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好奇,萧君默便又坐下,再度拿起书卷翻查起来。很快,他便在相关史料中找到了答案——王羲之家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而该道信众取名时,通常都不避家讳。
据萧君默所知,五斗米道其实便是道教最早的一个教派。对于老子和庄子的道家思想,萧君默颇为熟稔,但是作为民间宗教的道教,他就有些陌生了。
萧君默随即又走到书架前,找出了几十卷相关书籍,迅速翻看了起来。
原来,五斗米道又称天师道,由道教创始人张道陵于东汉顺帝年间在蜀地创立。张道陵自称太上老君降命为“天师”,造作道书以教百姓,从其道者出米五斗,故世称五斗米道。张道陵死后,其子张衡继之;张衡死,其子张鲁继之,世称“三张”。
汉献帝初平年间,张鲁率众攻占汉中、巴郡等地,开始实施政教合一的统治。他号称“师君”,为天师道最高首领,又是最高行政长官;初入道者称“道民”;入道已久、信道精深者任“祭酒”,各领部众;领众多者称“治头大祭酒”。张鲁以“治”为单位,在其统治区域内,设有二十四治;各治不置长吏,以祭酒管理军政,同时为一治道民之本师。
这个意外发现让萧君默不禁有些兴奋,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张鲁时期的天师道,就是一个庞大、严密且带有神秘色彩的组织,既然王羲之家族及其本人都信奉天师道,具有这样的历史渊源,那么继天师道之后创立秘密组织天刑盟,于他而言便是驾轻就熟、顺理成章之事了……
正沉思间,李恪不知何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他身边。萧君默乍一抬头,猛然吓了一跳。
“喂,人吓人吓死人你知道吗?怎么走路都不出声呢!”萧君默叫了起来,以此掩饰内心隐隐的慌乱——虽然他知道李恪不见得能窥破什么,但还是感到了不安。
李恪看了看一片狼藉的书卷案牍,又若有所思地看着萧君默,却一言不发。
萧君默忽然觉得此时的李恪有些陌生,而此时李恪的想法正与他如出一辙。
李恪把萧君默送回了太医署的小院里,却一直定定地看着他,就是不走。萧君默故意哈欠连天,李恪却视而不见。萧君默实在忍不住,便道:“你不会是懒得回亲仁坊,今晚想跟我挤一张床吧?”
“告诉我,关于王羲之和《兰亭序》,你都知道些什么?”李恪正色道。
“王羲之还用问?千古书圣啊!《兰亭序》也不用说呀,天下第一行书嘛!”萧君默只能装傻。
“别跟我装傻充愣!我知道,你已经查出了不少东西。”李恪一屁股在床榻上坐下,“你要是不说,我今晚就不走了。”
“不走就不走呗!”萧君默满不在乎,索性往床榻上横着一躺,扯过被子盖在身上,还闭上了眼睛,“不过,我睡觉可会打呼噜,据说声如闷雷、连绵不绝,你要是不在意,那就一起睡吧。”
“谁想跟你一起睡?”李恪一把扯掉他的被子,沉声道,“本王跟你说话呢,给我起来!”
萧君默睁开眼看着他,无奈一笑,坐了起来:“你到底想干吗?你自己不睡还不让别人睡了?”
“不回答我的问题,你休想睡觉!”
“就算你是皇子,是堂堂亲王,可你也没权力不让人睡觉吧?”
“不信我有这权力,你就试试!”
萧君默瞪了他一眼,索性又躺了回去,翻身背对着他。
“来人!”李恪突然高声一喊,门外两名亲兵立刻应声跑了进来。李恪道:“你们俩听好了,给我齐声高唱军歌,现在就唱,越大声越好!”
两名亲兵一愣,面面相觑。
萧君默暗暗苦笑。
“唱啊!愣着干什么?”李恪提高了声音。
两名亲兵迟疑了一下,小声唱了起来:“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大声点!”李恪厉声一喝。
两名亲兵慌忙振作起来,开始渐渐放开声音:“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这就是《秦王破阵乐》,大唐第一军歌,曲风威武雄壮。两名亲兵刚开始还找不准调门和拍子,李恪便帮他们打起了节拍,还轻声领唱。这两个家伙瞬间找到了感觉,从第二句开始便放声高歌,歌声居然高亢嘹亮,把萧君默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
萧君默索性扯过被子,把头包了起来。
李恪斜着眼看他,一脸得意。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两名亲兵扯着嗓子唱到了最后的高潮部分,声音大得简直要把屋顶都掀了。
李恪在一旁悠然自得:“第二遍,接着唱!”
萧君默忍无可忍,翻身坐起,哭丧着脸道:“行了行了,我服你了,让他们走行吗?”
李恪呵呵一笑,这才把两名亲兵打发了出去。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萧君默没好气。
李恪看着他,缓缓道:“父皇自登基之后便开始苦心搜求《兰亭序》真迹,此后千方百计找到了王羲之后人智永和尚的弟子辩才,接着便发生了震惊朝野的甘棠驿血案;现在你这个办案人、玄甲卫高手,竟然遭到那个叫冥藏的所谓江湖势力刺杀,差点丢了小命;这几天,我几乎把长安城翻了个个儿,可就是找不到那个杨秉均;今日,你又在秘阁待了大半天,几乎把东晋一朝的史料都翻烂了。你难道想告诉我,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偶然发生的,背后什么关联、什么秘密都没有吗?”
萧君默看着李恪,一直在犹豫该不该把自己查到的事情都告诉他。
论交情,两人早已亲如兄弟,自己没有理由向他隐瞒;但论身份,他是堂堂皇子、魏王李泰的兄长,自己却是身负杀父之仇的人,迟早要找李泰报仇,而且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营救辩才父女,转眼就会变成朝廷钦犯,又怎么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
权衡再三,萧君默最后只好隐瞒了一部分,说出了另外一部分。
他隐瞒的部分是:父亲盗取辩才情报被魏王所害一事;父亲与魏徵在天刑盟中的真实身份;无涯舵、羽觞、孟怀让的事。除此之外,他把自己对冥藏、玄泉现有的了解,天刑盟的接头方式和暗号,以及今天查到的有关王羲之和兰亭会的秘密、“一盟十九舵”的推断,还有《兰亭序》真迹可能藏有关键秘密等,都一一告诉了李恪。
李恪听得瞠目结舌,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回你该满意了吧?”萧君默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听见外面已经敲响了四更梆子。
由于萧君默隐瞒了一半事实,所以另外一半他究竟是怎么查出来的,难免令人生疑。李恪便产生了类似疑惑,于是一口气提了好几个问题。
“你只需要知道结果就够了。”萧君默道,“至于我是怎么查出来的,你就不必多问了。”
李恪想了想,点头笑笑:“好吧,反正你们玄甲卫向来喜欢故弄玄虚。”
萧君默忽然想到什么:“这些事你可以告诉圣上,但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为何?”李恪不解。
“我们玄甲卫向来喜欢故弄玄虚,所以这个你也不必问了。”
李恪笑:“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还有,我劝你,若你想把这些事告诉圣上,最好也以匿名密奏的方式,别由你自己去说。”
“这又是为何?”李恪越发不解。
“据我所知,圣上对有关《兰亭序》的事都很敏感,尤其当这些事跟夺嫡之争搅在一起的时候,就更敏感。”萧君默看着李恪,“你又是皇子,倘若圣上发现你知道得太多,就会对你产生猜忌和防范,这对你没好处。”
萧君默起初并不知道皇帝对此事是何态度,但李世勣偶尔会对他透露一些消息,加之辩才和楚离桑被抓入宫后,萧君默自己也有了些判断,所以对李世民眼下的心态了如指掌。
李恪有些佩服地看着他:“想不到你这人还深谙权谋啊!”
“我对吴王殿下您如此忠心,还把这么多秘密都告诉了您,是否可以跟您讨一些赏呢?”萧君默打着哈欠道。
“没问题,你说!”李恪很爽快,“看是要钱帛还是要美女,随你挑!”
萧君默皱眉:“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俗?”
李恪笑:“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哪有不喜欢这些东西的?”
“这些我当然喜欢。”萧君默道,“但眼下并不需要。”
“那你需要什么?”
“第一,我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请殿下开恩。”
李恪又笑:“准了!还有呢?”
“第二,明天就放我回家。”
李恪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忍住笑,板起脸道:“这我可得跟太医商量一下,他们说放才能放。”
萧君默苦笑:“这不就是吴王殿下您一句话的事吗?”
“就算放你回家,你也得好好给我待着养伤,别又东跑西颠,再碰上刺客可没人救你了!”
萧君默心头暗喜,脸上却懒洋洋的:“是,遵命。”接着又小声嘀咕,“跟个老太婆似的,啰里啰唆……”
“你说什么?”
“我说多谢殿下关怀,萧某感激涕零。”
“这还差不多!”
第二十章入局
李泰自从被父皇一番训诫之后,便不敢再涉足栖凰阁了,但心里却始终放不下苏锦瑟,索性便把她接到了自己的府邸,让她住进了后花园的春暖阁。
苏锦瑟颇为感动,每日为李泰鸣琴鼓瑟、引吭而歌,俨然又变回了当初那个惊艳绝尘、风情万种的可人儿,让李泰一度忘记了她其实是冥藏的养女、秘密组织天刑盟的重要成员。直到这天日暮时分,苏锦瑟未经李泰允许,便将一个人暗中带进魏王府,才让李泰蓦然记起了她的真正身份。
苏锦瑟暗中带进来的这个人,一身妇人装扮,头上戴着帷帽,遮住了脸。当他卸下伪装之后,李泰才看清,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右手的手腕缠着绷带,左眼上戴着一个黑眼罩,整个人都透着一种莫名的阴鸷和凶险。李泰看着他,心里不由升起了一股寒意。
“锦瑟,你把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领到府里,竟然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还有没有把我这个殿下放在眼里了?”李泰阴沉着脸,口气极为不悦。
“请殿下恕罪,实在是事出有因,奴家来不及向您禀报,只好自作主张了。”苏锦瑟撒娇地抱住他的胳膊,满脸堆笑道,“不过,他也不算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他是我父亲手底下的老人了,日后正是要为殿下效死力的。”
李泰闻言,这才脸色稍缓,瞥了对方一眼,冷冷道:“自报家门吧。”
那人趋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说起在下原先的身份,您一定不陌生。”
李泰又抬眼打量了他一下,这才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别跟我绕圈子了,你到底是何人?”
“在下乃前洛州刺史杨秉均。”
李泰一听,仿佛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腾地一下便从榻上跳了起来。
这个人便是甘棠驿一案的要犯,父皇下死令要捉拿的十恶不赦之徒!而且前几日刚刚在白鹿原刺杀萧君默未遂,现在正被玄甲卫全城搜捕,可苏锦瑟竟然把他大摇大摆地领到了自己面前!
李泰整张脸因惊怒而扭曲,指着杨秉均,一时竟说不出话。
杨秉均却毫无惧意,仍旧镇定自若地拱拱手道:“杨某突然出现在殿下面前,是有些唐突和冒昧,不过正如方才锦瑟姑娘所说,杨某此来,是要为殿下效死力的。说白了,杨某现在就是殿下手里的一把刀,虽然刀上沾着血,看上去有点不祥,但终究还是一把锋利的刀,对殿下还是有用的。”
李泰惊怒未消,一把推开了苏锦瑟,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杨秉均:“你确实是一把刀,可你这把刀现在却架到了我的脖子上!我一个堂堂亲王,岂能窝藏你这种罪大恶极的凶徒!”说着把脸转向苏锦瑟,“锦瑟,要么你现在立刻把他带走,本王就当没见过他,要么本王立刻命人将他拿下,你自己选吧!”
苏锦瑟和杨秉均交换了一下眼色,旋即淡淡一笑:“殿下,您对此事一时难以接受,奴家可以理解。不过,奴家相信,您不会把事做绝的。”
李泰大声冷笑:“你们都快把本王逼到绝地了,本王为何不能把事做绝?”
“殿下,请恕奴家说一句实话,眼下,您和奴家,还有我父亲、杨秉均,都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把他拿下,对您只有坏处,没有半点好处。”
“一派胡言!”李泰冷笑不止,“本王凭什么跟你们是一条船?本王现在完全可以把你们全都抓了,交给父皇,说不定父皇还会赏赐我呢!”
苏锦瑟也冷冷一笑:“是吗?殿下这么说,是否过于乐观了?就算您把我们都抓了,交给圣上,可圣上就会相信您是清白的吗?就算我们这些人都恪守江湖道义,不反咬您一口,但圣上只要稍微查一下,就知道您和我们私下交往已非一日两日了,殿下自己觉得,您有把握洗清所有的嫌疑吗?”
李泰登时语塞,张着嘴说不出话,半晌才咬牙切齿道:“苏锦瑟,你这分明就是讹诈!都说最毒莫过妇人心,看来你是成心把本王往火坑里推啊!”
“殿下这么说就不公平了!”苏锦瑟眉毛一扬,“当初您来栖凰阁,是奴家逼您来的吗?后来奴家约您跟家父见面,也说了让您自由选择,可您最后来了,难道也是奴家逼您的吗?就算现在奴家住在您的府里,也是您主动来接奴家的,可曾是奴家逼您?从头到尾,自始至终,这一切都是殿下您自己做的决定,怎么这会儿变成是奴家推您入火坑了?!”
李泰傻眼,彻底无语,只好颓然坐了回去。
杨秉均在一旁暗自冷笑。
东宫丽正殿,李承乾、李元昌、侯君集三人在说话,都面露喜色。
“殿下,您此次能逢凶化吉,正应了古人所说的‘王者不死’!”侯君集道,“如此看来,殿下实乃天命所归,这大唐天下迟早是您的,谁也别想抢走!”
“这次还是多亏了太师及时劝谏。”李承乾道,“否则,我这太子位怕是不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