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桃儿喃喃自语道:“有法子,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她不再是昔年那个无知无识的乡下少女,经历那一世她清楚权贵的分量。
杨氏无言,她只是个村中妇人,除却安慰之言,也想不出别的来。
宋桃儿忽而抬头望着她问道:“嫂子,女人是不是必得嫁人?”
杨氏不明所以,只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我还没见过不嫁人的姑娘,再说了,不嫁人能咋办?”
宋桃儿咬了咬唇,似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似的,“我晓得了。”
既然她横竖都要嫁人,既然她横竖都要在他们之间选一个,那么她宁愿嫁给郑瀚玉。
那边房中,宋大年与刘氏两个对着发愁。
老两口子合计了半日,也没商量出个主意来,宋大年禁不住又埋怨起浑家:“没事带闺女进那府里干啥?还让闺女乱走,撞到人家眼睛里了!”
刘氏满腹委屈,说道:“我咋让她乱走了?往年去那边,一向也只是在老太太、太太房里坐着,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去哪儿也都是丫鬟们领着,哪儿敢乱跑!我咋知道那四老爷眼就那么鬼尖,在哪儿瞅着我们桃儿了。”
宋大年叹了口气,又自责道:“说来说去,都怪我当年糊涂,没换那庚帖,就啥事也没了。”
刘氏便戳了戳他,问:“他爹,今儿郑四爷过来,庚帖可还给咱们了?”她心里意思,倘或庚帖还回来了,国公府里便没了字据把柄,大不了一家子人不认账就是。
宋大年瞥了她一眼,瓮声瓮气道:“那郑四爷是个精细人儿,脑子清楚的很,又把桃儿的庚帖带去了,还留下话,说等咱们的信儿。我看那意思,国公府是要定了桃儿,只看咱们想把桃儿嫁给哪房了。”一番话说毕,他禁不住吐了口气,“这郑四爷,小小年纪手段倒这般干练!还真有、真有老国公爷当年的样子。”
郑瀚玉出身于名门世家,又是官场上历练了一世的人,对付他们这样本分的乡下人家,自是游刃有余。
刘氏便自言自语道:“我瞧这郑四爷比二房的少爷好,他那样的人,今儿来咱家吃茶,眉毛都没眨一下,家里待客的点心也吃了两块,倒不似京里那些寻常的贵人们,动不动拿鼻子孔看人。往年,我带着桃儿去那府里,叫桃儿带些自做的点心什么的,人家大少爷瞧都不瞧一眼,甚至有一次还当面拿去喂了狗。这郑四爷,倒把咱们当个人看承。”
“嗐!”
宋大年重重叹了口气,只觉得浑身乏力,他是一家之主,阖家子人都望着他拿主意,他却能怎样?
靖国公府之于宋家,就像高山之于蝼蚁。
正当这沉默之际,但听吱呀一声门却开了。
两口子一起望去,宋桃儿走了进来。
宋桃儿走到了屋中,满面平静,说道:“爹,娘,你们不必烦恼了,我愿意嫁给郑家的四爷。”
刘氏只觉鼻子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了,忙忙的用手掩了。
宋大年望着女儿那娇弱的身躯,单薄的肩膀,心中忽然像被刀捅了一般,酸涩难忍,半日说道:“桃儿,那郑四爷是个瘫子,你……”话未完,竟再也说不下去。
宋桃儿却神色从容,浅浅一笑,有些苍白的面颊上浮出了一抹浅浅的酒窝,她说道:“爹,没事的,我想明白了。横竖我都是要嫁人的,既然郑四爷情愿娶我,我便嫁他。这是女儿的命数,不与旁人相干。”
或许上天就是注定了她要嫁到国公府去,既然如此,与其让郑廷棘糟蹋,还不如跟了郑瀚玉。
她自己站出来,也不必家人为难了。
那国公府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她已去了一遭,不怕再去一遭了。
宋桃儿望着父母那颇为沧桑的面容,又笑道:“说起来,还算是女儿配不上他。”
郑瀚玉正坐在海棠苑西花厅之中,面前桌上摊开着一册兵书,一旁的青瓷茶盏之中正冒着袅袅白烟,茶香四溢。
这本书停留在这一页上,已有半个时辰了,他自知并未看进去。
从清泉村回来,府中沸反盈天,人人纳罕这自打腿残以来便再不肯出门的郑四爷,怎么会破天荒的去了一趟乡下。
郑瀚玉并未理会,任凭府中流言四起,他知道那些都传到了二房中去。
今生,他正是要郑廷棘眼看着他迎娶桃儿,眼看着桃儿变成他再也不能触碰的女人。
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拿起放于桌上的皮套子。
从清泉村出来时,宋家人也失魂落魄的,竟忘了讨回这物件儿,他便一道带了回来。
皮筒外裹着的棉布套子上绣着喜鹊登枝,口子处的针脚亦扎的牢牢的,好不令里面的热水洒将出来。
这针黹自是及不上府中豢养的绣娘们,但如此细腻体贴的心思,便也唯独是她了。
郑瀚玉抚摩着皮套子,温然一笑,低声自语:“桃儿,咱们就要成亲了,你可欢喜?”
今儿见着她家人,显然她父兄对于这桩婚事并不满意。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与宋桃儿相处便知,宋家的家风绝非贪图富贵之辈,更遑论卖女求荣。
宋家疼爱女儿,又怎舍得让女儿嫁给自己这样一个不良于行的男人?
上一世,宋桃儿病逝之后,宋家好似还来府中大闹了一场,在京中弄的人尽皆知,靖国公府的名声很是臭了一阵。最终,依然是被国公府强行弹压了下去。
那时候,他正出外剿灭邪教,回京之后得知此事,派人寻访,才知宋家已阖家迁往外地。他也曾派出许多人手寻找,却终究是茫茫人海,渺不可寻。
这些遗憾,这一世都不会再发生了。
郑瀚玉正沉浸在这对往事追忆之中,却忽听得莲心在外头嚷道:“二少爷,四爷正小憩,您不能进去!二少爷!”
但听得一阵杂沓脚步声响,果见郑廷棘自外闯将进来,他双目圆瞪,竟向自己戳指大骂:“郑瀚玉,你未免欺人太甚!”
郑瀚玉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淡淡一笑:“好侄儿,如今连四叔也不叫了,想必上一回的家法,并没能让你记着什么是长幼尊卑。”
第二十七章 她已答应嫁我了
郑廷棘怒视着面前的男人,只觉满腔怒火,恨不得上前就将他打倒在地。
返家路上,他便听府里送信过来,说事情有变,他四叔竟想娶他未过门的妻子,甚而还说动了老太太。
郑廷棘原本不信会有这等荒唐事,郑瀚玉与他有叔侄之分,桃儿算是他未过门的侄媳妇,这哪有叔叔抢侄儿媳妇的?
便是上一世,那也是他将桃儿娶到府中,又常日不在家中,方才让郑瀚玉有机可乘。
当下眼前,郑瀚玉该当还不识得宋桃儿才是!
话虽如此,但郑廷棘生性多疑,仍旧是快马加鞭的回了京城。
才踏入府邸,他母亲蒋二太太便急忙将他招了去,把这段日子以来的事统统告诉了他。
前世在天牢之中所受的羞辱,及至日后于西北孤老而终的凄凉,新仇旧恨一股脑儿的发作起来,嫉恨交加之下,郑廷棘竟忘了长幼有序,冲到海棠苑揪着郑瀚玉就要厮打,却被海棠苑服侍的几个下人拦了下来。
朝着自己叔叔挥拳,已是顶撞忤逆长辈了。
郑瀚玉自也没同他客气,吩咐下人将他扭送至族长处。
依着郑氏族规,忤逆长辈要杖责六十,革月例一年。
蒋二太太心疼儿子,在老太太处跪求了一夜,老太太方才吐口,亲自出面向族长求情,方才免了郑廷棘的杖责,然那一年的月例依旧是扣了,此外更罚他在祠堂里跪了一日夜,将族规抄写百遍。
当郑廷棘好容易从祠堂出来时,便听下人说起,就在他受罚之时,四叔已同老太太要去了桃儿的庚帖,更亲自去了一趟清泉村。
郑廷棘惊怒交加,便又来寻郑瀚玉对峙。
望着面前四叔那云淡风轻的神情,似笑非笑的眼眸之中含着一抹轻蔑,郑廷棘只觉血冲头顶,上一世在天牢之中被他嘲弄的一幕仿佛又在眼前。
“四叔?!你倒还知道你是我四叔!这哪有惦记自己侄儿媳妇的叔叔,你为长不尊,却倒还敢提什么长幼尊卑!”
郑廷棘双目赤红,两拳紧握。
“打从你起这个念头时,你便不再是我四叔了。”
郑瀚玉莞尔一笑,看着这如困兽之斗的侄子,淡淡说道:“你们尚未成婚,她还不是你的妻子,自然也不是我的侄媳。”
郑廷棘低声嘶吼:“当初,是祖父与我们定下的亲事!祖父把她许给我了!郑瀚玉,你要忤逆父亲么?!”
郑瀚玉面色如常,甚而还端起茶碗吃了一口,一字一句道:“当年,父亲只说要同宋家结为儿女亲家,是你父亲为争宠之故,强行揽了过去。他宋家的女儿只消嫁进国公府便是,至于嫁给谁,自有长辈定夺。”
长辈两个字,已将郑廷棘压的喘不过气来。
他是郑廷棘的四叔,二人长幼有别,自然无需与他多说。
果不其然,郑廷棘目眦尽裂,若非一旁有下人阻拦,似乎立时就要扑将上来。
郑瀚玉莞尔一笑,又道:“你也不必如此动怒,婚姻大事,虽说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若当事者心中不愿,那婚后岂能和谐?桃儿姑娘不想嫁你,你又何必勉强?”
“你胡说!”
郑廷棘怒吼出声,桃儿不肯嫁他,郑瀚玉又是如何知道的?!
这一世才初初开始罢了,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桃儿不可能不愿意嫁他。
郑瀚玉微笑道:“那你瞧这是何物?”说着,便将抱在怀中的皮套子放在了桌上。
郑廷棘目光落在那物件儿上,满面鄙夷道:“不过是个皮套子罢了,做工这等粗陋,不知四叔从何处淘换来,也还当个宝贝!”话才出口,他便猛然想起来什么,俊美的脸上漫过一丝苍白。
郑瀚玉是靖国公府的四爷,更贵为忠靖侯,身边怎会有这等不开眼的下人,将这般粗陋的物件儿拿与他使?
那上面喜鹊登枝纹样的走针甚是眼熟,是他上一世在西北受苦时,无数个不眠之夜摩挲过的。
那是一枚香包,亦是桃儿留给他的最后一件绣品。
上一辈子,他风流成性,阅女无数,自有许多红颜知己馈送各种香艳信物。桃儿长于乡下,诗书品性及至绣工花样,自是远不及那些名媛尤物,他也从未将她替他做的那些东西放在眼中。然则,临到最终,他在西北孤老之时,心里唯一能念起来的,却是她的温柔质朴。他总想着,如若她陪在身边,这凄苦孤寂的日子想必也不会那么难过。
至他临终之际,那枚香包上的纹样已被磨的毛糙不已,那每一针的走势都深深刻在他心版上。他后半生清苦,至死亦无几贯家财,只将这香包带入了坟中,以为夫妻二人合葬之意。
是以,只看了一眼,郑廷棘便认出了那皮套子上的针黹出自何人之手!
郑瀚玉审视着他脸上的神情,淡淡笑道:“这是桃儿赠我的信物。”
这话自然是信口开河,然而郑瀚玉便是想如此打压刺激郑廷棘。
毕竟,上一世他和桃儿做了一世的夫妻,而今生他还曾与她有过婚约。如此种种,郑瀚玉不能不在意。
思量着,郑瀚玉又笑着丢出一语:“桃儿答应嫁给我了。”
这绝无可能!
郑廷棘几乎暴跳如雷,他牙根紧咬,双拳握了又握,半晌骤然转身风也似的去了。
看着郑廷棘出门,一旁莲心方才心有余悸道:“爷,今儿这二少爷吃枪药啦,竟敢对您这等无礼。”
郑瀚玉敛去面上的笑意,漠然言道:“他自打知晓人事起,大约还从未在女人身上吃过亏。我夺了他的亲事,他愤懑罢了。”
莲心瞅着他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道:“爷,您当真要娶那……要娶宋家的小姐么?”
这人还没过门,就已将府里闹得家宅不宁,二少爷还想对四爷动手。那戏台子上唱的红颜祸水,就是指这个罢?
莲心原就腹诽,那乡下姑娘配不上他四爷,又看她搅的四爷与二少爷不和,心里便越发不喜欢她了。
虽则四爷同二房一向不和,但无论怎样到底还是一家子人,为着个乡下女人大动干戈,实在不值!
郑瀚玉一世混迹官场,岂不知这小厮肚里想些什么?
无非是上辈子看他还算忠心耿耿,于是如今还肯用他,他院子里原本那些心怀鬼胎、手脚不净的,这一世他醒来所做头一件事便是打发了他们。
府中人只道郑四爷缠绵病榻,脾气暴躁,并不疑有他。
然而,如今他即将迎娶桃儿,不会容许身边服侍之人看轻了她。