几辫子大蒜,难道番邦的念珠都是大蒜做的么?没想到这家伙是拿来吃的。他啃了一头又一头,连皮都不吐,那股恶臭……爷您也应该闻到了,真是要了我的小命了!这臭比那雾气更叫人难忍,可小的几次三番想要逃走,却都给雾气顶了回来……那雾气似乎是不透风的,就这三五尺宽的地方,臭气越聚越浓……”
刘鉴是闻到过这股臭气的,果然非同凡响,他估摸着自己要被这种恶臭熏上一盏茶的时间也得背过气去。原来刚才捧灯紧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小脸通红,那不是遭了什么妖法,也不是得了什么病,纯粹是憋气憋的。当下不禁摸摸捧灯的脑袋,同情地点了点头。
刘鉴问完了捧灯前因后果,转过身来,一看袁忠彻还在那里艰苦顽强地试图和番僧沟通,王远华站在旁边,垂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十字架旁的地面。刘鉴这时候满肚子的疑惑,也只好找王远华商量,可是才问半句,王远华就摆一摆手:“这番僧所为,甚是怪异。若说为恶,他又不曾害了盛价,若说为善,他却又偷掘我的镇物。看此邪气不散,重又来聚,和我之前的法术效力大不相同,咱们最好掘开来瞧瞧,他到底还埋了些什么其它的东西。”
刘鉴也有这种感觉,他的五雷咒虽然将妖雾打散,但邪气并未因此湮灭,而这邪气和之前在那草鞋上感觉到的,又有些许的不同。就在他询问捧灯的这会儿功夫,被五雷咒打散的邪气又逐渐聚拢了过来。这还好是在白昼,若在晚上子时前后,阴长阳消,光这股邪气就能叫普通人混乱甚至颠狂,不管那番僧究竟做了些什么,他和王远华、袁忠彻都得趁着天黑之前尽快想办法给解决喽。
刘鉴抬起头来四处寻找――照捧灯所说,番僧曾经掘土埋棺材,那在四周必有工具――果然看到在番僧驾来的马车旁边摆着一具铁锹。刘鉴走过去扛起铁锹,开始发掘埋下的棺材,手里一边忙活,他嘴里却不饶人:“还能埋些什么?定都是你那些害人的邪阵镇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