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不这么看。”李元昌道,“虽说他魏徵劝谏有功,对殿下还算忠心,这个情咱们是得领,但废不废你,终究还是得皇兄拿主意。倘若皇兄真的想废,他魏徵劝谏有用吗?我看他说破天去也是白搭。”
李承乾沉默不语。
“王爷这话不错。”侯君集道,“魏徵这老头,平时卖弄唇舌还行,若真到了鱼死网破的关头,他能顶什么用?”
“侯尚书,”李承乾岔开话题,不愿再谈魏徵,“我上次交代你去办的事,可有进展?”
侯君集嘿嘿一笑:“殿下所托,老夫岂能不尽心?我都安排好了,过几日,我便带人来拜见殿下。”
李承乾有些惊喜:“这么快?”
“这次称心的事闹得这么大,眼看魏王就要图穷匕见了,老夫岂敢不快!”
“是冥藏吗?”李承乾问。
“殿下,您可知当年王羲之邀集一帮世家大族,在兰亭会上干了什么事?”侯君集不答反问,且一脸神秘。
“兰亭会?世人都说是一次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的文人雅集,不过您既然这么问,看来是另有隐情了?”
“殿下果然聪明!”侯君集笑道,“王羲之当年和谢安、孙绰、桓伟这帮大士族,借着兰亭诗会的名头,暗中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称为天刑盟。”
李承乾记得,自己安插在魏王那边的内线,传回的消息中便有“天刑”二字,只是不知它竟然是王羲之创立的秘密组织。“侯尚书,那据你所知,这天刑盟与冥藏的势力是何关系?”
“冥藏只是天刑盟的主舵,天刑盟总共有十九个舵,除冥藏舵外,下面足足还有十八个舵!”
李承乾一惊,下意识和李元昌对望了一眼,李元昌也是惊诧不已。
“看你的意思,打算引见的定非冥藏,而是另有其人吧?”李承乾问。
侯君集大笑:“跟殿下这种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爽快!没错,此人并非冥藏,而是东晋大名鼎鼎的宰相谢安之后人——谢绍宗!”
“这个谢绍宗也是天刑盟的人?”
“没错,当年谢安、谢万兄弟,在兰亭会上成立的分舵,名为羲唐,谢绍宗便是如今羲唐舵的舵主!”
“既是世家大族之后,想来也不是泛泛之辈。”李承乾略加沉吟,“那便依你,尽快带他来见一见,是否可用之人,等见了面再说。”
“请殿下相信老夫的眼光,老夫与此人打交道已有多年,一直相交甚契,只是不知道他还有这层隐秘身份。这个谢绍宗虽是江湖之人,但满腹经纶、足智多谋,此次老夫为了完成殿下所托,便出言试探,想让他引见一些江湖朋友,他这才自曝身份。殿下想想,能与老夫相交多年却始终深藏不露者,可是等闲之人?”
李承乾笑笑不语。
李元昌插言道:“侯尚书,请恕我直言,是不是等闲之人,得由殿下说了算,能不能与此人共谋大业,还是得由殿下来决断,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你说对吗?”
侯君集撇了撇嘴:“当然。老夫不过是替殿下着急,想着尽快把刀磨利,先发制人,早定大业而已!”
“尚书一片赤诚,我岂能不知?”李承乾淡淡笑道,“我心里其实也急,何况我最近得到消息,魏王也已经在磨刀了,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行差踏错。所以,要选何人来用,必须慎之又慎,容不得半点差池。”
侯君集闻言,顿时有些惊诧:“魏王已经先下手了?”
“是啊侯尚书,”李元昌道,“所以你刚才说先发制人,其实也已经说晚了。”
侯君集越发惊讶,想着什么:“殿下,您安插在魏王那边的内线,到底是何人,消息可靠吗?”
李承乾摸了摸鼻子,却不说话。
李元昌抢着道:“侯尚书,你这个问题不该问吧?”
“为何不能问?”侯君集有些不悦,“老夫已经把身家性命都交付殿下了,难道殿下还要防着老夫吗?”说着便看向李承乾,李承乾却不动声色。
“侯尚书,你这话就不好听了,什么叫防着你呢?殿下做事,自有他的安排,岂能事事都公开来说?”
“既然如此,那老夫也无话可说了。”侯君集拉下脸来,霍然起身,似乎要走的样子。
李承乾眉头一皱,不得不笑道:“侯尚书少安毋躁,咱们既然要在一起做大事,我怎么会瞒着你呢?其实,我早就安排好了,就算你不提,今晚本来也是要让他与你见面的。”
侯君集转怒为喜,拱了拱手:“殿下如此气度,才是真正做大事之人!不像某些人,装模作样,故弄玄虚,令人大倒胃口!”说着瞟了李元昌一眼。
李元昌急了:“哎我说侯尚书,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李承乾凌厉地瞪了李元昌一眼。李元昌无奈,只好悻悻闭嘴,强行把一肚子火压了下去。李承乾又对侯君集笑了笑,然后扭头朝着后面的屏风道:“二郎,出来吧,跟侯尚书打个招呼。”
侯君集大为好奇,不知这“二郎”到底是什么人。
片刻,从屏风后慢慢走出一个面目俊朗、神色略显倨傲的华服青年。
侯君集顿时睁大了眼睛:“杜二郎?!”
李承乾安插在魏王身边的内线,正是杜如晦之子:杜荷。
魏王府春暖阁中,李泰面如死灰,坐在榻上发愣。
苏锦瑟和杨秉均交换了一下眼色。杨秉均会意,当即开口打破沉默:“殿下,杨某虽然来得有些仓促,但毕竟为官多年,还是懂得一些往来之道的,所以今日,杨某并非两手空空,而是给殿下准备了一份礼物。”
李泰连眼皮都不抬,根本不理他。
苏锦瑟见状,笑了笑,走到李泰身边,挨着他坐下,伸手要去揽他的胳膊。李泰把手一缩,往一旁挪了挪,仿佛在躲避瘟疫。苏锦瑟又是一笑:“殿下,您一个堂堂亲王,难不成真被他杨秉均给吓着了?”
李泰冷哼一声:“他算什么东西!本王能被他吓着?”
杨秉均闻言,脸色也不由沉了下来。
“既然不是,殿下又何必这样呢?奴家看您生气,心里比您还难受!”苏锦瑟说着,再次伸手挽住了李泰的胳膊。李泰动了动,却没有再躲开。
“本王是在纳闷,怎么认识了你们之后,羊肉没吃到,就先惹了一身臊呢?”苏锦瑟咯咯笑着:“杨秉均今天就是给您送肉来的,可您偏不听他说,奴家又有什么办法?”
李泰听出了弦外之音:“什么肉?”
“那您得问他了。”
李泰这才把脸转向杨秉均:“说吧,你给本王带来了什么礼物?”
杨秉均矜持一笑:“殿下可能不知道,其实杨某一个月前便来到了京城,闲来无事,就帮殿下做了件事情。”
“帮我做事情?”李泰一头雾水,“什么事情?”
“殿下交游广阔,朋友众多,杨某担心殿下交到什么损友,便暗中帮殿下鉴别了一下……”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跟踪本王!”李泰一听就怒了,“本王跟什么人交朋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殿下息怒。”苏锦瑟劝道,“干吗不听他把话说完呢?”
李泰怒气未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跟本王兜圈子!”
杨秉均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是,谨遵殿下之命,杨某这就‘放’!殿下方才说,跟什么人交朋友,无须杨某操心,一般而言,这么说当然没错,可问题是,万一殿下交到的朋友,是东宫派来的人呢?”
李泰猛地一震:“你说什么?”
“我说,万一殿下交到的朋友,是东宫派来的人呢?”
李泰惊得站了起来:“你是说,我身边有东宫的细作?”
杨秉均点点头。
“快说!是什么人?”
“杜如晦之子,杜荷。”
李泰大为震惊,愣了半晌才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杨某方才说了,闲来无事,便把殿下身边的一些朋友都跟踪调查了一遍,结果发现,这一个月之内,杜荷与太子在各种场合秘密会面,至少达五次之多!”
李泰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怔怔地坐回榻上。
苏锦瑟又和杨秉均对视了一眼,对李泰道:“殿下,杨秉均这份礼物,分量不算太轻吧?”
李泰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这才看着杨秉均道:“你就先在府里住下吧,一应所需,都由锦瑟安排。不过你要记着,千万不能见任何人,更不可在府里随意走动,做任何事情,都要事先经过本王同意。”
“这是自然。”苏锦瑟笑道,“他要敢不老实,奴家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多谢殿下收留,杨某感激不尽!”杨秉均俯首一揖。
这几日,吴王李恪与玄甲卫联手搜捕杨秉均,几乎把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不但查遍了城内外的每一处客栈,而且在所有里坊都张贴了杨秉均的画像和悬赏告示,在鼓励举报的同时,还以连坐法警告坊民互相监督,不可放过任何外来可疑人员。眼看杨秉均就要走投无路、束手就擒,冥藏先生王弘义便当机立断,命苏锦瑟把杨秉均藏进魏王府。
此举显然对魏王极为不利,所以苏锦瑟犹豫着不敢答应。王弘义说,现在只有魏王可以保住杨秉均,而且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苏锦瑟问什么好处。王弘义说如此一来,魏王便有把柄落在咱们手里,从此他跟咱们便彻底成了一条船上的人,只能对咱们死心塌地。
苏锦瑟真心不想用这么阴狠的招数逼迫魏王,可她也知道,养父这一手,在江湖上就叫投名状,是彻底跟魏王捆绑在一起的最好办法。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么做显然对组织有利,加之父命难违,最后也只好答应了。
太极宫的西面有一座安仁殿,前有安仁门,背倚南海池,周围建有殿墙,自成一座小宫院。时年十五岁的晋王李治便居住在此殿。
长孙无忌的办公地点在门下内省,值房就在太极殿东边,平常公务之余,他只需穿过几个宫门和几座殿阁,不消片刻便可走到安仁殿。这一日,天气晴朗,艳阳高照,长孙无忌闲暇无事,又径直来到了安仁殿。殿里的宦官宫女早已跟他熟稔,见过礼后,便告诉他晋王殿下在大殿西边的偏殿里读书。
长孙无忌走进偏殿的书房时,看见李治正静静坐在案前,独自微笑,案上放着一卷书。
“雉奴何故独自发笑?”长孙无忌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舅父来了?”李治打着招呼,“我在笑那天,父皇召见我们兄弟三人的事。”
那天的大致经过长孙无忌也听说了,知道李治因老实仁厚出了糗,还被皇帝责备说过于柔弱、缺乏担当。长孙无忌以为此刻李治是在自嘲,忙道:“雉奴,你年纪还小,不必跟几位兄长去争风头,很多事情现在不会,可以慢慢学,不必自惭形秽,更不必妄自菲薄。”
“舅父何时看见我自惭形秽、妄自菲薄了?”李治笑着问。
“那你刚才这是……”长孙无忌有些不解。
李治笑了笑:“舅父以为我独自一人在此发笑,是因自惭形秽而自嘲吗?”
长孙无忌皱了皱眉。李治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心性仁厚,性格安静,为人谨慎,质朴无华。他自认为还是了解这孩子的,但不知为什么,最近这些日子,他有时会觉得看不太懂李治,好像这孩子忽然间便长大了,有了很多他不了解的心思。
“那你倒是说说,因何发笑?”长孙无忌问。
“我是在笑,大哥和四哥看不懂我倒也罢了,现在连父皇也看不懂我,想想便觉有趣。”
长孙无忌越发迷糊,差点说对呀,此刻就连我也看不懂你了,但还是忍住,道:“你这么说是何意?什么看懂看不懂的?”
李治笑笑不语,却把书案上的那卷书往前一推。
长孙无忌拿过来一看,是先秦纵横家鬼谷子所著之书,不禁眉头一蹙:“雉奴,你什么时候也看起这种权谋书来了?”
“怎么,舅父不喜欢我看这种书?”
“我朝以仁政治天下,有空还是要多看看儒家圣贤的经典。”
“儒家经典只是面子上的书,当然要看,不过我从小就看过不少了。”李治淡淡笑道,“现在,我得换换口味,看看这些藏在面子背后的书。”
长孙无忌听明白了,这小家伙现在也懂“阳儒阴法”这一套了,看来果真是长大了。“雉奴,这纵横家的权谋书,倒也不是不能看,只是得善学善用。”
“舅父难道不认为,我那天在甘露殿的表现,就是善学善用的好例子吗?”李治看着他。
长孙无忌和他对视着,却捉摸不透他眼中的东西:“你到底想说什么?”
“圣人之道阴,愚人之道阳。”李治指了指案上的书,“鬼谷子先生说的。那天在甘露殿,人人都觉得我雉奴仁厚得过头了,尤其是我陪两位兄长一跪,大哥居然说我老实得可爱。舅父,您说说,如果天下人都认为我雉奴老实,这不是挺好的事吗?这样就没有人想到要来害我了,反正我对他们又没有威胁,对不对?那些聪明能干的人,自己就去斗得你死我活了,我雉奴只需在旁边看着就好。我想,鬼谷子先生说的‘圣人之道阴’,大概就是这意思吧?相反,我那几位大哥,把他们的心思全都露在了明处,这不就是‘愚人之道阳’吗?”
听完这一番话,长孙无忌忽然感觉后背隐隐生寒。
他万万没想到,李治小小年纪,竟然已经把这套权谋术理解得如此透彻,且运用得如此纯熟,完全不露痕迹,连皇帝都被他瞒过了——原来那天在甘露殿上,他是故意以老实柔弱、不谙世事的面目示人,其实背地里,恰恰是他的心机最深!
仅此一点,便不知要让多少仕宦多年的人望尘莫及了。
“雉奴,你长大了!”长孙无忌看着他,眼中似乎充满了万千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