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钊勒住缰绳,从马背跳下,上下打量,见她并无损伤,脸色稍缓,这才转向桓歆,冷声道:“酒楼不过输了场游戏,你就劫走舍弟,意欲何为”
桓歆也下了马,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倒是桓家仆从,在一旁不断辩解,说未曾为难小郎君,又说桓歆欣赏小郎君才华,想带他去家中做客。
卫姌站在卫钊身侧,质问道:“半夜掳人是桓氏待客之道”
卫钊低头,卫姌的手抓着他的衣袖,紧得关节泛白。他心发软,握住她的手,“别怕,有二哥在。”
卫姌点了点头,心中踏实许多。
城门军士来问情况,得知是这些士族子弟之间的争斗,露出为难之色。卫钊带来的罗家熊家侍卫这时上前,拉着军士好说歹说一阵。到底是本地士族,军士思量过后,将城门上的箭拔下,道:“既然是误会,各位就尽早离开城门,勿要在此聚集。”
自卫钊追上来,桓歆就不曾发过一言,倒是仆从不断致歉。
卫钊眉头深皱,冷笑一声,将卫姌抱上马,自己翻身坐在她的身后,道:“今日之事自当修书告知临贺郡公。”
几个仆从顿时如丧考妣,桓歆亦是脸色黑沉,但他看着卫姌,心中又生出一种细微的痒意,周围的人说了些什么他全都不曾过耳,眼睛只盯着卫姌。
那眼神太过专注,卫姌不禁往后靠了靠。
卫钊也觉得异样,桓歆目光里的含义让人不悦,他掉转马头,就要离开。
桓歆忽然开口道:“卫琮。”
卫姌只用眼角扫了他一眼。
桓歆却因为她这一记眼风,显得有些兴奋,沉郁的脸上露出一个少见的笑,道:“若你遇到难事未解,可来桓家找我。”
卫姌身子一抖,差点没回他一个白眼。手指拉了卫钊的袖子道:“二哥,我们赶紧回吧。”
卫钊回头瞥了桓歆一眼,眼底全是冷意。
一行人按辔徐行往回走,来时追逐桓歆一行放马疾行,回去时马背上多了个卫姌,卫钊有意放缓了速度。
侍卫跟上,到了街口,罗熊二家的侍卫向卫钊道别。他们原就是卫钊借来找人的,如今卫姌已经找到,他们任务完成,各自回去交差。
卫姌听卫钊与他们话别,才知道昨夜卫钊发现她不在,先找上罗弘,打听桓歆在豫章的住所,得知熊家兄弟让出一个别院招待了他几日。卫钊立刻赶去别院,此事惊动了罗熊两家。桓歆做事无所顾忌,但江右士族还是诗礼传家,听说桓歆趁夜掳走卫家小郎君,熊家兄弟两个酒醉中被长辈叫起。卫钊年纪轻轻就已官居四品,又受桓温看中,罗熊两家都不敢怠慢。将侍卫借给他,以便他寻人。
卫钊在天亮之后找到熊家别院,却扑了个空,随后他跟着车辙印追了上来。
卫姌心道幸好卫钊思量周全,这一路寻来也没耽误,这才在桓歆出城前赶到,若真是出了城,就再难以追踪了。
卫姌在马背上原本硬撑挺得脊背笔直,可是行了一段路后,全身酸软,昨夜到现在她没一刻好好休息,又听了卫钊找到她的全过程,长长吁了口气,身体也跟着软了下来。
卫钊环住她,问道:“桓歆可曾为难你昨夜发生了什么,你详细说与我听。”
卫姌将昨夜梦中突然被人擒住带走的过程告诉卫钊。但桓歆在别院里那些疯狂之举,她实在难以启齿,又不想让卫钊联想到她女郎身份,只好含糊而过,只说桓歆发现抓错人,她就在别院住了一晚。
卫钊立刻就察觉到其中不对,抓错了人却不放,今日在城门拦截住桓歆一行,分明是要出城离去,如今想起仍觉得奇怪,桓歆要带卫姌去何处,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也叫人诧异。
“若你遇到难事未解,可来桓家找我。”——桓歆说的那句,倒好像有些情意在其中似的。
卫钊低头看着怀中卫姌乌黑的发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飞掠而过,这个弟弟长得实在是好看,好看到引人遐思。
卫钊眼底闪过一丝晦涩难辨的神色。
回到驿舍,卫钊将卫姌抱下马。
惠娘几乎是扑上来把卫姌搂在怀里,“我的小……郎君。”幸好情急之下她还记得卫姌身份,说着把卫姌上下仔细打量,见她毫发无损才放下心来。
卫姌经历了一晚,此时依偎在惠娘怀中,身体疲惫全涌了上来,她正觉得安心舒适,抬眼看见卫钊正看着她。
卫姌立刻收敛神情,挺直背脊,道:“惠姨别担忧,桓歆抓错人,知道我是卫家郎君,也未拿我如何。”
惠娘想到卫姌明明是个女郎,昨夜遭此横祸,心痛不已,催促着她回房休息。
卫家所有人都是一夜未睡,今天无法赶路,暂且在驿舍多留一日。
驿长自是吩咐上下尽心服侍。
卫姌到了楼上,只见令元站在屋前,面色苍白,凄凄惶惶。见到卫姌卫钊上来,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伏地磕头。
卫姌看了卫钊一眼。他面无表情,眼神却很冷,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仆婢侍卫都噤若寒蝉。
“二哥。”卫姌开口喊了一声。
卫钊抬头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累了就先休息。”
卫姌将他请进屋单独说话,屋里火盆还烧着,奴仆早早备着等她回来。卫姌解开毛披风,扔至一旁,问道:“二哥打算如何处置令元”
卫钊笑了一声道:“怎么你要亲自处置她”
一听他的口气,卫姌就知这件事他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卫姌道:“虽说是因为她我才被误抓,但原是桓歆起意,错不在她。”
房间里暖融融的,还格外有股好闻的清香,卫钊喝了酒又彻夜不眠,此时打了个哈欠,又恢复了从容士族悠闲做派,“玉度倒是宽宥,这是对她怜香惜玉”
卫姌连忙摆手,今天已见识到卫钊强悍霸道的一面,以如今她郎君的身份,哪里敢说对他房里人怜惜。她道:“只是感叹她生之不易。”
卫钊挑眉,“哦”的一声。
卫姌道:“她出生就是婢子,出路从不由自己选,我昨夜被抓时还曾对桓歆道,若是他放了我,就让二哥把令元给他。连我这样的小郎君都可以一语摆布她,可见她生如浮萍,身不由己。”
卫钊不以为意,笑道:“你倒是心软。”他看了她一眼,又道,“你道桓歆未见过女人,若是在桓家时两人没有私情,他会为个无缘由的婢子闹出这么一桩”
卫姌想起桓歆昨夜见她的那个急色样,不屑道:“或许是他一厢情愿也未可知。”
卫钊若有所思打量她一眼,站起身来道:“你先休息,不过一个婢子,何劳费心。”
卫姌劝过之后也不再赘言,毕竟令元是卫钊房中人。
卫钊走了出去,惠娘端了祛惊茶来,进屋服侍卫姌梳洗睡觉。
令元依旧跪着,鬓边散发贴着脸颊,冬日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全因心中惶恐不安。
卫钊道:“你进来。”
令元到了屋内,膝行之卫钊脚下,咬着牙,她手轻轻搭在卫钊膝上,“郎君,此事全因妾而起,幸而小郎君无恙,不然妾就是死也难安心。”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容色楚楚,好不可怜。
卫钊两只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你先说玉度没事,就是不想我因此责罚你”
令元一凛,就想低下头去,可卫钊手指纹丝不动。她对上他洞若观火的眼神,背后起了一层汗,“不敢。”
卫钊嗤笑一声,放开了她,“你来请罪,心里应该清楚昨日桓歆是为谁来,既然已经知道,昨夜为何不说”
令元砰的一下又磕头,道:“昨夜妾听闻小郎君不见,只顾担忧,未曾想到这一层,等郎君走后,妾夙夜难眠,这才想到这个可能,妾愚昧不堪,未曾想到桓氏三郎如此狂悖。”
“不知”卫钊语气淡淡的,“难道不是怕我知道了,拿你去换人”
令元身体颤抖,心底不住发寒,她的心思全被看穿。想说些辩解的话,但对上卫钊,她却觉得所有的想法都被看穿了,讷讷道着“妾不敢。”
卫钊轻轻拍了她两下脸,语气又恢复如常,“跪了这么久,膝盖该疼了,郎君看了也觉得心疼,起来吧。”
令元抬起头来,满脸是泪,见卫钊神色已温和许多,心中忐忑不已,慢慢地站了起来。
卫钊道口渴,她拿出帕子擦了擦脸,出去倒了热茶回来,给卫钊倒了一杯。
卫钊饮了一口,道:“桓歆是个什么性子,你说来听听。”
令元心一跳,道:“妾在桓家平日伺候老夫人,对桓氏三郎并不……”
话未说完,她已看到卫钊似笑非笑的神情,后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卫钊并不说话。
令元眼中含泪,极委屈的模样。心里实则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令元自然不想卫钊知道她和桓歆曾经也极亲密过,但如今再想瞒也是晚了,她不由暗恨,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为了搏个出路选择接近桓歆。
在桓家那么多年,她曾以为世间最出色的郎君就在四姓,或是像世人追崇仿若芝兰玉树般的风雅君子,直到遇见卫钊,她才知以往想错了,这般英武郎君才叫人怦然心动。她是绝不愿再回桓家,因此才想瞒下曾经与桓歆的过往。
但以卫钊的精明,可能早已猜出。
令元心里又酸又涩,垂泪不止,眼见卫钊眉宇间已有不耐烦,她赶紧止住泪,暗自咬牙,柔声问:“郎君想知桓氏三郎什么,妾知无不言。”
卫钊神色略有些古怪,道:“他可有龙阳之癖”
令元怔住,万没有想到卫钊要问的是这个,她还道卫钊要试探她与桓歆的关系,一时间心中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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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第26章 意思
见她不语, 卫钊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令元道:“从未听说桓氏三郎有此癖好,他房中姬妾众多,也曾养过两个外室, 都是女子。”说到这里, 她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偷瞥卫钊一眼, 只是不知为何他要这么问。
卫钊却像只是随口一问,站起身梳洗换衣,很快歇下。
卫姌睡了一觉起来身体又酸又冷,应该是前个夜里挨了冻又受累, 身体有些受不住,如此又留在驿舍休息两日才重新启程。
离开豫章,经临川,庐陵,到达南康郡内,往岭南方向走了多日,虽是冬日, 天气却暖和许多。卫姌不用每日火炉取暖, 换下厚重的冬衣,行动也轻便许多。
这日终于来到罗浮山下,只见山脚结庐十数间, 不少人居住其中,大部分都是士族,也有少数两个商旅。卫家仆从前去打听, 原来葛洪在山中炼丹, 据说乃是延年益寿之金丹, 故而吸引不少人前来。葛洪隐居喜好清静, 众人为了不扰他,就住在山脚。
茅屋都是附近佃户搭建,反正求丹的人来来去去,走一拨又来一拨。租给出去还能多一些收入,只因这点,佃户也十分尊崇山上的葛仙翁。
卫氏一行刚到,就有老者上前来问是否要租茅屋。无论是求丹还是求药,都需要住些时日。
侍卫前来讨主意,卫钊道先租半月。
老者看了看卫氏一行人,道:“如今人多,茅屋只剩四间,你们这许多人应住得下。”
卫钊扫了一圈周围,果然十几间都住着人,士族出行必然带着奴仆卫士,熙熙攘攘一群人,看着倒像是村庄似的。
老者将卫钊一行带到北面角落的几间茅屋,他看出卫钊等人来历不凡,肯定也是士族出身,语气极为和善,“虽是北面,但岭南地气蒸溽,向北蔽日,还舒爽些。”
这四间茅屋围着居中一个院落,种着两株榆树,枝繁叶茂,绿荫如盖。
听老者言,如今葛洪正在闭关炼丹,需等两日练完才能见客。
卫家本就是求医而来,当然要听葛洪的规矩。一行人先落脚安顿。
四间茅屋的安排却有些局促,杨氏需单独一间,婢女仆妇和侍卫各一间。卫钊道:“玉度与我同住。”
卫姌闻言头皮发麻,却只能佯作无事的样子,略点了点头。
惠娘趁着仆役收拾,拉着卫姌到树下,面露担忧,“这可如何是好”
卫姌也暗暗叫苦,万万没想到在罗浮山下会遇到这样的难题,豫章城内卫姌已经见识过卫钊的精明,想到要同处一室,她不禁有些胆怯,但惠娘已这般忧心,卫姌不想给她再添愁恼,“只再小心些就是,二哥不会疑心的。”
惠娘愁云惨淡,但事已至此,确实也无他法可想。她亲自去屋内查看,发现是两张床榻,悬着的心稍安了些。
路上多日奔波,今日又收拾入住,众人都是疲乏。惠娘特意趁卫钊四处探查环境时来为卫姌备水梳洗。
卫钊带着侍卫在山脚巡查一番,这才回来。进门时惠娘正拿着帕子给卫姌绞着湿发,她手下温柔,擦的又慢又轻,一寸寸给她头发绞干。房间窗户全开着,风吹无痕。卫钊却闻到一缕似有若无的幽香,不由侧过脸去看了一眼。卫姌背着身,全被惠娘挡了去,视线所及唯有惠娘手里的黑发,如乌云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