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涟青眉心一舒。
容欢终究是被放出来了,押送的人严防死守,并且在离开牢笼之前浑身上去搜查了遍,确实不存在任何脱逃的纰漏与致人伤害的手段,这才将他带往永福宫。
从天牢到永福宫有很长一段距离,但这一路却并没有遇见任何人,容欢知道这段路程必然经过严格的清除,陆涟青并不信他,必是防他防得死死的。
容欢不以为意,他还很好心情地观赏深宫内苑的每一处景致,似乎住在宫里这么多年,竟是从未这么认真仔细过。
太后寝宫前,皇帝与陆涟青并肩而立,身后是张院使和左大夫,以及众位宫医齐齐侯等一行人的到来。
容欢左右不见温浓,甚是失望:“阿浓姐姐怎么没来?”
“她在养病,不便外出。”
陆涟青不与他废话:“太后的病,你打算怎么治?”
“山人自有妙计。”事到如今,容欢还是一副死皮赖脸的德行。
小皇帝牵着小皇叔的手眼巴巴瞅他,容欢与他对上:“听说多亏陛下美言,否则奴才还不定能见到娘娘。”
见他神色如常,就仿佛之前在天牢里说的话从不存在一样,小皇帝嗫嚅:“你一定要治好母后的病。”
容欢笑颜放大:“陛下知道奴才最喜欢您什么吗?”
“什么?”小皇帝听说他其实还是很喜欢自己的,登时觉得坚持相信他的自己是对的。
然而容欢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你若能够一直保持这样下去就好了。”
小皇帝一头雾水,陆涟青打断他们的对话:“废话少说,随本王进来。”
容欢无所谓地耸耸肩,他知道这些人不放心自己,是绝不可能让他与太后独处的。但太后现在精神状况这么差,若是贸然进去一大群人,就怕容易刺激她。
所以陆涟青只带了张院使和左大夫,其他护影隐于暗处,小皇帝坚持跟了进去,紧接着就是容欢。
容欢进门之时偏过脸:“其实容家会否灭门死绝,我一点也不关心。”
陆涟青眉心一动。
容欢露出残忍的笑:“反正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庶子,那些人曾经怎么对我,我巴不得他们早点死绝。”
陆涟青说:“但容从救了你。”
容欢却像是没听见,他已经跨过那道门槛,熟门熟路地来到内室卧榻前。
昏暗的内室充斥着沉闷的气息,无法散去的药味被呕吐物的酸臭所掩盖,入屋的人不禁讶然。知道今日容欢会来,事前宫医给太后喂了安神汤,也不知是太后不适还是故意的,竟全被吐了出来。
此时太后窝在床榻内卧,双颊凹陷眼神迷离,短短几天削瘦憔悴得可怕。
小皇帝忍不住低呼一声:“母后……”
他的声音引起太后的注意,可当太后的目光扫来,第一眼却不是看他,而是落在容欢身上,表情一怔。
“容欢、容欢……”太后眼里的光慢慢聚拢起来,她的声音从沙哑到嘶吼,双手迫切地在空中挥舞,直到容欢走过去握住了她。
这些天太后神智不清,记不住任何人,就连皇帝儿子也不认,却认出了容欢。
“娘娘,奴才在这里。”
听见他的声音,太后紧紧抓住他的手,枯竭的眼眶被酸楚所浸湿,埋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容欢、容欢……”
“怎么办?”
她的嗓子徒然一紧,发出尖锐的声音:“你的师傅死了、他死了!”
“没了他,哀家以后可怎么办?”太后悲恸欲绝,难以抑制地痛哭出声。
小皇帝被母后的哭声渲染也想哭,可是太后眼里根本没有他,太后眼里甚至没有容欢:“他明明说好了会永远陪在哀家身边的,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他却丢下哀家一个人走了?”
太后的表情逐渐扭曲:“他明明让我陪他一起死的,为什么却要护着我?!”
从高坛跌落下来的那一瞬,容从将她护进怀里,用自身来抵挡下坠的重量,所以她才能毫发无损。
“是我杀了他吗?难道是我杀了他?”这些天太后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回忆那天从高坛失足跌落的每一幕,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把匕首到底是在谁的手里,又是怎么刺入容从的胸腔当中。
是她杀了容从?还是说真的只是意外?又或者——
“奴才看见了。”
太后双瞳骤缩,呆呆转向容欢。容欢弯眉:“奴才全都看见了,娘娘真的想知道吗?”
太后拧眉,一时间露出胆怯之色,却在陆涟青想要喝止容欢之时大声说:“你们都别过来!”
“让他说。”太后神色恍惚,却紧紧攥住容欢的襟口:“让容欢说。”
容欢露出得逞的笑,无视陆涟青的沉冷之色。
“娘娘难道不想知道师傅到底都背着你做过什么了吗?”
太后眉心一动:“什么?”
“师傅背着你在春芳百锦图里动手脚,他想给信王下毒,等他慢慢死去,这世间再也无人能够威胁得了您与陛下的地位了。”
“下毒?”太后神情呆滞,闻所未闻。
“他给陛下身边安插眼线,是因为您总说不放心陛下身边的人,不放心魏梅那个老狐狸,不放心陛下身边尽是信王安排过去的人。”
“他给你招来东鸫观的道士,是因为您听信谣言,对信王的疑心越来越重,他知道东鸫观背后是信王,想借此举笼络东鸫观,同时也是想借此举来缓和你与信王逐渐恶化的关系。”
“他把你锁在那个小楼里,是因为他要在泽润宫大开杀戒;他将自己伪装成爱而不得的狂徒,是因为他要替你揽下所有的罪名;他假装要你陪他一起死,就为了让你恨他、为了轻减你的负罪……”
“师傅是自己拿匕首往心口上捅的。”容欢的笑意逐渐变得讽刺,笑意不达眼底,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的毒也是我下的,混在你每天必点的熏香里面。”
“他不是提醒过你了吗?记得开窗、别再点香了,你为什么不听?”
“他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不死?”
太后神情呆滞,忽觉心口一钝,眼前一花,容欢已经被人狠狠扯开,狠狠撞倒在地面上。
然而护影来得再快,却为时已晚,太后胸口插入一只玉簪,朴实无华,毫不起眼。
没有人知道这只簪子不是容欢带来的,而是本就藏在太后枕下,一直都在她的枕下。那是太后的宝物,在她还不是太后之前,在她身边只有容从作伴之时,那是容从给她的宝物。
容欢用容从送给她的宝物,送她去见容从了。
第157章 结局 正文完结。
温浓本来没放心, 说好陆涟青什么时候把容欢放出来去见太后,什么时候也让她跟着一起去。
谁知陆涟青嘴上答应,临到这一天却瞒着她变卦了, 哄着她一觉睡下, 等到转醒天已经全黑了。
这天温浓一直等到深夜,拖着一身疲惫的陆涟青终于回来了。
壁上烛灯被点亮,橘色的淡光映在陆涟青沉静的脸庞,以及一身缟素上。
“太后已经驾崩。”
温浓沉默,早在醒来之初温浓已经从纪贤口中听说陆涟青瞒着她已经把容欢放出来的事,也已经知道永福宫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陆涟青坐在床前,十指合拢, 轻声低吁:“容欢果然是为了杀她。”
当容欢提出要见太后的时候,陆涟青隐隐已有预感,他隐隐觉察出容欢的杀心, 但他没有阻止。
温浓异常平静, 一如他的那声‘果然’:“可你本不同意让他见太后的。”
本应关在天牢的容欢是陆涟青让人给放出来并带到永福宫的, 对于太后之死陆涟青难辞其咎, 如果整件事本身由他一手拍案, 势必会给有心人在舆论之上作文章,或会有人认为太后之死实为信王授意, 或会有人因此挑起信王与皇帝之间的矛盾, 无论如何影响最大的都是信王。
可如果这件事是皇帝首肯的, 那就怪不到陆涟青头上来了。因为他已经明确表示过他的顾虑,是皇帝坚决立场并表示相信容欢。
太后之死, 是皇帝的过失。
亲口说要试的是皇帝,而说动陆涟青同意的则是她。
就算哪天非要蛮不讲理地怨怪谁,事是皇帝点头的, 话是她劝的,怎么也怪不到陆涟青头上。虽然这么算计很对不起小皇帝,可温浓一点都不希望看到陆涟青备受外界的苛责,她更不希望陆涟青背负太后的死过一辈子。
陆涟青一直将太后当成他的责任,人死了,也就再不需要负责任了。
这些年他所背负得已经够多了。
而今一切皆已结束,只要让世人知道错的不是陆涟青就已经足够了。
陆涟青失笑摇头,触了温浓心坎棉软之处,她用力抿下唇:“你怨我吧。”
“明天我就跟陛下自首。”温浓负气说着,又想了想。太后刚死,这时候去只怕去给人家伤口撒盐,指不准还是火上添油,她顿声又改口说:“等、等服丧期过了,我就去自首。”
“你在瞎胡说什么?”陆涟青被她负气的口吻给逗乐了,白日至今的一身郁气也涣散不少,眉心不再凝着阴霾:“我知道你是因为我。”
她的心思,陆涟青又岂会看不出来?正因想得足够明白,才得以真正释怀。
温浓眨眨眼,满腹的憋屈没了,她爬下榻光着脚丫,踩在地面的绒毡上,几步走到陆涟青跟前,捧起他的脸在眉心处轻轻么了一口:“你难过吗?”
“不难过。”陆涟青欺身揽住了腰:“有种说不出的释然。”
“那……”温浓顺势勾住他的肩颈,水眸一滑:“从今往后你心里不许再有别的女人了。”
“我吃醋。”
陆涟青舒眉莞尔:“好。”
新年已至,却逢大丧,朝中官员及一干命妇披缟吊唁,举国同悲,缟素一片,少了份年味,多了份凄凉。
尽管年前泽润宫一场事变历历在目,但念她为奸人所惑,又是天子嫡母,信王仍以最高规格将她葬入皇陵。
然而身披孝服的小皇帝,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在处死容欢之前,皇帝曾去见过他最后一面。
容欢一如即往没皮没脸,只是笑说:“你终究还是变了。”
小皇帝确实变了,经此一事之后他不再像往日那般娇纵与无知,不再只会吵吵闹闹咋咋呼呼,也不再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他变得沉默寡言,也变得不爱笑。
一夕之间的改变,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劝慰他。
做完太后的度亡道场之后,公明观主领着他的众道徒准备动身离宫,返回东鸫观。左大夫与张院使虽相逢恨晚,但他一心回去重振复生堂,婉拒了张院使邀他入宫做宫医的美意。
就在公明和左大夫相继提出请辞离宫的时候,方周却在这时候说:“我想留在宫里。”
她的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傻眼了。
“我不放心宝宝。”虽然也很不舍得师兄,可是方周看向院子里蹲着撸猫的小皇帝,小皇帝似有所感,频频朝这里看来,又闷头别了回去。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永顺宫养病,每天都跟小皇帝在一起。她能够清晰明显地感受到小皇帝的变化,也已经知道造成他改变的原因是什么。
方周放心不下他,一方面是自责当日不了解情况就对皇帝说了那样的话,另一方面则是明显察觉到性格大变的小皇帝极度缺失安全感,由此导致对年龄相仿的她产生依赖。
今日听说公明和左大夫有意请辞出宫,小皇帝眼巴巴跟着方周来了。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见他一步三回头,紧张兮兮的可怜样,方周总觉得不能这么把人丢下。
方周一向是个有主见的人,她果断做出决定,便算是与两位师兄告别,在小皇帝又一次眼巴巴地眺过来时稳稳踏出屋门,然后与他一人抱一只猫,手拉手走了。
左大夫酸得,大呼这哪是找朋友过家家,这分明是家养的小白菜被猪拱了,气得他直想摔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