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某欣然答允,入一城池,丁某手指一门,说道:“此间公堂,即令外甥府邸。”
白某讶然道:“外甥在山西当官,怎会在此?”
丁某道:“如若不信,且进去瞧瞧,一看便知。”
两人迈步入内,果见外甥锦衣华服,坐于堂上,衙门内官差云集,只是无一相识,不好通报。
丁某道:“令公子官衙亦在附近,此去不远,可愿一见?”白某连连点头。
俄顷,至一宅第,推门而入,院子中一头巨狼挡道,白某大惧,不敢迈步。丁某笑道:“别怕,跟我来。”
两人缓步前行,再入一门,用手推开,门内一间大厅,堂上堂下,或坐或卧,全是野狼。堂前一座高台,台上白骨累累,堆积如山。白某见状,愈发恐惧。
正自惶惑,儿子白甲自内而出,乍见父亲,大喜若望,大声叫道:“来人啊,父亲难得来一次,还不准备饭菜?”
话音刚落,一头野狼摇尾跳动,口中衔着一具死人,进献堂上。白某浑身瑟缩,问道:“这是干吗?”
白甲道:“阴间饮食寒酸,没什么好东西招待父亲,只有这人肉菜肴,还算可口,待我吩咐厨房,蒸几笼人肉包子,咱父子两一块热闹热闹。”
白某闻言变色,怒道:“逆子,青天白日,竟敢吃人肉?快给我住手。”心绪不宁,起身欲走。只是堂下群狼如织,进退无路,不免踌躇。
恰在此时,忽听得脚步声如雷,由远而近。群狼闻讯,一个个悲啼哀嚎,脸现惧色,有的躲入床下,有的钻入桌底。
白某错愕不解,俄顷,两名金甲力士怒目而入,手持黑索,直奔白甲而来。不由分说,将绳子套在白甲头上,用力拉拽。
白甲大声呼痛,倒地不起,身躯打滚,化为一头猛虎,虎牙尖尖,锋利如刀。一金甲力士冷哼一声,抽出腰间利剑,怒道:“大胆奴才,作恶多端,还敢放肆?看我取你首级!”手中剑挥舞,作势欲劈。
另一名金甲力士挥手制止,说道:“别忙,别忙!这厮阳寿未尽,明年四月,方是死期!先别砍头,敲掉牙齿算了。”取出随身铁锤,对准猛虎牙齿,一通乱砸,只听得乒乒乓乓,鲜血四溅,零牙碎齿,掉落一地。
猛虎吃痛,大吼大叫,声震山岳。
白某大惧,一惊而醒,额头上冷汗直冒,原来是南柯一梦。可是梦中景象历历在目,此刻回思,仍是后怕。当下顾不得休息,叫来二儿子,说道:“你哥哥久不归家,也不知是生是死?为父这有一封家信,你替我走一遭,务必要亲手将信件交到哥哥手里。”
二儿子诺诺领命,启程前往南方。至哥哥家中,见白甲神色颓废,一嘴门牙,脱落殆尽。二儿子大吃一惊,忙问道:“哥哥,你的牙齿呢?”
白甲一声叹息,说道:“前日不小心,多灌了几碗黄汤,乘醉骑马,摔落地面,好好一副牙齿,悉数震落。如今吃饭都成问题。也不知冲撞了哪位神仙,平白无故,遭此报应。”
二儿子道:“想是哥哥做了亏心事,是吗?”
白甲怒道:“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不过送些银票,贿赂上司罢了!官场之中,人人如此,算得什么?你这混小子,没大没小,竟敢教训哥哥,皮痒欠揍了?”
二儿子道:“我哪敢教训你,只是哥哥既身为父母官,便该勤政爱民,踏踏实实干好政绩,一味巴结上司,只怕误入歧途了!”
白甲道:“你懂个屁?一个乡巴佬,哪晓得做官的诀窍。升迁之道,在长官不在百姓,上司喜欢,便是好官。勤政爱民,百姓能让你升官?真是笑话。”
二儿子道:“我懒得跟你争辩,父亲叫我送信给你,如今信已送到,告辞了。”丢下信件,扬长而去。
白甲怒极,打开信封一瞧,认得是父亲笔迹,信中说道:前日梦游阴司,见我儿化身为虎,心焦如焚;又闻我儿寿命将尽,明年四月当死,宜好自为之。
白甲不以为意,寻思“父亲年纪越大,胆儿越小。梦中景象,岂能作准?不足为怪。”并未将父亲劝告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作恶如前。
白某知道此事,伤心大哭,无可奈何之下,惟有捐献家产,扶贫济困,多做善事,日夜祈祷神灵:逆子作恶,由他自己受苦,勿要连累家小。
次年,白甲受上司举荐,荣升吏部。这一日春暖花开,正是四月时节,白甲自外归来,忽遇贼寇,一干人等,尽遭绑架。白甲不愿赴死,捐献财产无数,只求活命。
寇匪道:“我等此来,乃为一县百姓洗冤。狗官,你一辈子作恶多端,还想苟活?区区几锭银子,就想买命?实话告诉你:没门。”语毕,手起刀落,白甲人头落地,一命呜呼。
寇匪余怒未消,又问家人:“狗官手下有一帮凶,叫做司大成的,助纣为虐,也不是好东西,如今在哪?”家人共同指认,寇匪一把揪住司大成衣领,又将他杀了,尔后问道:“还有四位衙役,聚钱敛财,贪污无数,若论罪行,也该枭首。”不由分说,又将四名衙役杀了。
白甲死后,伏尸道旁,魂灵不散。一县令自此经过,乍见白甲尸体,问左右:“死者是谁?”
左右道:“某县县令白某。”
县令道:“可是白老头长子?白老头为人仁善,看老汉的面子上,救他儿子一救。”
语未毕,一人领命而出,拾起白甲断头,问道:“大人,可是要给死者接上脑袋?请问是正接,还是反接?”
县令道:“反接即可,记住:头朝屁股。”
左右领命,给白甲接上脑袋,尔后离去。
妻子前来收尸,见白甲气息未绝,背回家中,灌以汤水,数日后,悠悠醒转。只是财产尽失,夫妻两贫不能归,惟有寄居客栈,持续半年。
后来白某听闻讯息,将白甲接回老家,虽再世为人,但脑袋反接,怪模怪样,少不了受人奚落,闲言碎语,生不如死。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丐仙(一)
世家子弟高玉成,自幼学医,医术高超,尤擅针灸。不论贫富贵贱,平等对待,有求必医。
这一日,城中来一乞丐,腿有脓疮,卧睡道旁,浑身污血狼籍,臭不可闻。高玉成乍见之下,心生怜悯,将乞丐扶回家中,悉心照料。数日后,乞丐病情好转,只是为人邋遢,身上臭味浓厚,人不敢近。
更有一般坏处,乞丐食量巨大,一日三餐,汤饼蔬菜,吃了还吃。仆人不悦,跟高玉成说:“泼乞丐实在可恶!昔日卧睡街头,风餐露宿,哪得温饱?如今倒好,白米.果蔬,敞开供应,尚不知足。天下间哪有这样的好事?再这样下去,家底都给吃光了。”
高玉成不以为然,笑道:“几碗米饭,数颗白菜,能花几个钱?他喜欢吃,那就让他吃个够,此事到此为止,不许再发牢骚。”
仆人诉苦道:“少主,你是不知。光吃白米蔬菜也就罢了,可是贼乞丐不知羞耻,竟然要吃狗肉,这大冷的天,我去哪给他找狗来杀?还有,贼乞丐不仅要吃狗肉,还要喝酒,三文钱的烧刀子不喝,非得喝二两一壶的杏花春。他奶奶的,二两一壶的杏花春,你就是把我全副家当卖了,也买不起啊。”
高玉成笑道:“不就二两银子么?瞧你这点出息。诺,这是一百两银票,你好好收着,往后乞丐若要喝酒,你赔他一起喝,若要吃肉,随他吃多少,一日三餐,顿顿供应。一概花销,全算在我头上。”
仆人叹了口气,无奈答允。
如此过去数周,这一日暖阳高挂,坚冰消融,高玉成亲自前往病房,看望乞丐,问道:“身体怎样,病情可痊愈了?”
乞丐道:“公子医术如神,生死人而肉白骨,老乞丐祖上积德,身子骨早复原了。”
高玉成道:“那就好。在这里可住得习惯?还有什么要求吗?”
乞丐道:“要求嘛,倒真有一个,能否给我换个仆人?”
高玉成讶然道:“怎么,仆人态度不好?”
乞丐道:“岂止不好,简直混账。前天我说背上瘙痒,让他给我挠挠。狗奴才白眼一翻,不仅不挠,反而破口大骂,问候我亲属。老乞丐我活了四五十岁,一辈子没吃过亏,临到头来,祖宗八代居然给人骂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高玉成道:“此事是我不对,没管好下人,你放心,我会处理的。”二话不说,找来仆人,一顿抽打。
仆人挨打后,怀恨在心,这一晚趁乞丐熟睡,偷偷潜入卧室,放起火来。火焰冲天,浓烟滚滚。
高玉成闻讯,大惊失色,匆匆赶来救火,但火焰凶悍,如何能救?不大会功夫,房屋烧尽,只剩下一堆黑炭。
高玉成连连跺足,叹气道:“完了,乞丐完了!”正自气恼,平地间忽然传来一阵鼾声,凝神一瞧,只见废火堆中卷着一张棉被,那乞丐躲在被中,蒙头大睡,鼾声如雷,将他叫起,乞丐揉揉眼睛,故作惊色,叫道:“哎呀,房屋怎么没了?幸好老乞丐福大命大,没给烧死。”
高玉成大喜若望,寻思:“哪有凡人不怕火烧?好个乞丐,真人不露相,原来是世外高手。”笑道:“道长好本事,相处日久,还没请教姓名?”
乞丐道:“下等百姓,没读过书,起不来好名字,叫我陈九吧。”
高玉成笑道:“道长过谦了,你若是下等百姓,那我等凡夫俗子,岂不是贱如猪狗?”
乞丐道:“公子这句话大有玄机,正所谓众生平等,人与猪狗,原本没什么区别。”语毕,哈哈大笑。
自此后,高玉成与乞丐相交过密,形影不离。乞丐言辞风雅,棋艺通玄,高玉成每次与他对弈,逢赌必输。于是收敛傲气,拜乞丐为师,苦练棋路,日积月累,颇具心得。
第四百五十章 丐仙(二)
时光飞逝,转眼一年过去。
这一日,两人闲聊,乞丐说道:“我要走了,叨扰公子日久,实在过意不去。今日黄昏,我在园中设宴,若不嫌弃,请移玉足。”
高玉成道:“相聚甚欢,为什么突然要走?况且摆宴请客,开销不小,哪能让您破费?”
乞丐道:“区区一桌酒席,也花不了几个钱。”
高玉成尚自迟疑,说道:“时方严冬,园中风急,只怕太冷。”
乞丐道:“无妨,且跟我来。”两人踱步而出,不多时园亭在望。至园中,只觉气候温暖,有如阳春三月。又入亭中,放眼所见,鸟儿成群,鲜花似锦。
亭中桌椅,一律镶以玛瑙,碧玉为饰,极尽豪奢。一座水晶屏风,温莹透彻,光可鉴影。屏风内别有洞天,花树摇曳,或开或落。又有白鸟似雪,往来穿梭。
高玉成大开眼界,啧啧赞叹,用手去摸屏风,鸟儿散去,鲜花凋零,再一回撤,景物依旧,花仍是花,鸟还是鸟。
主客坐定,一只八哥袅袅飞来,口吐人语:“上茶。”话音刚落,一头朝阳丹凤口衔玉盘,放在桌面。盘内两只琉璃盏,注满香茗,热气蒸腾,茶香四溢。
茶后,乞丐随手卷起琉璃盏,放回盘中,那丹凤一声鸣叫,尖嘴伸缩,咬住玉盘,振翅而去。
八哥清一清嗓音,又叫道:“上酒。”一只青鸾,一头黄鹤,翩翩自日中飞到,一衔金壶,一衔玉杯,纷置桌上。顷刻之间,群鸟飞舞,接踵而至。或献珍馐,或进美味。桌上菜肴如山,无一不是上品。
高玉成大喜,开怀畅饮,酒到杯干。
乞丐见他海量,笑道:“玉杯太小,不够过瘾,得换大碗。”八哥闻言,扯开嗓子叫道:“取青铜杯来!”语未毕,一只巨型蝴蝶自天边降临,大如野雁,两翼舒展,五彩缤纷。
巨蝶献上鹦鹉杯,纯铜打造,大如米斗。一杯下去,就是数斤佳酿。乞丐略略一笑,吩咐巨蝶“劝酒!”
巨蝶闻言翻飞,摇身一变,化为妙龄少女,绣衣蹁跹,近前斟酒。乞丐摇头道:“美酒虽好,可惜少了佐酒之物。”
少女会意,摆动纤腰,跳起舞来。舞姿曼妙,出尘若仙。舞到酣际,少女足尖离地,弯腰仰首,头与脚齐,翻身起立。凌空扭动,不履尘埃。且舞且歌,唱道:“连翩笑语踏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曲折不知金钿落,更随蝴蝶过篱东”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高玉成大喜,一把拉过少女,搂入怀中,命她饮酒。美色在前,心摇意动,忍不住摸摸抓抓,肆意轻薄。少女不悦,伸出玉手,在高玉成额头上重重一弹。
高玉成吃痛不过,一声大叫,双眼模糊,凝神一瞧,少女已变作狰狞夜叉,凸眼獠牙,黑皮如橘,丑不可言。心中大惧,赶紧撒手,惊魂未定,浑身颤抖。
乞丐呵呵大笑,随手拿起一根筷子,刺中夜叉尖嘴,斥道:“放肆!还不退去。”
筷嘴相击,只听得一声脆响,夜叉应手而倒,重新变回蝴蝶,飘然遁去。
高玉成连受惊吓,告辞而出。亭外月色如洗,随口问道:“丐兄,美酒佳肴皆自空中而来,难道贵府在九天之上?果真如此,能否带我上天一游?”
乞丐道:“可以。”携手跳跃,腾空飞升。至一高门,口圆如井,并肩而入,门内光明如昼,脚下道路皆以苍石砌成,光滑洁净,一尘不染。不远处一颗大树,高数十丈,开满红色花朵,大如白莲。
树下一女子,手持衣杵,正自浣纱,容颜秀丽,不可方物。高玉成本性风流,乍见女子,惊若天人,注目凝视,痴痴若呆,望而却步。
女子见他无理,一声冷哼,怒道:“哪来的登徒子,如此放肆!”随手抓起衣杵,用力掷出,说巧不巧,正中后背。
高玉成一声大叫,疼痛难忍,脸有怨色。乞丐情知闯祸,叫道:“呆子,得罪了‘碧灵真君’,后患不浅,还不快走?”不由分说,拽住高某衣袖,匆匆逃遁。
至南天门,乞丐说道:“缘分已尽,从此永别。我有一言奉告:公子寿命将尽,若欲免灾,明日早起,速避西山。”用手一指,远处飘来一朵白云。
高玉成纵身一跳,跃上云端,白云冉冉飘落,渐行减低,至地面而止。四顾一瞧,身在园中,不见乞丐踪影,花谢凋零,景物已非。
回去后跟妻子提起此事,相共骇然。脱下外袍检视,后背上一点鲜红,奇香弥漫,久不退散。
次日天明,高玉成裹粮入山,大雾笼罩,茫茫然不辨路径。慌乱间狂奔瞎走,失足坠入云窟,洞底深不可测,抬头仰望,云气蒸腾,目不能视,叹气道:“丐仙令我避难,始终难免。何时出此洞窟?”
正自烦恼,洞内隐隐有光,寻觅而入,里面别有天地,正中一张石桌,桌旁三名老朽,正自下棋,见高某闯入,不闻不问,只顾对弈。
高玉成本是棋迷,也不说话,乐得一旁观赏。末了局终,三老朽收子入盒,问道:“贵客何以至此?”
高玉成道:“迷途坠落。”
老朽道:“此非人间,不宜久留,我送公子回去。”随手提起高某衣领,用力一扔,高玉成只觉身躯如箭,急射而出,脚踏实地,重回山中。
四周围景物变幻,树叶枯黄,萧萧木落,已是深秋。高玉成大惊失色,自语道:“我入山时还是寒冬,怎么转眼间就入秋了?”狂奔至家,妻、子见面,相聚而泣。
妻子一面哭泣,一面抱怨:“相公离家避难,一去三年,音讯全无,害我相思煎熬,担惊受怕,怎么如此狠心?”
高玉成道:“怪了,我去了这么久吗?怎么感觉也就一瞬间?”自腰中取出干粮,尽为灰烬。
妻子道:“自相公去后,有一晚入睡,梦中见到二人,皂衣闪带,似是差役。汹汹入室,四顾张望,问我:‘你相公呢,去哪了?’我说:‘相公有事外出,你们是谁,怎么无故闯入女子闺房?’二人态度傲慢,不屑理我,出门而去,边走边道:‘怪事,怪事!’”
高玉成恍然大悟,笑道:“此二人必是鬼差,前来索命。幸亏丐仙搭救,逢凶化吉,造化不浅!”夫妻对视,劫后余生,喜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