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提刑司大狱,夜间不许探视。”
“我知道,刑狱重地嘛,夜间是不能探视。可我又不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你也看到了,是牢头光明正大领我进来的。”刘克庄搓了搓手指,意思是他给狱吏塞了好处,狱吏才肯放他进来。
“我听说浙西路元提刑一向治官严厉,你违规探视,若是被他知道,只怕……”
“只怕什么?”刘克庄一屁股在狱床上坐了下来,“那我问你,何太骥治学严不严厉?去岳祠祭拜岳武穆是不是违规?那你还跑去祭拜?”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就许你宋慈放火,便不许我刘克庄点灯?”刘克庄笑道,“说起祭拜岳武穆,我倒要好生问问你,你去的时候,怎的不叫上我?你可别忘了,买那些香烛冥纸,都是我掏的钱。”
“那天是你拦着我,非要抢着付钱。”
“是是是,你既然知道是我掏的钱,那祭拜岳武穆的时候,就该叫上我一起去啊。”
宋慈不说话。
“你怎的不说话了?”
宋慈摇摇头:“德行考查被记下等,会影响你将来的仕途。”
刘克庄知道宋慈这是为他着想,心里高兴,嘴上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来太学求学,只是顺我爹的意,又不是为了做官。功名仕途于我而言,那是弃之如敝屣。再说了,你我早就说好的,彼此好事一起享,祸事也要一起担。”
宋慈知道刘克庄因父亲无罪被贬,这些年跟在父亲身边又耳闻目睹了太多官场上的钩心斗角,所以一直厌恶官场,他父亲倒是希望他入仕为官,给他取名一个“灼”字,就是希望他这辈子光芒耀眼,能大有一番作为,他知道父亲用心,不忍父亲失望,这才不得不来太学求学。可世事变化无常,今日不愿涉足官场,不代表他日不想,宋慈不希望刘克庄德行考查被记下等,留下一个未来仕途上的污点。宋慈道:“你说的是,再有下次,我一定叫上你。”
刘克庄笑道:“这才对嘛!”
宋慈道:“说到祭拜,岳武穆墓前,你可有去祭拜过?”太学岳祠是岳飞故宅的家祠,岳飞的墓则位于西湖畔栖霞岭下,宋慈本打算先在岳祠祭拜之后,再出城去岳飞墓前祭拜,但他受何太骥一案牵连,被关入了提刑司大狱,岳飞墓是去不成了。
“放心吧,我和众位同斋去岳武穆墓前祭拜过了,也替你祭拜了。我还祈求岳武穆在天有灵,保佑你宋慈平安无事,早日洗清嫌疑,从这狱中出去。”刘克庄朝宋慈招招手,“不说这些了,你快坐过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说着掀开一个食盒,里面是四道菜肴和一瓶酒。“这是山海兜、鸳鸯炙、百合虾茸和蜜渍梅花,都是丰乐楼现做的菜,我刚去买来的。”他将四道菜肴一一取出,霎时间满狱飘香。
宋慈知道丰乐楼是仿开封樊楼而建,乃临安城最有名气的酒楼,那里的菜肴本就奢贵至极,更别说今夜是除夕,丰乐楼里必定满是各种达官显贵的酒宴,厨子们定然忙得不可开交,刘克庄不知要花多少钱,才能请动丰乐楼的厨子给他现做菜肴。
刘克庄又拿起酒瓶,笑道:“我知道你滴酒不沾,这瓶皇都春,是给我自己备的。当然了,你的最爱,我是绝不会忘的。”说着打开另一个食盒,里面是好几个白酥酥的还冒着热气的大馒头。
那是太学馒头,每个馒头上点着不同颜色的小点,代表不同的内馅。
一见太学馒头,宋慈眼睛顿时为之一亮。他也不客气,紧挨刘克庄坐下,拿起一个点着红点的糖肉馅太学馒头吃了起来。
刘克庄看了看周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到牢狱里来,真实的牢狱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肮脏秽臭,叹道:“重回临安的首个除夕,本想着游街赏灯,说不定还能邂逅某位红颜知己,成就一段佳话。这下可好,只能在这提刑司大狱中,与你宋慈大眼瞪小眼了。”
他调侃一番,见宋慈只顾大嚼大咽,仿佛压根没听他说话,忍不住摇了摇头:“宋慈啊宋慈,我真是打心底佩服你。别人受冤入狱,吃东西都是难以下咽,你倒好,一点不受影响,还比平时吃得更欢。”
宋慈几口便将整个糖肉馅太学馒头吃尽,拿起另一个点着绿点的笋丝馅太学馒头,道了句:“多谢你带的太学馒头。”又大嚼大咽起来。
“你慢点吃,当心噎着。这些太学馒头都是给你准备的,我可喜欢不来。”刘克庄拿住酒瓶,拔掉瓶塞,凑在鼻前一闻,顿时一脸舒爽神气,“还是这东西好啊!”取出酒杯,满满斟上。他高举酒杯,道:“在提刑司大狱中守岁,如此有意思的经历,人生能有几回?来,宋慈,你我干上一杯!”
宋慈举起太学馒头,与刘克庄的酒杯相撞,一个大咬一口,一个痛饮一杯,彼此相视一笑。
一杯酒下肚,刘克庄脸色微红,道:“你知不知道,昨天你被抓的时候,可把我吓得不轻。那姓韦的身为司理参军,查起案来竟如此草率,幸亏你没被抓去府衙,不然以那姓韦的为人,指不定会耍些下贱手段,用些吓人的酷刑,逼你认罪。”
“韦司理虽然查案草率,但未必就会用刑逼供,你想多了。”
“我可没想多。如今这世道看似太平,实则奸贪当道,那些贪官污吏所做的坏事,只会比你我能想到的更多更坏。你也是,明明能自证清白,还任由那姓韦的抓起来,既不争也不辩。我当时若不出来阻拦,难道你就任由姓韦的抓走不成?”
“韦司理到岳祠后,查验草率,举止敷衍,想是休沐在即,不甚耐烦。我当时若与他争辩,不仅毫无益处,还会适得其反。再说争不争辩,我都是最有嫌疑之人,都会被抓入牢狱受审,这一点,我早就想清楚了。”
“也罢,总之不去府衙,不用和那姓韦的打交道,便是好事。”刘克庄又饮了一杯酒,拿起筷子,夹起了菜肴。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享用美酒佳肴。待到吃饱喝足,宋慈将嘴巴一抹,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你放心吧,今夜除夕,元提刑不会来大狱的,牢头那里我也打点过了,我可以待到天亮再走。”
“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难道这里就是你待的地方?我只在这里待一晚,你却不知要待多久。能在上元节前查出真凶,那是最好的,可我就怕查不出来,到时候你……”刘克庄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又道,“何太骥平素处事严苛,不近人情,学官里除了欧阳严语,就数他最难相处。他仗着司业权威,对学子肆意处罚,动不动就德行记过,太学里没几个学子不记恨他。听说他以前还是上舍生时,就曾逼死过一位同斋,他是死得一点也不冤。你说他死就死吧,偏偏要连累你……”
“何司业曾逼死过同斋?”宋慈打断了刘克庄的话。
“我也是今天才听真博士说起此事,说是四年前,何太骥还是养正斋的上舍生时,曾揭发一位名叫巫易的同斋私试作弊。巫易因此被逐出太学,终身不得为官,一时想不开,竟上吊自尽了。你猜猜,巫易是哪天自尽的?是腊月二十九。你再猜猜他是在何处上吊的?你定然想不到,与何太骥一样,也是在岳祠!”
宋慈心里暗想:“四年前?腊月二十九?岳祠?”抬眼看着刘克庄,道:“是四年前那场大火?”
“正是。”刘克庄道,“你我入学将近一年,只听说四年前有人祭拜岳武穆,不慎引起大火,将岳祠烧了个精光,却不知那场大火另有隐情,正是那巫易上吊自尽时放的火。更奇的是,巫易上吊时,你猜他用的是什么?”
“莫非也是铁链?”
“对,就是铁链,也是岳祠神台上供奉的那条铁链。”刘克庄道,“时隔四年,何太骥与那巫易的死竟然一模一样,这可真是奇了。”
“如此重要的事,为何一直没听人说起过?”
刘克庄挪了挪屁股,向宋慈挨近一些,压低了声音,像是怕人听见,实则大狱中空空荡荡,除了他和宋慈再无别人:“你想想,太学驱逐学子,反逼得学子自尽,如此有损太学声誉的事,自然不允许传扬出去。四年前知晓内情的人,除了祭酒和一些学官,便是当年与何太骥、巫易同在养正斋的上舍生,真博士便是其中之一。祭酒和学官是太学的人,自然不会外传,那些上舍生为各自前途考虑,也不敢乱传此事。如今那些上舍生都到各地为官去了,留在太学做学官的,只有何太骥和真博士两人。何太骥没两年便当上了司业,真博士却一直没升迁过,始终是个太学博士。何太骥当上司业后,执掌太学一切教令,知道此事的人,就更不敢谈论了,所以我们入学近一年,才一直没听人提起过。昨天在岳祠,几百人聚在那里,人多口杂,祭酒和学官自然也不会当众提起此事。”
“那真博士为何会告诉你?”
“真德秀是太学博士,他怎么可能告诉我?我是偷听到的。”刘克庄朝狱道出口望了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了,“这浙西路提刑司的元提刑,今天下午去了太学,把祭酒、学官全叫去了崇化堂问话。元提刑到太学来,定是为了查何太骥的案子,我想知道他查到了什么,与你有没有关系,便悄悄溜到崇化堂窗外偷听,正好听到真博士讲述此事,才知道有过这么一回事。”
时隔四年,两起案子都是在岳祠上吊,使用的都是铁链,而且都在上吊前纵火,还都发生在腊月二十九这天,显然不可能只是巧合这么简单,两者之间只怕大有关联。宋慈心里暗道:“凶手用绳子勒死何司业后,却改用铁链悬尸,莫非是为了模仿四年前巫易自尽的旧案?可凶手为何要模仿这桩旧案呢?”他想知道四年前这桩旧案的更多细节,再向刘克庄追问时,刘克庄却摇起了头:“我就听到这些,真博士没有再说更多。对了,我听元提刑提到,圣上已经知晓此案,还钦点了一位提刑来查办此案,也不知会是哪位提刑。只盼这位提刑是个好官,至少别是韦应奎那种人。”
刘克庄听来的都已经说了,宋慈想知道更多的细节,只有问汤显政、真德秀和那些知晓四年前那场大火内情的人。然而宋慈身陷囹圄,压根没机会见到这些人,即便能与这些人见面,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外舍生,这些人又怎会对他据实以告?他想了一想,道:“我现在出不了大狱,四年前的旧案只有靠你回去打听了。你别等天亮,现在就回去,等打听到了什么消息,再来见我。”
“现在回去可没用,真博士他们那些学官,早就回家过年了,我现在便是回了太学,也寻不到人打听。我就留在这里陪你,等天亮了再回去。”
宋慈语气坚决:“你现在就回去。”
刘克庄见宋慈神色坚毅,不容更改,道:“好好好,你这人就是倔,我这便回去。”站起身来,收拾食盒,走到牢门处,朝狱道深处呼喊狱吏。
喊了几声,狱道深处响起脚步声,先前带刘克庄进来的那个狱吏,战战兢兢地快步跑来。
那狱吏之所以战战兢兢,是因为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官服、高眉阔目的中年人。
刘克庄一眼便认出了那中年人,正是下午到太学查案的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元钦。他原以为元钦像其他官员一样,除夕夜定会回家与家人团聚,没想到竟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狱吏引着元钦来到牢狱外,指着宋慈道:“元大人,就是此人。”
宋慈听到“元大人”三字,才知眼前这个中年人便是元钦。他被关入提刑司大狱已近两日,元钦一直没有现身,想不到除夕夜竟会来此。他知道元钦多半是来提审他的,但他不担心自己,反而朝刘克庄看了一眼。刘克庄违规入狱探视,这下被元钦逮个正着,不知会被如何处置。
元钦打量了宋慈几眼,又朝刘克庄看了看,留下一句“把人带到大堂”,转身走了。
“是,元大人。”狱吏弯着腰,等元钦离开后,才直起身来,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牢门一开,刘克庄便要出去,却被狱吏拦了回来。
“你还想出去?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给害惨了!”狱吏骂骂咧咧道,押了宋慈出去,却把刘克庄锁在了牢狱里。
刘克庄抓着牢门,道:“牢头大哥,我又没犯事,你关我做甚?”
狱吏不予理睬,押着宋慈出了大狱,直向提刑司大堂而去。
提刑司大堂早已点起灯火,元钦端坐于中堂案桌之后。宋慈被押入大堂后,元钦示意那狱吏退下。如此一来,偌大一个提刑司大堂,只剩下元钦和宋慈两人。
元钦抬起头:“你就是宋慈?”
“是。”
“坐吧。”
宋慈原以为元钦深夜提审他,自然要他在堂下跪地候审,就算念在他太学生的身份不让下跪,那也该站着,没想到竟会叫他坐下。大堂里只有一条凳子,就摆在他身边,看起来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他也不推辞,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你在岳祠查验尸体、辨析案情的事,我已听说了。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精于验尸之道,实在难得。”元钦神色自若,语气平和,一点也不像在审问嫌犯,倒像是在与友人寒暄,“听说你验尸的本领,是从你父亲处学来的,你父亲名叫宋巩,曾在广州做过节度推官?”
“正是。”
“宋巩?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可惜了。”
宋慈不解此话何意,道:“可惜什么?”
“你跟在宋老先生身边,耳濡目染,便能学得这等验尸本领,足见宋老先生同样精于验尸之道。身为一州节度推官,能如此精于验尸,可见宋老先生在刑狱方面极用心,定然是个好官。这样的好官,在我大宋却籍籍无名,只能做个小小的地方推官,难道不可惜吗?”
宋慈时常跟随在父亲身边,见父亲清廉爱民,执法严明,于刑狱更是明察秋毫,从不敢有一丝轻慢之心,却在官场上处处碰壁,从始至终只是个小小的地方推官,反倒是那些不干实事,成天只知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辈,往往很快便得升迁,因此他常替父亲感到不公。元钦与他父亲素未谋面,对他父亲没有任何了解,却能一语道破他父亲多年来所受不公,并替他父亲感慨惋惜,这不禁令他心生感激。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元钦行了一礼,道:“宋慈代家父谢过元大人!”
“些许微言,何需言谢?”元钦站起身来,整了整官服,拿起案桌上一卷绣有祥云瑞鹤图案的绫锦,正声道:“这是内降手诏,圣上已破格辟你为浙西路提刑干办,命你专办岳祠一案。宋慈,过来接诏。”
这话来得极突兀,宋慈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还愣着做什么?”元钦道,“快过来接诏。”
宋慈回过神来,急忙上前,双手举过头顶,跪地接诏。
元钦将内降手诏交到了宋慈的手中。
宋慈只觉掌心一阵滚烫。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内降手诏,一字字看完,其上龙墨御笔,果然是辟他为浙西路提刑干办的圣旨。他想起刘克庄提及圣上已钦点一位提刑来查办此案,没想到竟会是他自己。他虽然不明所以,但心潮澎湃,一时间实难平复。
“你这个提刑干办是有期限的,限期半个月,在上元节前查明此案。上元节后,不管结果如何,你这干办一职都将撤去。你若查出真凶另有其人,便可洗清自身嫌疑,重返太学,加之在圣上那里留了好印象,前途自然不可限量。你若查不出来,那本案最大的嫌凶,依然是你。”
“谢圣上天恩。”
“起来吧。”
宋慈站起身来,看了看手中的内降手诏,道:“我一介学子,嫌疑未清,圣上怎会知道我,还任用我来查办此案?”
“圣上之所以破格降旨,是因为韩太师保举你查办此案。你知道自己嫌疑未清就好,你奉旨查案,切不可以权谋私,查到什么便是什么,不要为了洗脱自身嫌疑而颠倒是非,捏造真相。韩太师看重你,他相信你不是凶手,可世人未必肯信。韩太师这是给你争取到了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此等机会千载难逢。你不要让韩太师失望,更不要辜负了圣上天恩。”
“宋慈定当尽心竭力,查清岳祠一案!”
元钦点了点头,坐回案桌之后,道:“你现已是提刑干办,便是我提刑司的属官,这块腰牌,你且拿去。”取出一块印有“浙西路提刑司干办公事”字样的腰牌,放在案桌上。待宋慈拿过腰牌后,元钦又道:“限期之内,你不必再回大狱。提刑司的差役,你办案时也可凭此腰牌差遣。”
宋慈道:“谢元大人。”顿了一下,道:“那提刑司的案卷,我可否查阅?”
“你想查阅什么案卷?”
“四年前,太学有一上舍生巫易,在岳祠纵火自缢。据我所知,各地的刑狱案卷,都会留存在各路的提刑司。此案既发生在临安太学,浙西路提刑司应该有案卷留存。”宋慈原本打算让刘克庄回太学打听巫易一案的细节,但此时突然得到皇帝破格擢用,成了浙西路提刑干办,倘若能以此身份,直接查阅提刑司留存的案卷,便能立刻了解到巫易一案的各种细节,用不着再多等时日。
元钦微微皱眉:“你也知道此案?”
“略有耳闻,此案与何司业一案有颇多相似之处,两案或有关联。”
元钦点头道:“这两起案子的确有不少相似之处。你奉旨查案,要查阅案卷,自无不可。”当即命书吏取来该案案卷,交予宋慈。
宋慈将案卷拿至灯火之下,当着元钦的面翻看起来。案卷保存得很好,纸张虽已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楚,其中记录的案情,与刘克庄的转述大略一致。四年前,也是腊月二十九这天,五更前后,天未明时,太学岳祠突然失火。因是深夜,加之岳祠僻处太学东南一角,等到被人发现时,火势已然滔天。大火被扑灭后,岳祠已烧毁七八,神台、门窗皆化为灰烬,只剩一些房梁立柱和残垣断壁还立着。就在岳祠烧毁大半的正梁之下,发现了一具以铁链悬颈的死尸。尸体皮肉烧焦,无法检验体表伤痕,在其口鼻内发现大量烟灰,推断上吊时应还活着;在焦尸上吊之处,发现一块地砖松动,地砖下埋有火炭,经查,此乃闽北自缢者常有的暖坑风俗。据此两点,推断死者为悬梁自尽,纵火自焚。查验火场时,在进门处的灰烬中发现一把铁锁,此外,在暖坑内的火炭之下,发现了一个酒瓶,瓶底有“皇都春,庆元六年”的印字。酒瓶中无酒,内藏一方手帕,手帕上有《贺新郎》题词一首。经养正斋学子辨认字迹,此乃该斋学子巫易之手笔。巫易乃闽北蒲城人,通知其父母赶来认尸,确认死者为巫易本人。据学官和养正斋学子的证词,案发前三日,同斋学子何太骥揭发巫易私试作弊,经司业查明属实,按太学律令,将巫易逐出太学,取消其为官资格。巫易多方奔走,自证清白未果,绝望之下在岳祠自尽。此案最终以自尽结案。
阅毕,宋慈放下案卷。他抬起头来,看了元钦一眼。在案卷的末尾,有结案官员的亲笔落款,正是彼时还是提刑干办、如今已官居提点刑狱公事的元钦。
“怎样?”元钦道,“有没有什么发现?”
宋慈没有直接回答,问道:“元大人,当年在火场中发现的那把铁锁,是锁住的,还是打开的?”
“是锁住的。”元钦见宋慈若有所思,顿了一下又道,“你是在想,当年巫易之死,或许并非自尽?”
“元大人何出此言?”
“你突然问及铁锁,想必是在想,铁锁若是锁住的,那就意味着当年岳祠的门被锁上了,巫易是在岳祠里自尽,自然不可能从外面锁门,那锁门的自然另有其人,也就是说,当时还有第二人在场。巫易的死,也就有可能不是自尽。”
宋慈却摇头道:“铁锁虽然锁住,却不见得就锁在门上。即便岳祠的门当真上了锁,也须查明是何时上锁,才能推断与巫易之死是否有关联。”
元钦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你这番思虑,果然细致。当年岳祠年久失修,太学为保护岳祠不受破坏,常年将门锁住,后经祭酒辨认,火场中所发现的,正是常年锁在门上的铁锁,因此这把铁锁的出现,不意味着巫易自尽之时有第二人在场。至于巫易是如何进到岳祠中自尽,是破门而入,还是翻窗而入,因门窗皆已焚毁,根本无从查证。”又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何发现?”
宋慈想了一想,道:“何司业的案子与巫易自尽一案极为相似,杀害何司业的凶手,想必是有意在模仿四年前的旧案。目下看来,两案之间的联系,就在何司业这里,除此之外,暂无更多发现。当从何司业本人入手,在查何司业案的同时,一并追查四年前巫易一案,查出两案之间到底是何关联,如此一来,凶手的真面目或能浮出水面。只是年深日久,能不能查出什么,尚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