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百姓而言,开黑赌坊害人敛财的官员固然可恨,但突然来了个“散财童子”,实实在在将钱洒到他们跟前,是个人都知道该往哪边跑。
此刻的义愤填膺,转头在哄抢“落地赏”时就会被天降横财的惊喜冲淡。
这赌约是州牧盛敬侑与雍侯定下的,大家得了盛敬侑开口替众人讨来的好处,之后自不好意思再对他太过指戳。
至少,将来再痛骂“州牧府全是狗官”时,多少得加一句“盛大人还行”。
这招看起来不着调,却非常实用地帮盛敬侑打开了在原州的局面,百姓对这位州牧大人再不会毫无印象,在黑市赌档案中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州牧府在民众心中也稍稍挽回些许好感。用的还是人家雍侯世子的钱!
云知意直觉这应该是霍奉卿出的主意。
她估计,霍奉卿这次帮盛敬侑逮着雍侯世子这只肥羊,不会就薅这一把,“送秋宴”上多半还有花样。
以上辈子的经历来看,原州所有官员里最懂把控民心走向的,一个是州丞田岭,另一个就是州牧府留府长史霍奉卿。
那时的云知意特别反感这两人操控民心、相互斗法的手段,如今再看,却多了几分别样的感触。
从上辈子的结果来看,她说不好他们这样算对还是算错。
反正,像她那般闷头做事的就是没好下场,百姓就是吃他们那种种手段。不管那手段在她看来有多可笑、多荒唐,只要他们种种煽动的手段一起,民心总是跟着迎风倒。
而她,无论曾经踏踏实实做过多少事,只要一次出错,下场就是被绑缚游街,人人喊打。
想起过往种种,云知意心中涌起些许委屈与愤懑,眼角有薄薄泪意沁出。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地停下了。
隔着车帘传来小梅的声音:“二位少爷安好。”
“许久不见云大小姐,远远看到她的马车,我与大哥便过来打个招呼。”
是霍奉卿的弟弟霍奉安的声音。
云知意撩起车窗帘子,略探出头去:“奉安,许久不见。”
霍奉安手捧一束桂花,笑眯眯扯着兄长衣袖走过来,对她行了礼:“大哥还说,你在送秋宴之前都要闭门苦读,让我多学着点。没想到竟是诓我的!”
“他没诓你。我只是近来闷久了,进城喝茶听书散散心,这就回了,”她垂眸看了看霍奉安手中的桂花,明知故问,“拿着花干嘛去?”
“雍侯世子来邺城啦!州牧大人和他打了个赌,我……”
霍奉安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霍奉卿忽道:“你自己去喝茶听书?”
“和顾子璇,还有两个朋友,”云知意这会儿不太想理他,便敷衍地笑笑,“你们赶紧去凑热闹吧,我得回去了。”
就在她将要放下车窗帘子的瞬间,霍奉卿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哪来的朋友?”
许是先前想起前尘旧事,云知意此刻面对他的心情本就很复杂,再听到他这么个诛心的古怪问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脱口便是带着迁怒的冷笑。
“我不讨你喜欢,又不表示我和全天下人都不对盘。”
第十四章
云知意这句话让霍奉卿有些懵,愣了几息的功夫才意识到自己话中有歧义。
但他同时又因云知意那句“我不讨你喜欢”而思绪混乱,一时竟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大多数邺城人就算认不出云知意本尊,也认得她这白铜饰顶缀八色宝石的马车。
此刻马车正停在通往南门的必经之路上,手捧折桂往南河渡凑热闹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路过时都会忍不住对这辆马车侧目。
好在霍奉安机灵,眼见自家兄长又将云家大小姐给惹恼,生怕两人在众目睽睽下当街吵起来,赶忙笑着打圆场:“云大小姐别生气,我哥有时说话没头没脑,你别往心里去,他不是那个意思。”
霍奉安只十三四岁,与云知意并无太多交道。但两家比邻,平常进进出出总会遇见。
他每次都会笑眯眯地寒暄问好,并不因为自家兄长与云知意关系不好就没礼貌,因此云知意对这小子并无恶感。
此时见他有些紧张,云知意便稍稍松缓了神情:“奉安,你不是要去南河渡么?再耽搁就赶不上热闹了。我也该回了。”
语毕,连眼神也没给霍奉卿一个,放下车窗帘子就吩咐马车继续走。
霍奉卿站在原地,眉心轻皱,眼神古怪地盯着渐行渐远的马车。
“走了走了!你可答应要陪我去看热闹的,别想赖皮,”小少年霍奉安拽住兄长的胳臂,边走边嘀咕,“云大小姐今日可和和气气的,大哥你也是没事找事。”
霍奉卿拨开他的爪子,烦闷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一时失口,没想那么多。”
霍奉安难得逮到兄长的把柄,便大着胆子数落起来:“大家都说‘骂人不揭短’,她人缘本就不大好,你再阴阳怪气嘲讽她不可能有朋友,这不是指着‘和尚喊贼秃’吗?”
生平头一回被自家弟弟“教训”,霍奉卿本就混乱的心情已从烦闷演化成烦躁。
他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问云知意她那两个朋友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而已!
见兄长哑口无言,霍奉安愈发理直气壮了:“她再是不讨你喜欢,见了面你不说话就是,干嘛这样伤人脸面。好在你也一样不讨她喜欢,不然你俩往后……嗷!做什么踹我?!”
“闭嘴。”霍奉卿面色如冰。
——
因为“雍侯世子在南河渡撒钱”与“黑市赌档案中有两名州牧府官员被捕”这两件事在坊间热议里形成对冲,邺城人没有对新任州牧盛敬侑产生一边倒的恶评。
这使州丞府按律对盛敬侑展开的问责弹劾缺了点民意支持,最终草草结束。
对于各方人马在这些事里各得了哪些无形利益,或者遭遇什么挫败,云知意半点不关心。她唯一在乎的是,邺城的黑市赌档案顺利结案后,州丞府仍旧如上辈子那样,顺势铺开大网,以雷霆铁腕将整个原州的黑市赌档一扫而空。
得到确切消息的当晚,她叫人开了一坛“半江红”,与宿家兄妹在后山的揽月亭开怀痛饮至终夜。
酒至半酣,云知意以肘撑地,仰望着秋月:“若我冬日里还需你俩陪我出门一趟,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
宿子碧已醉在旁边躺着,哼哼唧唧也不知是在应什么。
好在宿子约酒量不错,目光灼灼清明,笑得爽朗:“对宿家来说,没有比大小姐更重要的事。若家中知晓今冬我与子碧要在您身边过,只会高兴。”
江湖人重诺,宿家先祖对云氏的誓言,过了几代仍被后人奉若圭臬。
“多谢。那你明日回松原去与宿家伯父伯母交代一声,免得他们担心,”云知意顿了顿,缓缓以手臂遮住双眼,“冬季小考结束后,我想去一趟……槐陵县。”
那地方是她上辈子的死地,她心中本能的对这地名有阴影,连说出口都需要点勇气。
但她必须去一趟,再怕也得去。有些事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答案。
宿子约察觉她的不安,歪头打量她,关切低询:“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云知意敛神,打起精神挤出笑来,“那地方偏僻,祖母从京中派来的护卫们并不熟悉边地风土人情,由他们陪我走这趟反倒不稳妥。所以我才想拜托你和子碧陪我走这趟。”
“好,大小姐放心。五年前我曾去过一次槐陵,大致还认得点路。”宿子约并不多嘴问她去做什么,痛快应下。
两人随意举盏相触后,宿子约后知后觉道:“大小姐要冬季出行,不回言宅与父母弟妹团聚?”
缙人重视冬季,入冬就意味着走亲访友、家祭典仪、热闹盛会,这一切的前提是游子归家,团团圆圆。
“我既承继祖宅自立门户,过冬回不回家都无妨。况且,我爹在州牧府,一年清闲三季,就入冬最忙,总要天黑才回家。我弟弟妹妹巴不得我不在,免得突然被问功课,”云知意轻笑喟叹,“至于我娘,我不在她才能真正舒心些。”
大家对冬季的到来总会很欢喜,但云知意却正好相反,没什么欢喜,也没什么期待。
因为过冬时,只要父亲不在家,她就仿佛一个突兀的客人。母亲对她客气疏淡,弟弟妹妹们生怕她突然问功课,都会尽量躲着她走,轻易不会主动凑到她跟前搭话。
宿子约向来是个有分寸的人,以往只在秋天护云知意出门游历,便不会多嘴问她家中事。
此刻乍闻云知意在家中竟是如此,不禁百味杂陈,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不会冒昧。
倒是云知意,难得有机会与谁讲这些闲话,便自顾自望着月亮道:“每年冬日,我多数时候都在朱红小楼里看书。偶尔觉得闷,便捡小石子丢过墙去滋扰邻居。”
墙那头的书房里,有同样在独自用功的霍奉卿。
“其实我俩某种层面上很像,至少我们都背负着同样沉重的期许和责任。可我们对很多事的观念都不同,时常话不投机,聊什么都容易吵起来。但也不是每次都吵,偶尔也会和和气气说些莫名其妙的废话。”
隔墙的那个少年,就用这样奇怪的方式,陪伴她度过了在邺城的十个冬天。
他们不是家人,甚至做不成朋友,多数时候吵得不欢而散,偶尔相处融洽。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交情啊。
宿子约若有所思,试探地发问:“大小姐,可是有些……喜欢他?”
“若他能别总和我意见相左,乖乖听我的,那我就喜欢。可他就少有不和我抬杠的时候,这就很烦了。”酒意渐渐上头,云知意眼皮渐沉。
虽知她已经醉了,宿子约还是很有义气地劝道:“你往常不是说过,‘君子和而不同’吗?若真喜欢,那就求同存异啊。”
“唔,跟别人我可以存异,跟他,我不高兴。”
上辈子她将霍奉卿“办”了之后,一想到往后余生都要与他白天吵公务、晚上吵家务,她就头皮发麻。
好在他得圣谕需紧急进京面圣,而她也为槐陵的事焦头烂额,这才松了口大气,暂不必考虑会成怨偶的事。
恰逢顾子璇回邺城找她回禀槐陵的事务,她便与顾子璇讲了自的烦恼。
脑中掠过往事,云知意还记得上辈子的事说不得,却又忍不住笑出声:“哈哈,顾子璇笑话我,说这不是真的喜欢,就是贪图人家的身子。”
这大胆豪放之言从云知意口中说出来,特别违和,宿子约惊得抿唇闷笑。
云知意口中笑音变得愈发黏缠,思绪也很跳脱:“子约啊,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为什么每次只要丢石子,他就会立刻出现?我认真看书时,明明很难留意到外头的小动静……”
话没说话,她已趴在了桌上,留给宿子约一个后脑勺。
“现在的小姑娘们,怎么都傻乎乎的?”宿子约回头看看裹着披风睡熟的自家妹妹,再看看云知意,好笑地摇摇头,“你一丢石子他就出现,要么就是他习武根基远比你以为的深厚,要么就是他本就在等你啊。”
趴在桌上的云知意也不知听清没听清,嘟嘟囔囔回了句:“呵呵。”
第十五章
九月十八,京中云府派来的大批仆从、园丁、膳师、医者、乐师、护卫也在南河渡靠岸,低调进入南郊望滢山的云氏祖宅。
乌泱泱近百号人却井然有序,无需格外费心号令就各司其职,将占了半座山头的云氏祖宅打点得焕然一新,前后只花了不到五日。
管家秋娘带着小梅与一众仆从去了趟言宅,送上京中云府给云知意父母捎来的东西,之后便按照云知意吩咐不再登门打扰。
从那天起,云知意完全不再为旁的事劳神,只专心在书房闷头苦读算学,几乎过着传说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宿子碧对这一切很是惊讶,心中有很多疑问想找云知意解惑。可又怕影响她读书,便频频往她书房送分量很小的茶果点心,以打探她什么时候有空闲聊。
她一天里总要书房来送三五回茶果,云知意当然觉得奇怪:“子碧,你在我这里待得无聊了?”
“那怎么会?我就是有许多话想问,又不好意思找别人。小梅总有很多事要做,我去碍手碍脚也不合适。”宿子碧挠头傻笑。
这几日她兄长回松原了,眼下宅子里乌泱泱近百号人,她真正认识的就只有云知意和小梅这主仆二人。
云知意放下手中的算学书:“坐下说吧,我正好也歇歇眼。”
宿子碧赶忙坐下,好奇地开口:“他们第一天来时见你本是跪着的,为什么你要说,‘往后若无大事、无贵重外客,不必行跪礼,执常礼即可’?”
云知意将面前的点心碟子推过去些,示意她自便,这才端起茶盏答道:“原州不比京城,我也无封爵,日常礼数上没必要过于繁缛。我不好那排场,麻烦。”
宿子碧点点头,拿起块桂花糕咬了一小口:“可云氏这样的高门大户,规矩不都是严苛铁律么?为什么你一说,他们就照你的话改了呢?”
云知意笑道:“家主许可这祖宅给我承继,这里就是我的地方,规矩自是我说了算。”
“原来是这样,”宿子碧羡慕地啧啧舌,又问,“如今云氏家主是你祖母,就算你母亲外嫁,可你上头还有姑姑们。按常理,云氏的人该称呼你‘孙小姐”才对,他们为什么唤你‘大小姐’?若你姑姑们哪时候来看你,他们又怎么称呼?”
云知意抿了口甜茶,想了想才认真答:“我在京中云府才是‘孙小姐’。我是业已成年的祖宅当家人,在这里就该是‘大小姐’。姑姑们若来,会被唤作‘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