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暗暗骂了句“驴球的”,应道:“熙春楼的头牌,好像是叫关盼盼。”
宋慈不由得微微凝眉,只因他想起在杨宅查案时见到过这位关盼盼,是三年多前杨岐山从熙春楼赎身后所纳的妾室,也是离奇失踪的杨茁的生母。他又问韩?:“当晚你可曾去过太学岳祠?”
“大晚上的,我去岳祠做什么?”
“你去没去过?”
“没去过,我只是回家时从太学外路过。”
“当晚你可曾见过巫易?”
“没见过。”韩?停顿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过我从太学外路过时,倒是看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那个成天跟在巫易身边,戴高帽子的小子。”
“戴高帽子?”宋慈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你说的是东坡巾?”
韩?瞧着宋慈的头顶,冷笑道:“不错,就是太学里那些穷酸学子才会戴的东坡巾。”
太学学子大都身穿青衿服,头戴东坡巾,宋慈亦是如此,此时也正戴着一顶东坡巾。他知道韩?这话意在讥讽他,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他想起真德秀提及琼楼四友时,说琼楼四友中的李乾因为个子太矮,成天戴一顶比旁人高一大截的东坡巾,以显得自己身高与旁人无异。“你说的这个人,”宋慈道,“是不是叫李乾?”
“记不得了,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你当时看见他在做什么?”
“他从太学中门出来,埋着头,从我身边走过。他走得很快,鬼鬼祟祟的,和巫易那驴球的一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当时我心情不好,他一个穷酸学子去哪里,我管他做甚?”
“你再想想。”
韩?很不耐烦地想了想,道:“我是从前洋街东面过来的,他从我身边走过,那就是往东边去了。”
“当时是什么时辰?”
“时辰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到家时,天已经快亮了。”
宋慈心下默默计算了一下太学到韩府的距离,心里暗道:“韩?回到韩府时天已快亮,那他路过太学时,应该是在五更前后。”又问:“当时岳祠可有起火?”
“没起火。”
“你没记错?”
“你当我眼瞎吗?”韩?道,“岳祠就靠着前洋街,我从前洋街上过,起没起火,我会看不见?”
宋慈知道四年前那场大火几乎将岳祠烧成灰烬,那么大的火势,韩?从一墙之隔的前洋街上经过,不可能看不见。大火是在天亮前烧起来的,那就是说,韩?路过太学后不久,岳祠便起火了,也可以说,李乾从中门离开太学后不久,大火就烧起来了。这不禁让宋慈倍感疑惑,当晚李乾明明在上半夜与何太骥发生争执后,已经一气之下退学离开了,真德秀说李乾此后再也没有回去过,倘若韩?没有撒谎,那晚李乾就是瞒着真德秀他们偷偷回的太学。李乾从中门离开太学时,为何低头疾行,显得那么鬼鬼祟祟?中门离岳祠不远,岳祠的大火,以及巫易的死,莫非真是李乾所为?
宋慈沉思了片刻,忽然问韩?:“你为何心情不好?”
韩?一愣:“什么心情不好?”
“你方才说,当晚看见李乾时,你心情不好。”
“我那是为迎亲的事烦躁。”
“为何烦躁?”
“你查案就查案,我为什么烦躁,与你查案何干?”
“到底为何烦躁?”
韩?被宋慈一番讯问下来,对宋慈这种油盐不进的问话风格倒有些见怪不怪了。他白了宋慈一眼,道:“我现在才是真烦躁,烦躁得要命!”顿了一下,又道,“我不想娶杨家那女的,我爹非逼着我娶,你说我烦不烦躁?”
“你不想娶杨菱?”宋慈道,“为何?”
“为何?”韩?冷冷一笑,“像她那种成天骑马招摇过市,还拿鞭子抽人的悍女泼妇,谁会喜欢?外面大把娇柔可人的姑娘,娶谁不好过娶她?再说娶亲有什么好,我就是不想娶。”
“可据我所知,是你执意要娶杨菱。”
“谁说的?”
“你曾深夜堵住杨菱家门,不让她回家,还说迟早要她叫你官人。”
“这种事你居然知道,是不是杨菱告诉你的?”韩?呸了一声,“这臭娘儿们,当年她撞断我腿,我都没跟家里人说,她居然什么都往外说。我堵她家门,要她叫我官人,只是吓唬吓唬她。娶亲一事,是我爹逼我娶的,她还不知道好歹,居然当着我的面划花自己的脸。不过那也好,我正好名正言顺地退亲,要不然成天对着她那张破脸烂脸,真不知该有多糟心。”
宋慈厌恶地皱了皱眉,但他没多说什么,继续问:“你回家路上,除了李乾,可还有遇到过其他人?”
“没有。”
“这么说来,你经过前洋街时,是否进过太学,是否去过岳祠,除了李乾,没别的人能证明。”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还真怀疑是我杀了巫易?”
“不错,当晚岳祠火起,巫易被杀,是在五更前后,恰好是你途经太学之时。你偷偷进入太学,赶到岳祠杀人纵火,并非没有可能。”
“巫易明明是自杀,与我有什么干系?”韩?道,“我说过了,当晚我去熙春楼喝花酒,鸨母和关盼盼都可以为证。再说了,我怎么知道那么晚了,都已经五更了,巫易还会在岳祠?”
“岳祠起火、巫易被杀的那段时间,你已经离开了熙春楼,鸨母和关盼盼正好可以证明你有作案的时间。你知道巫易五更还在岳祠,那可以是你约他五更在岳祠见面。”
韩?冷冷发笑,道:“就因为我在习是斋大闹一场,招惹了你,你就铁了心要栽赃我是凶手,是吧?”
“你平日里来来去去,要么呼朋引伴,要么家丁跟着,为何偏偏那一晚吃花酒是独自一人?临安城内有那么多喝花酒的地方,你为何偏偏选择要途经太学的熙春楼?你早不离开,晚不离开,偏偏在天亮前那段时间离开熙春楼,为何?”
“哪有那么多为何?”韩?道,“我韩?一不缺钱,二不缺女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杀他一个巫易,能得什么好处?就算我真要杀他,用得着这么处心积虑,亲自动手吗?你未免太小看我韩?了。”
“巫易处处与你作对,你杀他不为好处,只为泄愤。”
“我是很讨厌他,他跟我作对一次,我就带人揍他一顿,每次都在大庭广众之下揍他,就是要当众羞辱他。你大可去找当年的太学生问问,还有太学里那些学官,你尽管去问,看看是不是这样。我揍他不假,可你说我杀他,为他这种人背上命案,”韩?冷哼一声,“他巫易配吗?”
“那除夕当晚,杨茁失踪之时,你为何出现在纪家桥附近?”
“我恰好路过那里,难道不行?”
“那何司业死的当晚呢?”宋慈道,“他曾在岳祠制止学子祭拜岳武穆,当时你也在岳祠,还与他发生了争执,有这回事吧?”
韩?被宋慈没完没了地讯问,一会儿问巫易的死,一会儿问杨茁的失踪,一会儿又问起了何太骥,已极不耐烦,道:“你们全都可以去岳祠祭拜岳飞,我韩?就去不得?我爹力主北伐,我还不能去拜拜岳飞?何太骥阻挠我祭拜,我就不能与他争执?宋慈,你听好了,何太骥的死,与我没有半点关系,还有巫易的死,杨家小儿的失踪,全都与我无关,你别再来问我!”
“何司业死的那晚,五更前后,你人在何处?”
“你到底有完没完?”韩?道,“那晚我离开岳祠,直接就回家了,家中人人都可以做证!该说的我都说了,还不快给我开门!”
“你嫌疑未清,眼下还不能离开。”
“我说了一切都与我无关,你耳朵聋了吗?你敢继续把我关在这里,我一定和你没完!”
宋慈不说话,神色也不为所动,就那样看着韩?。
“昨晚习是斋的事,别以为就这么算了,还有那个刘克庄!”韩?冷哼一声,喝道,“开门!”
宋慈还是不说话,也不叫狱吏打开牢门。
“宋慈,我看你是不想在太学待了吧,你还想不想升舍做官?”韩?倚墙半躺,又跷起脚抖动起来,“老老实实给我开门,好言软语求我出去,还不算……”
韩?一个“晚”字还卡在嗓子眼,宋慈忽然转身就走。
韩?一愣,道:“你……”见宋慈当真要走,起身扑到牢门处,叫道:“你个驴球的,还真敢走啊……宋慈,喂,宋慈!”
宋慈置若罔闻,径自去了。
许义很是解气地看了韩?一眼,也跟着宋慈去了。
韩?怒不可遏,对着宋慈的背影啐了口唾沫,一边破口叫骂,一边狠踹牢门,踹得牢门上的锁扣“哐啷哐啷”响个没完……
第七章 证人浮现
吴大六的供词需要对证,韩?说的话也需要对证,宋慈离开提刑司大狱后,便与许义一起奔熙春楼而去。
熙春楼位于报恩坊和保和坊之间,三檐四簇,雕梁绣柱,颇具规模。此时还是上午,熙春楼要等到夜间才开门迎客,所以大门紧闭。许义上前叩门,良久才有一小厮来开门。见是官府公差,那小厮皱起了眉头:“二位大人有何公干?”
许义道:“提刑司来查案。”
那小厮吃了一惊:“提刑司查案?不知是查什么案?”
“你别管那么多,快去把老鸨叫来。”许义说着就要进门。
那小厮朝门外瞧了瞧,见街上已有不少行人,不由得面露难色:“二位大人,能不能从后门进?”
许义之前被杨家的门丁堵过门,杨家有权有势也就罢了,不想到这青楼妓院来,居然也要被看门小厮为难。他脸色不悦,正要发作,却听宋慈道:“有劳小哥去后门开门。”
那小厮面露喜色,道:“多谢大人,小的这就去。”说着退回门内,关上了大门。
“宋大人,何必跟这种人客气?”许义有些不解,都是看门的下人,上次在杨家时,宋慈对门丁便不客气,怎么到了这熙春楼,却对一个看门小厮客气了起来?
宋慈先前见那小厮张望大门外的行人,猜到那小厮是担心被人看见提刑司的公差进入熙春楼,会惹来猜疑,一旦流言蜚语传出去,势必会影响熙春楼的生意,所以那小厮才会面露难色,请他们从后门进。他不答许义的问话,只淡淡一笑,绕路来到了熙春楼的后门。
后门位于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之中,那小厮早已打开后门候着。他将宋慈和许义引至熙春楼的后堂,道:“二位大人在此稍候,小的这就去请云妈妈来。”说罢飞快去了,片刻即回,端来一方红布遮盖的托盘,也请来了熙春楼的鸨母云妈妈。
云妈妈年届五十,手挥丝巾,穿金戴银,浓妆艳抹,一进后堂就上上下下地打量宋慈和许义,见二人如此年轻,不禁有些怀疑,道:“两位真是提刑司的人?”
宋慈出示了提刑干办腰牌。
云妈妈脸上立刻堆起了笑:“想不到堂堂提刑大人,竟然这般年轻。我这熙春楼自开楼以来,一直奉公守法,姑娘们也都安分守己,从没做过什么坏事。两位大人,你们来我这里,说是查案,我看是弄错了吧?”说着一挥丝巾,身旁那小厮立刻揭开红布,向宋慈和许义奉上了托盘。
宋慈朝托盘里看了一眼,见是两个绢丝荷包,荷包半鼓,显然装了不少财物,心想鸨母定是将他二人当作上门寻衅、索要钱财的贪吏猾胥了。他没有伸手,道了声:“不必了。”
“怎么?”云妈妈的两条眉毛微微上挑,“两位大人,这可不少了。”
宋慈不做解释,直接问道:“初一那天,来熙春楼的客人当中,可有一个叫吴大六的?”
“吴大六?没听说过。”云妈妈道,“来我这里的客人,有钱就行,我管他姓甚名谁。”
“这个吴大六,说是在你这里花了五贯钱。”
“原来你说的是那个穷鬼啊!”云妈妈的两条眉毛挑得更加厉害了,露出一脸嫌恶之色,“那穷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身上就揣着五贯钱,也敢踏进我这熙春楼的门,喝醉了还敢当众耍酒疯,真是岂有此理……”
“他长什么样,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又矮又矬,一张脸尖得跟刀把子似的,一看就是个死穷酸。区区五贯钱,喝几杯花酒都不够,还想来找姑娘,真是教人笑掉大牙……”
云妈妈不停地讥讽吴大六,说得口沫横飞。宋慈听在耳中,心里却是暗暗惊讶:“原来吴大六当真来过熙春楼,还当真花了五贯钱。”他原以为吴大六只是随口搪塞,没想到竟是真的。“除了你,”他问道,“可还有其他人见过这个吴大六?”
“那可多了。那穷鬼闹笑话时,楼上楼下的姑娘、下人们全都瞧见了。这不,就这黄猴儿,当时也在场。”云妈妈指着那端托盘的小厮。
黄猴儿忙点头道:“小的也瞧见了的,那穷鬼喝了几壶酒,在大堂里耍性子,是小的和几位弟兄把他轰出去的。”
“他花的钱,不多不少,正好五贯吗?”
云妈妈摊开一个巴掌,道:“就五贯,一个子儿也多不出来,连支酒钱都不够,我还特地叫人搜了他的身,想找个值钱的物事抵当,谁知他身上衣兜挺多,可兜里那叫一个空,真是晦气!”顿了一下,道:“怎么?那穷鬼出事了?”心想宋慈和许义既是提刑司的人,上门所查之案,定然涉及刑狱,又问起那穷鬼,想必是那穷鬼犯了什么事。
宋慈不答,暗思了片刻,问云妈妈道:“你在熙春楼多久了?”
“那可有些年头了,”云妈妈道,“我打理这熙春楼,少说也有十年了吧。”
“你可认识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