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是空的。
或者说几乎是空的。
箱子里一处角落里,有一枚国际象棋棋子,底座上刻着安娜的名字。
“我想是时候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了。”伊芙琳说。
* * *
(1)哈利街(Harley Street)是伦敦市中心的一条街道,以伦敦市长托马斯·哈利(Thomas Harley)命名(1767年),19世纪开始,哈利街聚集了大量私人诊所、医疗机构和药店,因此被称为“百年世界名医街”。
第八章
窗外是浓浓夜色,玻璃因为寒冷结了一层霜。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火苗摇曳着。我没有开灯。房门紧闭,可以听到走廊里匆匆的脚步声、嘈杂的交谈声一直延续到舞厅。远处飘来小提琴乐弦拨动的声音,音乐渐渐苏醒。
我把脚往炉火边靠靠,等待着静谧的降临。伊芙琳请我出席晚宴和舞会,但是我不能和这些人搅在一起,因为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厌倦了这个大宅子,也厌倦了他们的游戏。我准备在夜里十点二十分去墓园与安娜见面,然后我会找个稳妥的人带我去镇上,离开这个疯狂的地方。
我看向箱子里的那枚棋子,拿起凑近火光仔细端详,希望它能勾起更多回忆。它静静地躺在我手上,没有点亮任何记忆。这是国际象棋里的“象”(1),手工雕成,上面满是白色漆点,和我在宅子里面看到的象棋大相径庭,宅子里的象棋是昂贵的象牙套装。但是……这枚棋子于我而言有着特殊的含义。不管它能不能让我想起什么,都给了我安慰。握着它,我又有了勇气。
有人敲门,我从椅子上慌忙起身,手里还紧紧握着这枚棋子。离去墓园约会的时间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神经紧张,甚至炉火发出的噼啪响声都可能让我从窗户跳出去。
“贝尔,你在吗?”是迈克尔·哈德卡斯尔的声音。
他又敲了一下门,不肯离开的样子,像个礼貌的撞门锤。
我把棋子放在壁炉架上,然后去开了门。大厅里的人装束各异,迈克尔穿着鲜艳的橘红色外衣,手里摆弄着一个巨型太阳面具的系带。
“你在啊,”迈克尔冲我皱皱眉,“你怎么还不换衣服?”
“我不去了,”我说,“因为……”
我用手指了一下头,可他没明白这手势的意思。
“你头晕吗?”他问,“要不要去叫迪基?我刚看见他……”
我赶紧抓住他的胳膊,他差点要飞奔到走廊那边去找大夫。
“我就是不太想去。”我说。
“你确定吗?一会儿有焰火表演,我肯定我父母一整天都在酝酿一个惊喜。太遗憾了,要是——”
“真心的,我不想去。”
“好吧,如果你确定的话。”他说得很勉强,神情和声音都有些沮丧,“很抱歉你这一天这么糟糕,贝尔。希望明天会变好,至少误会都解除了。”
“误会?”我问。
“关于那个女孩被杀的事啊,”他疑惑地笑了,“丹尼尔告诉我全搞错了,我半路就解散了搜索队,感觉自己像个傻瓜。当然也没什么坏处。”
丹尼尔?他怎么可能知道安娜还活着?
“当时搞错了,对吗?”迈克尔注意到了我的疑惑,就问了一句。
“是的,”我轻快地回答,“是……错得离谱。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别往心里去,”他半信半疑地说,“别想这件事了。”
说这话时他拖长了音,像是绷紧的橡皮圈。我能听出来,他不仅怀疑我讲述的经历,也怀疑眼前站的这个人。毕竟,我不是他之前熟悉的那个人,他也意识到我再也不愿意变回那个人。今天上午,我想尽一切办法来修补我们之间的裂痕,但是塞巴斯蒂安·贝尔是个毒贩,又是个懦夫,往往与蛇蝎为伴。迈克尔与那样的人为友,我又怎能把他当作朋友呢?
“好的,我该走了。”他清了清嗓子,“祝你好运,老兄。”
他用指关节敲了敲门框,转身走了,和其他客人一起去参加舞会了。
我目送他离开,咀嚼着他带来的消息。我几乎忘记了今早安娜在林中的逃亡,即将发生的在墓园里的会面,驱散了这段恐怖记忆。然而,即使丹尼尔一直在遮遮掩掩,显然还是发生了大事。我肯定自己目睹的一切,那枪声、恐惧都是真实的。安娜被一个黑衣人追赶,我现在觉得那人就是侍从。无论如何,安娜没有死,昨晚遇袭的我也幸存了下来。她想和我谈论这些吗?谈我们的共同敌人,谈他杀我们的缘由?可能他是来要毒品的,显然那是很值钱的。也许安娜是我的搭档,是她从箱子里取走了毒品,以防落入敌手。这至少解释了为什么会留下枚棋子。难不成是暗号?
我从衣柜里取出大衣,裹上长围巾,戴上厚厚的手套,揣着裁纸刀和棋子出了门。夜晚寒冷而清冽,等适应了黑暗,我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空气里还带着暴雨的湿意。踏上碎石路,我绕着宅子走向墓园。
我收紧了双肩,胃里有些翻江倒海。
我害怕这个林子,更害怕这次会面。
刚刚醒来的时候,我最想搞清自己的身份,但是昨天晚上的遭遇,现在看来焉知非福。伤害给了我重新开始的机会,但是如果与安娜的相会唤醒了所有的记忆该怎么办?我这一天修补好的混乱人格,能否渡过这场劫难?会不会被彻底冲垮?我自己又会不会被彻底冲走?
这些想法差点让我掉头回去,然而要想与过去的我对抗,怎能逃离他所建立的生活?最好在这里奋勇抵抗,对我将要成为的人满怀信心。
我咬紧牙关,顺着小路穿过树林,来到一个园丁小屋前面,屋子里漆黑一片。伊芙琳正靠在墙上抽烟,脚下放着个提灯。她套着米黄色长款大衣,穿着长筒靴,与这一身格格不入的是,外套下面穿着蓝色晚礼服,头上顶着璀璨的钻石王冠。她其实很美,虽然穿得有些不搭调。
她察觉到我的注视。
“晚宴后没时间换衣服。”她辩解道,扔掉了烟头。
“你在这儿干吗,伊芙琳?”我问她,“你应该在舞会上啊。”
“我溜出来了。你不会认为我喜欢在那里待着吧?”她说着,用鞋跟去碾烟头。
“这很危险。”
“那你单枪匹马地去就是愚蠢,而且我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她从手袋里掏出一把黑色左轮手枪。
“你的手枪到底在哪里找的?”我感到震惊,又有点内疚。我的麻烦使伊芙琳拿起武器,这一想法就像是对她的背叛。她应该在布莱克希思的大宅里面待着,暖和安心,而不是在外面担惊受怕。
“是我母亲的枪,所以要问得去问她。”
“伊芙琳,你不能……”
“塞巴斯蒂安,在这个可怕的地方,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进墓园,你不知道那里等着你的是什么。已经有人想要杀你,我可不能让他们再次动手。”
我哽咽难言,无限感激。
“谢谢你。”
“别傻了,要不是来这里,我还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待在舞厅里,”她说着,拿起提灯,“我应该感谢你。现在,我们走吧!一会儿如果我不能回去讲话,后果就严重了。”
墓园中夜色深凝,铁栅栏有些坍塌,树枝低垂到歪斜的墓石上,地上堆着厚厚的腐叶,坟墓开裂,石碑岩块剥落,死者的名字随之化为齑粉。“昨晚你收到的那张便条,我问过玛德琳,”伊芙琳说着,推开了吱嘎作响的墓园门,我俩走了进去,“我希望你不会介意。”
“当然不会,”我紧张地四处张望,“说实话,我都忘记了。她是怎么说的?”
“她只说那便条是厨娘德鲁奇太太给她的。我单独又问了德鲁奇太太,她说有人将那便条放在厨房里,她也不知道是谁留下的。厨房里总是人来人往。”
“玛德琳看了那便条吗?”我问。
“当然看了,”伊芙琳苦笑了一声,“她承认的时候都没脸红。字条上的留言很短,就是让你立即去老地方。”
“就这些?没有落款吗?”
“恐怕没有。抱歉,塞巴斯蒂安,我本来希望有更好的消息。”
我们走到墓园最深处的坟墓前,是一个巨型的大理石墓室,上方的守护天使已经碎裂。一只提灯挂在天使的手上,在黑暗中发出摇曳的光,这是唯一的光源。墓园里空无一人。
“可能安娜耽搁了。”伊芙琳说。
“那是谁点的提灯呢?”我问。
我的心跳加速,因为一路在齐踝深的落叶中跋涉,潮气浸湿了裤子。伊芙琳的手表显示时间已到,但是安娜依然无影无踪。这里只有那个该死的提灯在风中摇摆,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整整一刻钟或者更久,我们就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任头顶提灯的光洒在肩头。我们的目光四处搜寻安娜,发现她似乎无处不在:在游移的暗影里,在颤动的叶子里,在微风拂动的低垂树枝里。一次次,我们俩拍拍对方的肩膀,让彼此注意某个突然的响声,或是从灌木丛里冲出来的受惊动物。
时间越来越晚,让人很难不疑神疑鬼。迪基医生认为我胳膊上的伤口是防御所致,好像是持刀袭击。安娜会不会并非盟友,而是敌人?也许那能解释为什么我牢牢记着她的名字。从现有信息推测,也许是她写了那张我晚宴时收到的便条,现在就是她引诱我来这里,好把昨天晚上的事干完。
这些想法如裂纹一样,在我已然脆弱的神经上蔓延,恐惧涌入我的心中。幸好伊芙琳在场,还能让我坚持住,她的勇气使我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觉得她不会来了。”伊芙琳说。
“是的,我也觉得她不会来了,”我言辞平静,不愿意让人知道我已解脱,“也许我们该回去了。”
“我同意,”她说,“很抱歉,亲爱的。”
我颤抖着从天使手臂上摘下提灯,跟着伊芙琳往门外走。刚走了几步,伊芙琳就抓住我的胳膊,用她的提灯照地面。光洒到树叶上,照出上面有泼溅的血滴。我跪下来,用拇指和食指去捻那黏糊糊的东西。
“这里。”伊芙琳静静地说。
她一路跟着那些血迹来到附近的墓碑处,树叶下面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我拨开树叶一看,原来是今早带我走出树林的指南针。
指南针上染了血迹,表盘已经碎了,然而指针还是坚定地指着北方。
“这就是凶手给你的那个指南针吗?”伊芙琳压低声音问。
“是的,”我边说边在手里掂量着它,“丹尼尔·柯勒律治今天早上从我这里把它拿走了。”
“似乎又有人从他那里取走了这个指南针。”
无论安娜想要警告我什么,看上去都要先找到她,这事还和丹尼尔·柯勒律治有关系。
伊芙琳把手搭在我肩头,警惕地眯眼看着提灯光线照不到的黑暗区域。
“我想最好把你弄出布莱克希思庄园,”伊芙琳说,“回你的房间,我去找辆马车送你走。”
“我得找到丹尼尔,”我无力地反驳道,“还有安娜。”
“这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她倒吸一口冷气,“你胳膊上的刀伤、毒品、安娜,再加上这个指南针,这些都是象棋中的棋子,我们俩都不知道如何下这盘棋。你必须离开,为了我,塞巴斯蒂安。让警察来处理这些事情吧。”
我点点头,没有抗争下去的意志了。我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安娜,残留的勇气让我相信,遵守秘密传达的请求只是道义。如今没了这个义务,我便可以与这个地方一刀两断。
我们沉默着返回布莱克希思大宅,伊芙琳在前面带路,用枪指着暗处。我在她身后悄悄跟着,像只小狗。然后我浑浑噩噩地和朋友告别,开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变了样。
床上放着一个盒子,系着一条红丝带,轻轻一拉就开了。我打开盒盖,胃里立即翻江倒海,一股苦水涌上喉咙。那里面是只死兔子,身上插着一把切肉刀。盒底的血已经凝固,血污遍布兔子的皮毛和耳朵上夹的字条。
来自你的朋友。
侍从
我眼前一黑,一下子昏了过去。
* * *
(1)国际象棋中的棋子,英文为bishop,原意为“主教”,在象棋中译为“象”。
第九章
第二天
震耳欲聋的叮当声把我吵醒,我坐起来,用手捂住耳朵。我皱皱眉,四处张望找寻声音的来源,然后发现我夜里被搬到了另一个房间。不再是那个空气流通的卧室,浴缸不见了,也没有了舒适的炉火。此刻我待的屋子狭小逼仄,石灰水刷的惨白四壁,一张铁制单人床,一扇小窗透进昏暗的光线。对面有一张五斗橱,旁边门钉上挂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棕色睡袍。
我下了床,脚触到冰冷的石头地面,顿时感到脊背发凉、浑身颤抖。我马上想到那个侍从,他弄死兔子后,肯定会继续作恶,但这响个不停的噪声让我没法思考。
我穿上睡袍,袍子上廉价的古龙香水呛得要命。我往走廊里探探头,走廊的地砖已经开裂,白墙因为潮湿而鼓起包来。一扇窗户也没有,只有走廊的灯给所有陈设抹上了一层脏兮兮的黄光,那光在摇曳,一切都显得躁动不安。到了走廊,那叮叮当当的铃声就更响了,我捂着耳朵,循着声音来到一个开裂的木头楼梯旁,这楼梯通往上面的房子。楼梯旁边的墙上有块木板,上面安了十几个大锡铃铛,每个铃铛下面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这铃铛通向大宅的哪个房间。现在正在剧烈颤动的是前门的铃铛,我担心它会从底板上晃下来。
我用手捂着耳朵,盯着这铃铛,又不能把它从墙上拽下来,显然要想让铃铛停下来不再响,除了开门别无他法。我紧了紧睡袍带子,冲上楼梯,上到门厅后面。这里安静多了,仆人们安静地走动,他们怀里抱着花束和其他装饰品。我想他们正忙着清理昨夜舞会留下来的垃圾,所以都没有听见门铃声。
我恼怒地摇摇头,开了门,迎面看见塞巴斯蒂安·贝尔医生。
他眼神狂乱,浑身湿透了,冻得发抖。
“您快帮帮我。”他的言语中透出恐慌。
我的世界霎时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