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的不是那个。”钟司制失笑摇头:“你带我去见信王吧,当着他的面说清楚,否则我不会向你透露任何事情。”
温浓心想也对,钟司制这是怕她出反尔,留个心眼也是对的。只不过现在去找陆涟青,她还没想好怎么跟陆涟青解释整个状况呢。
虽然这么说就好像是她在骗钟司制一样,可今天之前她对自己的枕头风还是挺有信心的,可是在她跟杨眉接触以后温浓心里突然就没底了。
她怕回去之后会被打脸,可是温浓不敢露出犹豫之色,思来想去决定先同意钟司制的意思,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
钟司制没意见,她主动将早前反锁的库门打开,不再阻挠温浓离开,而是先把她给请出来。
两人在库房纠缠了好一会儿,之所以温浓大呼大叫也没人回应,正是因为此间天已全黑,而且库房坐落僻静,入夜之后周遭几乎无人行走。
或许正是这样的静谧,令率先走出来的温浓不知怎的忽生心悸。强烈的不安在她的脑海反复敲响警铃,就在她意识到危机感源于什么之际,慢她一步的人已经自后方捂住了她的嘴。
原来钟司制根本就没有相信她的话,竟选择在这种情况下放松她的警惕再钳制她。掩住口鼻的帕子上散发着诡异的香气,温浓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试图挣扎反抗的力度却不受控制地发软,脑袋也变得越来越重。
钟司制的低语在耳畔间断响起,明明那么近,却好像隔了几重音。
“如果我不是……或许就真的被你说服了。”
“可惜……”
可惜什么,温浓隐约觉得她听见了,又仿佛自己没听清。
直到温浓即将失去意识,身边牢牢环住她的钟司制忽而像是受到重击身体猛地一振,然后双手被迫松开了温浓。骤然失去倚靠的温浓膝盖一软,曲膝就要往下倒。
在她即将跌倒之前,温浓落入了一个拥抱之中,安心也熟悉。
温浓不必看也知道是谁,不过她还是很努力地试图撑开眼皮,只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模糊。她隐约见到钟司制的身形,她被什么人给摁在地面上,然后自她贴靠的那片胸腔传来了一道森冷低沉的嗓音:“留她一条命,别让她那么快死了。”
第133章 认栽 陆涟青认栽。
温浓双眼一阖, 顷刻坠进意识的深渊,然后越陷越深,挥舞双臂使劲扑腾却怎么也没能将身体支撑起来。直到袭面的刺骨寒风仓然而至, 她下意识捂住双颊, 动作忽滞,赫然发现双手冻到肉色惨白,僵硬麻木得近乎没有知觉。
视线一转,入目是一片雪色的苍茫,温浓停在宫廊的拐角处,落于一行仓促前行的宫女之后。
身冷、心更冷。
冬至前夜大雪降世,铺天盖地的冰雪令人寸步难行, 温浓与很多无名无分的粗使宫奴一样天未亮就要起早扫洒,只穿一件夹了薄棉的单层宫袄穿梭在深苑的每条过道,庸庸碌碌, 日以继夜, 冻得面青唇白, 四肢无力。
她仰望阴云未散的天空, 一时忘却今夕何年, 也忘了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下意识地,温浓追赶上前方那行宫人的脚步, 生怕慢上半拍将会落于掌事嬷嬷的眼中, 免不了又要吃一顿藤条子。
天气太冷了, 若还见血留下伤口,只会令煎熬的寒冬过得更加生如不死。
温浓紧随大队步伐, 走过那条冗长的过道,来到深宫的一处偏殿。经过一夜的沉积,茫茫厚雪掩去琉璃瓦上的颜色, 隔墙有枝迎送霜花,此时雪花已被震落在地面上,形成小小的雪丘,静静躺在墙角处,温浓来时眼神一飘,不由自主先看到它。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走在最前头的宫人已经下跪,牵动了身后的所有宫人,温浓不敢例外,伏首三寸,心跳如鼓,摒住呼吸。
“——那就都杀了吧。”
温浓眉心一动,她听见身遭众人无不抽息,鬼使神差间抬起双眼,越过战栗不安的同行姐妹,看到了一行高阶装束的掌事女官,此刻宛若一群任人屠宰的牲畜,又惊又惧,却又无比绝望。
温浓记起这一天,尚事监主事骨干因事冒犯,信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成为整肃后官的开端,无数曾经令她欣羡无比的高阶女官命丧于此,鲜血的红与冰雪的白交织出来的画面历历在目,成为无数人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与疙瘩。
碧瓦宫墙不再白雪皑皑,顷刻染上腥红的颜色,整座宫苑沦为血海炼狱,无数宫人在温浓眼前遭屠,身边的宫人四散逃窜,独留下来的温浓心生怯意,她也想离开,可双腿却像注了铁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直到一双锦靴停在她的面前,眼前的血红倏然化作云烟消散,似曾相识的两道记忆画面重叠起来。
地上不再有雪,雪的白不再被血的红所掩盖,温浓微微恍神,怔忡抬头。
“你会杀了我吗?”
那人好似没听懂般:“给本王不杀你的理由?”
两辈子的记忆重叠在一起,再见到上辈子的陆涟青,竟是那么不真实,而且非常不适应。温浓皱了皱鼻子,厚着脸皮说:“因为我是你心尖上的人。”
陆涟青森森一笑:“狂妄。”
他一抬手,就把侩子手给招来了,然后架起她作势就要手起刀落割她舌头,吓得温浓蓦然睁眼——
刺骨的寒意没有了,周身包裹在又厚又暖的软绒被褥里,目光一偏,发现临床的窗边光影浮动,淡光细细渗入室里,撒落在床前阖眼静坐的男人身上。
那么恬静,那么温情。
温浓眼眶湿润,哇一声就哭了出来,把守在床边刚刚阖眼打盹的陆涟青给惊醒了。
“醒了?”陆涟青揉捏眉心略略醒神,刚把脸给凑过来,就被负气的温浓地掰开,然后撸起被子蒙住脑袋,死活哭着不出来。
陆涟青拉扯两下没扯动,见她哭得死去活来,又不舍凶她:“是不是吓坏了?别怕,有我在。”
他不提还好,一提温浓就气不打一处来,掀了被子起来凶他:“让你再割我舌头!”
“……”
陆涟青替她捋顺被窝里拱乱的毛,又给她拭去挂在脸上要掉不掉的泪:“做恶梦了?”
恶梦?温浓呆了呆,没错,是恶梦。
刚擦完的泪又如洪水决堤,怎么收也收不住,温浓顾不上被窝外面有多冷,从床里爬起来往他怀里钻,这一抱上,掉泪掉得更伤心。
陆涟青生怕她着凉,抱了一会就往床里放,然后卸掉靴袜陪她一同钻进尚有余温有的被窝里。
即便到了床里,仍能感受到怀里的人儿正在使劲往他这边拱,陆涟青伏身在她眉眼间轻轻一么:“梦见我把你舌头给割了?”
温浓缠上来索口勿,没吱声。
每当这丫头犯怂的时候就特别磨人,陆涟青感觉得出来她是真的怕了:“梦里的我为什么这么坏?”
换作平时,温浓已经被这样的说法给逗笑了,可她这会儿还心有余悸,半点都笑不出来:“……因为梦里的你不认识我。”
陆涟青挑眉。
温浓梦见了上辈子第一次见到陆涟青的场景,那时候的她还只是深宫里头弱小不起眼的粗使宫奴,见到高高在上的信王一句话就把人命给收走了,对方还是比她品阶高位份高了不只一丁半点的掌事女官,随后一段时间后宫全是腥风血雨,吓得温浓六神无主,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阴影。
所以刚重生回到这世上遇见陆涟青的时候,温浓是惧怕的。在随后相处的那些时日里,她无时无刻都在谨记彼此的身份差异,生怕对方什么时候不要她了,一句话就能断送她的人头性命。
这种阴影一直持续到她跟陆涟青在一起,她原以为自己不再畏惧,可昨夜的一场恶梦唤回了温浓内心真实的恐惧,令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无端梦见那样的过去,也令她明白自己的心结在哪里。
贪恋这份温存的温浓终究还是从陆涟青的怀里爬出来,然后抓起被褥默默往自己身上裹一圈,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我跟你说件事。”
“你说。”陆涟青看她把自己裹成粽子,捞过来想帮她把脸从棉褥里边拨出来。可是温浓不肯,兀自啜泪:“你相不相信前世今生?”
“如果我说我是从十年后回来的,你会不会以为我疯了?”陆涟青双唇微启,但温浓兀自把话完,然后兀自摇头:“你不会的,因为你也重生了对不对?”
陆涟青眉心一动,只是温浓没有发现。
“我把这事跟你坦白,什么都跟你坦白……你能不能也老老实实告诉我。”温浓终于稍稍露出脑袋,露出两只眼睛,有些畏惧,有所顾虑,但更多的是期盼,期盼对方也能向她坦然相告。
温浓怀惴不安地等啊等,略略抬眼偷瞄,见到陆涟青正在盯自己,忍不住想把被子再拉高。
“别遮了。”陆涟青将她掩耳盗铃的动作拉下来,“呼吸不畅头不晕?”
“晕。”刚刚情绪太激动没感觉,现在冷静下来发现特别晕。经他一提醒,温浓更觉难受:“想吐。”
陆涟青把粽子温浓捞进怀里:“你被钟司制药倒了,那东西有问题,除了想吐还有什么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吗?”
温浓这才回想起自己跟钟司制的周旋,蔫蔫趴在他肩上,闷哼一声:“她骗我。”
“你若不是孤身涉险,哪至于着了她的道。”
温浓继续哼:“你还没回答我。”
陆涟青嫌隔着被褥太厚,三下五除二拉掉,然后把人往怀里凑:“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快说。”
温浓背脊一挺,眼睛瞪直。陆涟青以柔化刚,半点不慌:“我原以为你要么把这事藏个三五年再拿出来说,要么烂在心底一辈子都不与我说。”
温浓结巴了:“你、我……你早就知道……?”
陆涟青果然知道她是重生的!可是温浓气焰锐减,听他话里的意思,怎么反倒觉得自己更心虚呢?!
“那为什么不是你跟我说?”温浓立刻找出理直气壮的反驳理由。
“为什么要说?”陆涟青却反问她:“既然回不到十年后的那个所谓‘上辈子’,我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值得重提。我并不在乎过去你的人生里有什么,因为那里没有我,我在乎的是现在的你从今往后的人生里都必须有我。”
他知道温浓曾经活得有多么艰难,所以他绝不会让温浓重蹈覆辙。只要这辈子有他陪着守着,那就绝不会让温浓继续去走上辈子的那条老路。
相对的,不论她情愿与否,温浓都必须陪他走完接下来的整个人生。
这是陆涟青的一点私心,他没有说的是还有一点私心不愿向温浓提及上辈子的事,是不想让温浓重新回忆上辈子遭受迫害不得不陪他死的事。
他怕温浓怨恨,更怕温浓后悔,后悔与他在一起。
温浓表情懵圈,怔怔盯着他,眼睛眨巴,泪水唰地落下。
陆涟青不厌其烦地替她拭去眼泪:“怎么今天成了小哭包?”
“我梦见你变成了重生前的样子,又冷淡又凶,还说要割下我的舌头。”温浓磕磕绊绊地低喃,“那时候的你不认识我,你站得那么高,我跪得那么远,我连你的袖袂都摸不着,我好怕变成那样的过去。”
“那是因为我没机会遇见你。”陆涟青淡淡舒眉,“如果上辈子能早一点认识你,说不定我俩都不会死。”
温浓边哭鼻子边点头,点着点着,忽而抬首:“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
温浓皱着小脸指责他:“都赖你。”
“……”不好,哪壶不开提哪壶,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掉。
陆涟青认栽。
第134章 隐瞒 陆涟青还有什么事情需要遮遮掩掩……
温浓很想就趁今天跟陆涟青打开天窗说亮话, 可是把话说开以后,她反而整个人都不精神了,不仅犯晕还恶心, 怏怏趴在陆涟青的怀里不会动, 越趴越难受。
昏昏沉沉之际温浓听见陆涟青差使纪贤去把张院使请回来,好似是因为她的症状比预计中的情况更严重,把陆涟青给吓坏了。
这时候的温浓窝在床里还有心思美滋滋地想,她在梦里被陆涟青吓坏了,醒来她把陆涟青吓坏了,彼此也算是打平了吧?
可随后温浓就没办法这么想了,醒来以后的病症急转直下, 来势汹猛,难受得温浓再没心思说笑话了,也不知道张院使什么时候来的, 有人给她喂药, 给她施针, 情况也没能好转。
渐渐地, 温浓失去意识。
不过这一次不再梦见腥风血雨, 没有白雪苍茫,只有沐风的春日, 以及十只交织的温暖。
“……打……。”
温浓缓缓睁开双眼,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 窗边门前点起了灯,烛火交织, 影影绰绰。
她这时候还不是那么清醒,隐约听见陆涟青在外头与什么人低声交谈。压着声音听不清楚,温浓也懒得细听, 只觉这会儿已经不如第一次醒来之时那么难受,应该是张院使开的药方起了作用?
“不能留。”
陆涟青在下决断的时候,从来都是果决冷情不带一丝温度。温浓其实相当惧怕他的这一面,所幸这是他鲜少对温浓表露的另一面,为人比较双标。
等到外面的人退下了,陆涟青掀帘来到内室,注意到醒来的温浓睁着亮晶晶的双眼朝他看来,那一刻的动作明显有了僵硬的停滞……
随即,化为自然。
“醒了怎么不叫我?”陆涟青来到床边坐下,轻轻拂去她脸上枕乱的乌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