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换和花媚姐聊了一会儿,从板屋出来时,粉苏瞥了他一眼,不肯理他。王换把花媚姐给自己的两只西贡蕉塞到粉苏手里,说道:“我一直信你,挣的钱干干净净。”
回去的路上,王换心里有些忐忑,也有些怅然,原本做好的计划,如今得被迫变一变了。花媚姐既然放了话出来,那十三堂的人,肯定要暗中对自己下手,这不能不防。
王换回到住处,黑魁和老断正在一起喝酒。黑魁原本是不喝酒的,只是年轻,遇到什么都想学一学,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沾上赌瘾。
“三天后,有事。”王换坐下来,把花媚姐透的消息跟他们说了。
“是躲?是斗?”
“躲又能躲到什么时候?咱们已经躲过一次了。”王换拿了老断的酒瓶,喝了一口,老断什么都不讲究,只求一口好酒,连王换喝下去,也觉得这酒的确不错,他轻轻砸了咂嘴,说道:“狼来了,你跑,他占了你的窝,下次还要追你,现在即便打不死他,也要打疼他,叫他老实几天,等咱们准备好,就能和他正儿八经的拼一拼。”
黑魁点点头,老断不置可否,又夺回自己的酒瓶,唯恐王换多喝。王换笑了笑,老断这人一提起酒,除了对老瞎子大方一些,对别人都小气的紧,一口也不肯给人多喝。
第二天鬼市上灯时,王换和黑魁搭了板房,又挑起了算卦的幌子。黑魁拿桶去照顾卖羊杂的生意,王换在小桌前坐了一会儿,道人就趿拉着一双破布鞋,带着两个跟班来了。
两个跟班抬了一张小床,床上有个被缎子罩起来的竹筐,框里铺着薄薄一层棉垫子,一只二尺来长,浑身火红的小狗,卧在竹筐里打盹。
“来吧,算卦。”道人自己拎着一个食盒,放在王换桌上:“算一算,老子什么时候死,怎么死。”
“你就饿成这样?出门也带着食盒?”
“放屁,这是老子给小狐狸配的狗食。”
“两件事,第一个,十三堂要对我动手,应该是想动我的货仓,我忍了几次,这次不打算忍了,实在忍不住。”
“忍不住,那你就叫出来。”道人呲着一口黑黄的牙,笑道:“老子借给你几个人?”
“不用,他们暗地里动手,也还没明着撕破脸皮,我自己应付。”王换打开食盒闻了闻,只觉得狐狸狗的狗食居然比西头城饭馆子里的饭菜都香:“第二件事,狐狸狗现在不能用了,朝后推一推,十三堂劫我的货仓,我要应付他们,自己的事得延后。”
“老子跟你说句实话。”道人从食盒里捏了点狗食,填在嘴里尝了尝,皱了一会儿眉,说道:“老子不想跟苦田那帮泥腿子多打交道。”
王换顿时觉得为难,这种情况是最让人头痛的,三方联手,里头若有两方相互瞧着不顺眼,那迟早会出大事。
然而,凭着西头鬼市目前的局势,除了苦田和道人,就再没有别的势力可拉,不管怎么样,也得将苦田还有道人捏到一起去,至少等熬过了难关再说。
“阿苦那人,我心里有数。”王换取了纸笔,推到道人面前,说道:“我给你算,你先写个字出来,随便写。”
道人不怎么会用笔,一巴掌攥着笔,另只手抠着脚,想了半天,才在纸上歪歪斜斜的写了个“死”字。
“就是这个字,给老子算吧。”
王换看到道人写的这个字,心头的预感便不是很好。有些人喜欢特立独行,总觉得自己走的路和别人的不同,是一条捷径,可捷径往往也是险路。
这些人,并不十分聪明,譬如打麻将时,明明有了听牌,却偏要拆开了打掉,可下一张牌,或许就是本该胡的那张牌。
王换拿了那两枚磨的精亮的铜钱,抛在桌上,铜钱摇摇晃晃的转动了几圈,停了下来。
王换看了两眼,道人是那种一线到底的命,意思就是说,他的命格简单,命数也不复杂,一眼就能看到底。
“你的阳寿很长,能活九十四岁。”王换看过了铜钱,轻轻收了起来,握在手里,接着说道:“你死在一个外地人手里。”
“老子能活那么大?”道人咧嘴笑了:“能活到九十四,还在乎最后是怎么死的?”
王换跟着笑了笑,可缩在桌下的手,却攥紧了两枚铜钱。
他猛然有一种预感,他相信自己的预感,那个将要杀掉道人的人,已经离这里不太远了。
第14章 红枪
王换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把两枚铜钱放回了身上。有些话,现在不能跟道人说,即便说了,道人不一定会信。
“小狐狸你若是暂且不用,老子先带回去。”道人一挥手,两个跟班将那张小床抬了过来,道人掀掉竹筐上面的缎子,轻轻摸了摸那条毛色赤红的小狗。
那是条非常奇怪的狗,有一点像狗,又有点像狐狸。狐狸狗原本是一个土龙养出来的,土龙和道人有些交情,临死前把狐狸狗送给了道人。
这条狐狸狗的聪明,在整个西头鬼市有目共睹。道人闲时,带狐狸狗在自己的板屋外头玩,狐狸狗自己溜到食坊那边,会从小贩的钱箱里偷钱,然后到食坊卖牛肉那家买牛肉。
“小狐狸聪明的紧,你莫亏待它,它会告状。”
“一条狗,再聪明,能聪明到哪里去?”
“别小看它。”道人摸着狐狸狗,说道:“你知道它多大岁数了?比你岁数大。”
王换不跟道人抬杠,和道人这种人抬杠,注定不会赢的。
他不在乎狐狸狗有多聪明,有多大岁数,只需狐狸狗的鼻子好用。
道人拿了一点狗食给狐狸狗吃,接着说道:“老子走了,回去睡觉,你可千万不要学别人,打肿脸充胖子,十三堂眼下还没明着翻脸,只会暗地里动手,你若遭人打了,来求求老子,老子心情好时,还能帮你出头。”
“滚。”
“老子原本就是要滚的。”道人咧嘴一笑,他脾气不好,而且怪,别人好好和他说话,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若跟他一样,说话没遮拦,他反倒喜欢。
道人走后,王换轻轻的靠着椅背,点了支烟。他多少有一点忐忑,十三堂是西头鬼市的霸主,说起来,十三堂的人倒极少会出手劫别人的货,他们劫货,只为了立威。一旦动手,就是要把对方吓服,王换觉得,这次的事情,不会像上次那样容易对付。
王换抽烟时,板屋后面的木栅栏外,有两个人正在偷眼朝里面看。其中一个是曾虎,另外一个,比曾虎高了一头,满脸麻子。
“在鬼市里不能动手,只劫他的货仓,有些便宜他了。”曾虎看看身边的麻子,说道:“我跟血鬼也讲了,劫了王换货仓,我只要一千四百大洋的货,剩下的给你们。”
“虎爷,你就因为一千四百大洋,恨上他了?”麻子说道:“那不是他的人先输到你赌档的么?”
“我就值那一千多大洋?”曾虎吐了口唾沫:“跟你讲,这一次可不是几个领堂要拿他开刀,是龙头放的话。西头鬼市快要加奉例了,不拿两个刺头开刀,谁会乖乖交上来?龙头本等着王换递帖的,可他就是不去,没法子,活该他头一个遭殃。”
“听人说的,薛十三跟这个王换有点交情?劫货仓的事若提前叫王换知道了,可就不怎么好办。”
“麻皮,薛十三那个人,你还不清楚?他有几个胆子,敢跟龙头作对?”
“动手那天,找几个人,在鬼市这里想法子弄出点事,缠住王换。”
接下来的两天里,西头鬼市一如往昔,平静的和以往没有区别。第三天上灯时分,王换照例带着黑魁来鬼市出摊,板屋三五下就搭好了,黑魁的饭量大,晚饭吃了没多久,又觉得饿。
黑魁买了些东西回来吃,王换就在门边坐着看。今天,就是十三堂暗中劫货仓的日子,王换觉得有些庆幸,如果不是有花媚姐提前透了点风给自己,恐怕还真难猜到十三堂要做手脚。
他心里大致安稳,不过略有一点忐忑。他在想,这次真打走了十三堂,龙头会怎么样?会知难而退,还是变本加厉?
王换猜不出,毕竟跟龙头没有打过任何交道。十三堂的龙头神出鬼没,除了十三堂的领堂,外人几乎是见不到龙头的。
王换和黑魁在卦摊这边闲坐,卦摊的生意只是个幌子,王换卜算,其实很准,只不过卦摊埋在西头鬼市里,来光顾的人不是很多。实在等的无聊,王换就拿了本书慢慢的看。
不知不觉间,到了夜里十一点多,王换突然放下手里的书,回头隔过木栅栏,朝着远处的西头城望了一眼。其实,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有种预感,预感黑暗中的危机,正在向自己货仓所在的小院逼近。
“黑魁。”王换喊了黑魁一声,小声说道:“我觉得,老断那边快要动手了。”
“挡得住吗?”黑魁有些紧张:“我说了,今夜咱们不要出摊,就在货仓那边守着,真出事,多少都能给老断他们搭手帮忙。”
“不行。”王换摇了摇头,黑魁吃的多,想的少,他们今日若不出摊,那便是明着告诉十三堂,有人已经给他们通风报信了。若真查下去,没准就要查到花媚姐身上。
花媚姐那人,无论怎么说,总是对得住王换的。
王换和黑魁说话时,粉苏竟然来了。粉苏该是刚刚吃过饭,额头微微冒着汗,一开口,还能看到牙上粘着一小片青菜叶子。
“食坊那边,那个卖凉茶的姑娘,你不是认得?”粉苏拿起手帕,轻轻沾沾额头,说道:“有人在讹她,你不要过去看看?”
王换站起身,朝食坊走去,黑魁想了想,放下自己常磨的那把大刀,尾随而去。
“我专门来跟你报信,你连个谢字都不要说?”粉苏手叉着腰,恨不得拿手帕砸死王换:“你们这些男人啊,真真是没良心的!”
粉苏说的没错,王换来到食坊时,小茶碗的凉茶摊,连同旁边的两个小摊都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凉茶摊跟前,有三个脸很生的人,其中一个软塌塌的直不起腰,被两个同伴搀着。两个陌生男人嘴里骂骂咧咧,小茶碗被骂的抬不起头,想要争辩时,却又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王换站在人群中听了一会儿,大概听出了来龙去脉。那个直不起腰的汉子,说在小茶碗这里喝了碗茶,随后便拉肚子,险些连心肝脾肺都一起拉出来,怕是快要拉死了,一定要小茶碗给个说法。
“先生……”小茶碗本就内向,被骂了那么久,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头,憋着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小声说道:“我的凉茶,是干净的……”
“人都拉成这样了,还说凉茶是干净的?你的意思,是我们朝你头上扣屎盆子?”一个下巴长着黑痣的男人抬手扫掉几只茶碗,隔着凉茶摊要去抓小茶碗:“走,找个地方说理去……”
他的手刚一伸出来,便觉得胳膊肘被人捏住了,回头一看,正看到王换站在身后。
“你朋友拉坏了肚子,西头城那边,十字胡同拐弯处,有一家松鹤堂老店,拉肚子,拉痢疾,药都很管用。”王换拿了二三十个铜角子,说道:“一副药,十个铜角子,你去买两副。”
“我们找她理论,与你有什么关系?”长着黑痣的男人有几分蛮力,挣开王换的手,猛然发力,直接将茶摊掀了。
茶摊的瓶瓶罐罐,连同乱七八糟的杂物摔了一地,小茶碗藏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顺着脸庞流淌下来。她使劲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你本来能拿着钱去买药的。”王换看看一地狼藉,将手里的铜角子又收了起来,说道:“现在,你去不了了。”
西头城里,王换充作货仓的小院,老瞎子正和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下棋,老瞎子眼睛不管用,那个男人又是个哑巴,说不出话,瞎子看不见,哑巴说不出,一盘棋下了许久,都还没有下完。
小院的墙头上,悄无声息的探出几颗脑袋,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杆长枪。白蜡杆的枪杆,钢铸的枪头,裹着红缨。
麻皮就站在小院门口,手中也有一杆红缨枪。很早以前,江南有一个红枪会,红枪会无论男女老少,都使一杆这样的红缨枪,长毛没灭时,红枪会抓老百姓,搜了身上值钱的东西,再押到没人的地方杀掉。割下脑袋,串起来挑到红枪上,去跟当地的官府领赏,说杀了若干长毛。
说是打长毛,其实也抢老百姓,遇到洋人,能吃得下时更不会手软。长毛被灭,红枪会便遭了围剿,十死七八,幸存下来的四处流窜,隐姓埋名,再也不敢自称是红枪会的人。
十三堂的麻皮,其父亲就是红枪会逃出来的,一口气逃到西头城这里,等西头鬼市慢慢从战乱中恢复,麻皮的父亲就到西头鬼市混生活。他的功夫好,一杆红枪使的出神入化,等到前清倒了,麻皮的父亲更加得意,时常跟人说,自己红枪上的红缨,本是白的,杀洋人杀的多了,才染成红色。
麻皮继承了他爹的一脸麻子,也继承了他爹的红缨枪。他手下的人,其实都是他的徒弟,人人都用红枪。
麻皮抬头看看天色,觉得已经差不多了,略微一点头,顿时,隐伏在墙头的几个人,攥着红枪,如同几条吞吐蛇信的毒蛇,冲着院中的老瞎子和哑巴杀了过来。
第15章 夜杀
几条红缨枪一起刺向老瞎子和哑巴,两人似乎还无从察觉。老瞎子顺手拿起身边的盲杖,说道:“这盘棋,怕是要下成和棋。”
话音刚刚一落,老瞎子突然动了,瘦的皮包骨头的身躯朝前一蹿,手里的盲杖拨开一条刺来的红缨枪。
红缨枪如一条毒蛇,盲杖就更像一条蛇王,持枪的人被盲杖敲中手臂,一条手臂立刻麻了,拿捏不住,红枪当啷落地。
噗……
老瞎子的盲杖,骤然弹出一截手指般粗细的铁刺,铁刺是三棱的,直接捅到了持枪人的小腹。
与此同时,坐在原处的哑巴抓起棋盘上的几颗棋子,回身甩了出来。小小的棋子,都是铁铸的,沉的压手,几名持枪人还没有落地,铁铸的棋子已经噼里啪啦的招呼了过来。
沉沉的惨叫声从小院传出,站在门外的麻皮心中一惊,用力一脚踹开院门。
麻皮踹开院门时,小院屋顶的鱼鳞屋脊上,闪出一排手持四寸斧的人。这排人踩着屋顶的屋瓦,猫腰朝屋檐走来。
他们身后的暗夜中,无声无息的跟着一道矮矮的身影。那身影赫然就是老断,老断没有脚,移动时比猫走路都要轻。他悄无声息的来到一个拿着四寸斧的汉子身后,蒲扇般的手掌轻轻在对方脖颈一抹。
一股鲜血喷薄而出,这汉子脑袋一耷拉,从屋顶滚落下去。身旁的人大惊失色,刚一转头,老断的手掌已经到了跟前。
这人只能看到老断那张胡子拉碴的脸,还有老断手指之间夹着的一把雪亮的小刀。
前院已经乱了,小院后墙,曾虎的手抠住墙壁上的缝隙,飞快的爬了上去,他身后有两个手下,跟着也要顺墙而上。
曾虎翻过墙头,低头望望,小院的后窗就在墙壁这边,后窗该是没关严,屋里黑灯瞎火,也看不清楚有没有人。曾虎想要从后窗进去,再从前门出其不意的杀出去。
可看了一会儿,两个手下还没跟上来,曾虎扭了扭头,立刻看到两个手下已经软塌塌的躺在了墙根,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正站在墙下,抬头朝他笑。
这个年轻人打着赤膊,手臂很粗,疙疙瘩瘩的满是腱子肉。他笑着的时候,模样很憨厚,牙也很白。
“还有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枪!?”
“咿呀!呀呀呀!!!”年轻人似乎也是个哑巴,只是岁数比前院那个哑巴小一些,嘴里咿咿呀呀,抬手比划了一下。
曾虎从墙头扑了下来,他的功夫刚猛,用行话来讲,就是那种开碑碎石的外功。借着居高临下的气势,曾虎一拳朝哑巴砸向小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