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巴居然躲都不躲,胳膊上的腱子肉突突跳动两下,攥紧拳头奔着曾虎的拳头硬撞了一下。
两只拳头撞在一起的那一刻,曾虎痛的眼前一黑,从拳头再到整条手臂,又到半边身子,仿佛先是一疼,又是一麻。他落在地上,忍不住背靠身后的墙壁,捏着拳头的胳膊不由自主的抖了抖。
小哑巴应该也不好受,呲牙咧嘴的甩了甩手,却一步不退,捏着拳头又奔曾虎冲来。曾虎觉得自己的头皮微微发麻,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强悍的对手。
小哑巴的拳头,如同一只铁锤,曾虎的气还未喘匀,闪身躲了躲。轰隆一声,小哑巴的拳头砸到墙壁上,立刻将墙壁砸出个窟窿。
前院那边,麻皮被老瞎子给缠住了,老瞎子老的一塌糊涂,身子又瘦,麻杆似的,手里的盲杖却犀利到无以复加,麻皮有些手忙脚乱,不知不觉间,就被逼到了院子一角。
这时,血鬼从隔壁那座屋子的屋顶赶了过来,他的手下,都已经从屋顶跳到院子里。血鬼手中也攥着一把斧子,正在凝神注视着战团。他要找一个合适的目标,再找合适的时机动手,出其不意的给对方致命一击。
他的眼睛,似乎看的有些花了,无论大哑巴,瞎子,还是老断,暂时都没有任何破绽,三个人互为犄角,滴水不漏。
血鬼心头突然有些莫名的烦躁,使劲挠了挠自己长满癞痢的脑袋。突然间,他觉得背后像是有什么东西。
血鬼猛的一回头,立刻看到身后大约一丈开外,有一道白惨惨的影子。练功夫的人,眼和手都已经练到一处去了,眼睛刚一看到,手中的四寸斧就劈了过去。
刺啦……
这道白惨惨的影子直接被劈成两半,直到此刻,血鬼才看到,那居然是一只平日里街头巷尾卖艺的艺人耍的皮影。
呼……
这时候,突然起了风,屋瓦上的落叶尘土被风卷了起来,四处弥漫。血鬼握紧了手中的斧子,眯眼朝周围看看。
血鬼不是无名之辈,能在十三堂做上领堂,自然有自己的真本事。风声虽紧,可血鬼还是感应到,鱼鳞屋脊的另一边,像是有什么异样的响动。
血鬼还没有分辨出,这究竟是什么响动,屋子的另一侧,晃晃悠悠飘起了十几只皮影。皮影随着风,一直飘到血鬼跟前,血鬼握着斧子,却没有目标。
他心里感觉到了一丝不妙,这些皮影总不可能无缘无故的飘来飘去,等到再仔细看看,血鬼突然发现,这些皮影身后,都悬着一根头发丝那么细的细线。
唰!!!
十几只皮影在血鬼身前晃来晃去,当夜风又紧了一些时,一只皮影骤然间咧嘴一笑,抬起一条胳膊。
血鬼的瞳孔剧烈的收缩,他终于分辨出,这只皮影,是人,混在这么多皮影里,飘来飘去,竟把他都给瞒过了。
这个人只有一条胳膊,五根手指上,绑着十几根细如发丝的细线,他的手指,灵活到无法想象,指节轻轻弯曲之间,那些皮影便宛若有了生命。
这一切,都是血鬼未曾见过,也未曾料到的。独臂人的手指轻轻一动,指头间翻出一把薄的和纸一般的刀。刀子只有六寸长,贴着血鬼的鼻尖划了下来。
血鬼感觉自己的鼻尖凉了一下,接着就是一阵难言的痛。他见机极快,身子一退,握着斧子的手就抬起来,想要反击。
血鬼是很难缠,独臂人却快到了极致,那把六寸长的刀子在独臂人指间如流光般闪烁,血鬼举着斧子的手还没有完全抬起,小刀的刀刃贴着斧柄一划,血鬼的三根手指便被削掉了一半儿。
他吃痛不过,又怕周围有别的伏兵,捂着鲜血淋漓的手,从屋檐一跃而下,落到了小院中。
小院斗的依然极为激烈,麻皮对战老瞎子,吃力的要死。大哑巴和老断配合默契,麻皮和血鬼的手下,已经被放倒了好几个。
麻皮看到血鬼的时候,心头一慌,还想骂娘。王换这个货仓,是血鬼派人探到的,前后盯了三天,摸清了虚实之后,才撺掇麻皮和曾虎一起来劫货仓。麻皮本以为不会费太大的力气,却没想到,一过来便遇到了这么扎手的硬点子。
血鬼三根手指被独臂人削掉了,落到院里,自然而然的就要朝麻皮身后躲,麻皮本来就吃力,看到血鬼,气更不打一处来。都是混江湖的人,眼力是有的,看眼前的情形,想要劫货仓,已经不可能了。
“走!!!”麻皮虽慌乱,却还理智,硬着头皮再斗下去,自己很可能要被老瞎子的盲杖给捅个窟窿。他低喝一声,自己拖着红枪,一步退到了院门,打了个呼哨。
领头的一退,剩下的人也都开始退却。不得不说,麻皮和血鬼的手下,还是有章法的,退去的时候并不紊乱,有人断后,有人带走了同伴。老瞎子和大哑巴还有老断,也并不赶尽杀绝,一起罢手朝后退了退。
因为他们也知道,自己的人少,想把麻皮血鬼连同这些手下一起收拾掉,会非常吃力。
后墙处的曾虎听到了呼哨声,要紧牙关,硬挡了小哑巴一拳,贴着墙根开始后退。小哑巴也不追他,只是站在原处,憨厚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
血鬼和麻皮,连同手下人瞬间就退走了。过了一会儿,独臂人从房顶跳下来,小哑巴也钻进后窗,跑到这边汇合。
“若咱们把人都调来,他们便走不掉了。”独臂人轻轻叹了口气,他的手指灵活,一只手仿佛能当两只手用,食指和中指颤动几下,绕在手指上的细线都被收拢了起来。
“不行,剩下的人,还要守着老窝。”老瞎子颤巍巍的坐回方才下棋的地方,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大方,我琢磨许久,这盘棋,不一定会是和棋,我还有胜你的机会。”
此时此刻,西头鬼市食坊那边,已然恢复了平静。小茶碗的摊子,其实是一辆木车,被滋事的人给掀了,损坏了些,黑魁正拿锤子钉子修补。小茶碗将摔碎的瓶瓶罐罐收拢起来,眼圈虽是红的,却已止住了哭泣。
眉尖河边,一片一片浮着泡沫的河水,轻轻冲刷河岸,那三个掀了小茶碗摊子的人,歪歪斜斜的躺在河岸一动不动,偶尔,他们会像螃蟹般,嘴里咕噜噜吐出一串带血的沫子。
第16章 龙头
西头鬼市的市坊平息了,王换货仓小院,也平息了。老瞎子不肯走,非要和大哑巴把棋下完。大哑巴和小哑巴有几分相似,该是亲兄弟,他很憨厚的笑笑,咿呀了几声,表示这盘棋下不过老瞎子。
“既然认输,那便不下了。”老瞎子拿起盲杖,颤巍巍的站起身:“老断,给开开路,咱们要走了。”
老断二话不说,起身攀爬到房顶,没入黑暗中。过不多久,房顶那便传过一阵啾啾的鸟鸣,老瞎子耳朵非常灵,示意众人离开。小哑巴搀着瞎子,从小院出来,又转出了眼前的胡同。
老瞎子这帮人离去时,麻皮他们也从西头城东门走出,几辆马车呼啸而过,死伤的手下都在马车里,该治伤的治伤,该埋的拉去埋掉。
“血鬼!我咒你八辈祖宗!”麻皮心中窝着火,原本觉得十拿九稳的事,而且血鬼事先踩了盘,谁知道这么多人来劫货仓,居然还吃了大亏:“你踩盘踩的是个屁!”
“老子怎么知道这些鬼东西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血鬼很不服气,又疼的呲牙咧嘴。他右手上三根手指被削掉一半儿,每根断指都用细线紧紧的束缚住,又上了药。
“血鬼,去跟龙头交差吧。”曾虎直到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掌肿的厉害,他哼了一声,说道:“你们俩信不信,跟我动手那人,手掌肿的只会比我更厉害些。”
三个人一路走,一路说话,劫货仓这件事,是血鬼与曾虎出面,找龙头谈的。如今事情搞砸成这样,他们就不知该怎么去和龙头交代了。
“这事,总透着蹊跷。”麻皮皱着眉,说道:“劫货仓的事,只有十三堂的领堂知道,你们不觉得,王换那货仓,今天明显有了防备?”
“是啊!”血鬼痛的说不出话,听到麻皮开口,也急忙憋着一口气说道:“老子派人踩盘时,货仓就没什么人,等我们一来,那些怪里怪气的鬼东西就一个一个冒出了。”
三个人相互对视一眼,遇到这样的情况,拿脚后跟想想也明白,是有人将消息透了出去。
他们走到眉尖河南边的七孔桥,在河岸边蹲下,各自清洗掉脸上身上的血污。
“会是谁?”
“十三堂的领堂里,平日也只有花媚姐和薛十三,跟那小子有些交往。”
“花媚姐,那是成了精的狐狸,她会做傻事?你们信么?”
三个人又相互对视一眼,花媚姐的精明,人尽皆知,无论做什么,花媚姐起码还有一条线,怎么做也不会越线。但薛十三就不同了,西头鬼市的人都知道,若是搬了足够的钱过来,薛十三连他爹也敢杀。
“薛十三现在在哪!?”血鬼一想到这儿,三根断指仿佛连着心,碰一碰便痛到骨髓里,他死咬着牙,问道:“现在就去找他!”
“他该在赌档。”曾虎咧嘴一笑:“他在赌档占一成股,唯恐我的人会做黑账,每天只要闲着,就会在赌档那边盯着看。”
三个人进了西头鬼市,朝赌档那边去。到了赌档,曾虎去把薛十三喊了出来。薛十三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等看见血鬼和麻皮的脸色,薛十三便感觉不妙。
“你们?”薛十三挤出一丝笑意,跟十八岁的姑娘头次入洞房一般,怯生生的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们去办了点事,多半是遭人给卖了,老子还少了三根手指。”血鬼举着自己的手,笑着问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不?”
“我不知道。”薛十三立刻把头摇的拨浪鼓一样:“不知道。”
“知道或不知道,不用跟我们讲,去跟龙头讲吧。”
曾虎和麻皮一人一边,架起薛十三就走。
西头鬼市最大的势力是十三堂,十三堂最大的头领就是龙头,但龙头极少会来鬼市,他平时住在西头城旁边的一处大院。
薛十三见过龙头,不过次数不多。龙头不常见人,薛十三也不愿见龙头。他每次见过龙头之后,总要做几次噩梦。若不是被曾虎和麻皮硬架着,薛十三死都不会到龙头这里来。
龙头家有一间大屋,专门造的,龙头没事时就呆在大屋里,一呆可以呆上一两天不出门。那间大屋,麻皮他们没有进去过,也不知里头到底有什么好玩的,能勾住龙头。
大屋门前,有一个老头儿,这老头儿叫阿七,从龙头父亲那一辈起就跟着做事的。阿七坐在大屋门口,时而望望天,时而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七爷,我们要见见龙头。”曾虎在西头鬼市出名的横,只是到了阿七跟前时,就很恭敬。这种跟了家主一辈子的老人,说话是很有分量的。
“有什么事?”
曾虎暗暗吸了口气,每次来见龙头,先要将事情跟阿七说了,阿七去告诉龙头,龙头肯见,他们才能见到龙头。今天这事,说起来有些丢人,但曾虎不敢说谎。
“七爷和龙头讲一下,不是兄弟们不出力,这是出了内鬼,事先将消息透露了出去,人家有了防备,我们才会吃亏。”
阿七点点头,转身打开大屋的门。门一打开,便听到了一阵委婉的琵琶声。龙头喜欢听琵琶,麻皮趁着阿七开门时,暗中朝里面望了一眼。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正在弹琵琶,瞧起来,姑娘的模样是很端正的,只不过还没瞧清楚,阿七就从里头关上了门。
“我真没有!”薛十三慌了,先看看曾虎,又看看麻皮,最后才看看一脸狰狞的血鬼:“我是十三堂的人,怎么会卖了自己兄弟。”
没人理会薛十三,他们信不信薛十三,这都不要紧,关键的是,龙头只要不信薛十三就好,那样的话,今天的事,大部分责任都会摊到薛十三头上。
等了片刻,阿七打开了门,叫他们都进去。麻皮他们突然有一点兴奋,这个神秘的大屋,以前还从来没有进过。
“龙头在大屋最里面,鱼塘旁边。”
“鱼塘?”
阿七不答话,侧身让开一条路。四个人依次进了门,弹琵琶的姑娘依旧在弹,目不斜视。
大屋确实很大,长宽均有七八丈。等四个人进了门,才看到大屋里其实空荡荡的,竟然什么都没有。
龙头坐在大屋尽头,背对着他们,四个人走近之后,隐约看到,龙头是坐在一个两丈方圆的水池边儿。
龙头什么都没有说,静静望着水池。无论麻皮,血鬼,还是曾虎,不仅在西头鬼市有名有姓,即便放到外头,也算一号人物。
只是站在龙头背后时,他们都感觉心口压着一块石头,沉重的要死,压的自己喘不过气。
麻皮的嘴皮子还算利索,被曾虎和血鬼推到前头,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都是老江湖了,该怎么说,麻皮自然知道。劫货仓的过程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把有人提前告密的情形着重说出,只要龙头信了,劫货仓失手这件事,就能说得过去。
“十三堂的领堂,会有人透风出去?”龙头听完,沉默许久,在鱼钩上挂了一条蚯蚓,又把钓竿放到鱼池,说道:“那是吃里扒外,会被点天灯的。”
“一定有人透风出去,否则不会遭人打的这么惨。”麻皮看了薛十三一眼:“至于是谁透的风,那还不好说。”
“不是……不是我……”薛十三头上汗如雨下,脸上的五官都挤到一处去了。
“现在可不是前清,听人说,现在判案子要和洋人学,什么都得讲证据,没有证据,是不好定人罪的。”龙头稳稳的握着钓竿,说道:“你们有证据,是薛十三透出的风?”
“这个……这个倒是没有的……只是他平时……”
“什么事,要自己看到才作数,不要凭猜,你既然没看到薛十三给人透风,就不能冤枉他。”龙头打断麻皮的话,说道:“薛十三,以前西头鬼市十三堂若出了内鬼,你知道是怎么点天灯的吗?”
“不……不知道……”
“点天灯也有讲究的,从头上点起,那是点天灯,从脚上点起,那是点地灯。内鬼都要点地灯,为何?点地灯,死的慢一些。我小时,见过一次,把人绑了,倒挂起来,两只脚缠紧,脚趾缝里放一根浸了油的灯芯,用火点了,看灯芯慢慢的燃。从脚燃到小腿,人说不准还没死,你和他说话,他还会同你眨眼睛。”
薛十三的脸,比死人还要难看,麻皮他们三个,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儿,可听见龙头慢条斯理的讲,三个人都觉得牙根子在发痒。
“薛十三,你来瞧一瞧,我养的鱼,你若中意,就送给你。”
“不……不……”薛十三只觉得自己尿急,快要尿裤子了。
“龙头在叫你!”麻皮和曾虎一起压着嗓子,不约而同伸手将薛十三给推了过去。
薛十三和打摆子似的,哆哆嗦嗦走到龙头身后,龙头拉起钓竿,鱼钩上的蚯蚓不见了,却没有鱼上钩。
第17章 常青老人
眼前的鱼池,长宽各有两丈,鱼池四面镶着大理石,比打过香胰子的皮肤还要滑。薛十三战战兢兢望下去的时候,脑门上的汗水便啪嗒啪嗒的滴落在鱼池边。
鱼池里有水,一个女人在水里,捏着从鱼钩上摘下来的蚯蚓,正往嘴里填。这个女人不知道被丢在鱼池里多久了,浑身上下泡的和海绵一般。鱼池虽然不深,可四面都是光滑的大理石,人掉下去就决计爬不上来。
“她……”
“她出去买东西,跟一个裁缝不清不楚的说了几句话,裁缝死了,她不肯承认到底说了什么。”龙头将鱼竿放下,说道:“我就让她在这里想一想,想想那些事是该做的,那些话是该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